第8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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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著這些人的下場,只有他沒叫她快心,但是她到底是個女人,從前和他有過那一場,他要是落得太不堪,她也沒面子。他那時候臨走恐嚇她的話,倒也不是白說,害她半輩子提心吊膽,也達到了目的。 后來又聽見說王三太太去看過他那兩個姨奶奶一次,兩人住著一個亭子間,就是一張床,此外什么都沒有。她們說: “一天到晚還不就是坐坐躺躺。兩人背對背坐著?!?/br> 她聽了也駭笑。 “多大年紀了?不是有一個年紀輕些?其實有人要還不跟了人算了?這年頭還守些什么,不是我說?!?/br> 大家聽見劉二爺郎舅倆戒了煙,也一樣駭然。都是三十年的老癮,說戒就戒了,實在抽不起了。窘到那樣,使大家都有點窘。每次微笑著輕聲傳說這新聞之后,總有片刻的寂靜。 現在不大聽到新聞,但是日子過得快,反而覺得這些人一個個的報應來得快。時間永遠站在她這邊,證明她是對的。 日子越過越快,時間壓縮了,那股子勁更大,在耳邊嗚嗚地吹過,可以覺得它過去,身上陡然一陣寒颼颼的,有點害怕,但是那種感覺并不壞。三爺死了,當然使她想到自己,又多病。但是生病是年紀大些必有的累贅,也慣了。 她抹了點萬金油在頭上,喜歡它冰涼的,像兩只拇指捺在她太陽心上,是外面來的人,手凍得冰冷的,指尖染著薄荷味。稍一動彈,就聞見一層層舊衣服與積年鴉片煙薰的氣味,她往里偎了偎,窩藏得更深些,更有安全感。她從煙盤里拿起一只鑷子來夾燈芯,把燈罩摘下來,玻璃熱呼呼的,不知道為什么很感到意外,摸著也喜歡。從夏布帳子底下望出去,房間更大,屋頂更高,關著的玻璃窗遠得走不到。也不知道外邊天黑了沒有。小丫頭在打盹。 反正白天晚上睡不夠。 她順手拿起煙燈,把那黃豆式的小火焰湊到那孩子手上。粗壯的手臂連著小手,上下一般粗,像個野獸的前腳,力氣奇大,盲目地一甩,差點把煙燈打落在地下。她不由得想起從前拿油燈燒一個男人的手。忽然從前的事都回來了,砰砰砰的打門聲,她站在排門背后,心跳得比打門的聲音還更響,油燈熱烘烘熏著臉,額上前劉海熱烘烘罩下來,渾身微微刺痛的汗珠,在黑暗中戳出一個個小孔,劃出個苗條的輪廓。她引以自慰的一切突然都沒有了,根本沒有這些事,她這輩子還沒經過什么事。 “大姑娘!大姑娘!” 在叫著她的名字。他在門外叫她。 一九六六年 張愛玲文集第五卷 編者 金宏達 于青 目 錄 遲暮 秋雨 書評四篇 論卡通畫之前途 牧羊者素描 心愿 天才夢 到底是上海人 洋人看京戲及其他 更衣記 公寓生活記趣 道路以目 必也正名乎 燼余錄 談女人 走!走到樓上去! 有女同車 論寫作 童言無忌 造人 打人 說胡蘿卜 私語 中國人的宗教 詩與胡說 寫什么 《傳奇》再版序 炎櫻語錄 散戲 忘不了的畫 談跳舞 談音樂 自己的文章 夜營的喇叭 借銀燈 銀宮就學記 存稿 雨傘下 談畫 氣短情長及其他 “卷首玉照”及其他 雙聲 吉利 我看蘇青 姑姑語錄 中國的日夜 華麗緣 有幾句話同讀者說 《太太萬歲》題記 《張愛玲短篇小說集》自序 《愛默森文選》譯者序 談看書 談看書后記 《紅樓夢魘》自序 《張看》自序 《惘然記》序 國語本《海上花》譯后記 《海上花》的幾個問題 表姨細姨及其他 談吃與畫餅充饑 “嗄?”? 草爐餅 蘇青、張愛玲對談錄 論張愛玲的小說傅雷 遙寄張愛玲柯靈 張愛玲傳略于青 張愛玲作品系年 遲 暮 多事的東風,又冉冉地來到人間,桃紅支不住紅艷的酡顏而醉倚在封姨的臂彎里,柳絲趁著風力,俯了腰肢,搔著行人的頭發,成團的柳絮,好像春神足下墜下來的一朵朵的輕云,結了隊兒,模仿著二月間漫天舞出輕清的春雪,飛入了處處簾櫳。