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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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二嬸那兒都凍死了,”她們在別處一見面就抱怨?!斑@么冷的天,都