細草芊芊的綠茵上,沾濡了清明的酒氣,遺下了游人的屐痕車跡。一切都興奮到了極點,大概有些狂亂了吧?——在這繽紛繁華目不暇接的春天! 只有一個孤獨的影子,她,倚在欄桿上;她有眼,才從青春之夢里醒過來的眼還帶著些朦朧睡意,望著這發狂似的世界,茫然地像不解這人生的謎。她是時代的落伍者了,在青年的溫馨的世界中,她在無形中已被擯棄了。她再沒有這資格,心情,來追隨那些站立時代前面的人們了!在甜夢初醒的時候,她所有的惟有空虛,悵惘;悵惘自己的黃金時代的遺失。 咳!蒼蒼者天,既已給與人們的生命,賦與人們創造社會的青紅,怎么又吝嗇地只給我們僅僅十余年最可貴的稍縱即逝的創造時代呢?這樣看起來,反而是朝生暮死的蝴蝶為可羨了。它們在短短的一春里盡情地酣足地在花間飛舞,一旦春盡花殘,便爽爽快快地殉著春光化去,好像它們一生只是為了酣舞與享樂而來的,倒要痛快些。像人類呢,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長逝之后,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 她,不自覺地已經墜入了暮年人的園地里,當一種暗示發現時,使人如何的難堪!而且,電影似的人生,又怎樣能掙扎?尤其是她,十年前痛恨老年人的她!她曾經在海外壯游,在崇山峻嶺上長嘯,在凍港內滑冰,在廣座里高談。但現在呢?往事悠悠,當年的豪舉都如煙云一般霏霏然的消散,尋不著一點的痕跡,她也惟有付之一嘆,青年的容貌,盛氣,都漸漸地消磨去了。她怕見舊時的摯友。她改變了的容貌,氣質,無非添加他們或她們的驚異和竊議罷了。為了躲避,才來到這幽僻的一隅,而花,鳥,風,日,還要逗引她愁煩。她開始詛咒這逼人太甚的春光了。 燈光綠黯黯的,更顯出夜半的蒼涼。在暗室的一隅,發出一聲聲凄切凝重的磬聲,和著輕輕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誦經聲,“黃卷青燈,美人遲暮,千古一轍?!彼睦锴Щ匕俎D地想,接著,一滴冷的淚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說話又說不出的顫動著的口。 (一九三三年) 秋 雨 雨,像銀灰色黏濕的蛛絲,織成一片輕柔的網,網住了整個秋的世界。天也是暗沉沉的,像古老的住宅里纏滿著蛛絲網的屋頂。那堆在天上的灰白色的云片,就像屋頂上剝落的白粉。在這古舊的屋頂的籠罩下,一切都是異常的沉悶。園子里綠翳翳的石榴、桑樹、葡萄藤,都不過代表著過去盛夏的繁榮,現在已成了古羅馬建筑的遺跡一樣,在蕭蕭的雨聲中瑟縮不寧,回憶著光榮的過去。草色已經轉入憂郁的蒼黃,地下找不出一點新鮮的花朵;宿舍墻外一帶種的嬌嫩的洋水仙,垂了頭,含著滿眼的淚珠,在那里嘆息它們的薄命,才過了兩天的晴美的好日子又遇到這樣霉氣薰薰的雨天。只有墻角的桂花,枝頭已經綴著幾個黃金一樣寶貴的嫩蕊,小心地隱藏在綠油油橢圓形的葉瓣下,透露出一點新生命萌芽的希望。 雨靜悄悄地下著,只有一點細細的淅瀝瀝的聲音。桔紅色的房屋,像披著鮮艷的袈裟的老僧,垂頭合目,受著雨底洗禮。那潮濕的紅磚,發出有刺激性的豬血的顏色和墻下綠油油的桂葉成為強烈的對照?;疑陌]蛤蟆,在濕爛發霉的泥地里跳躍著;在秋雨的沉悶的網底,只有它是唯一的充滿愉快的生氣的東西。它背上灰黃斑駁的花紋,跟沉悶的天空遙遙相應,造成和諧的色調。它噗通噗通地跳著,從草窠里,跳到泥里,濺出深綠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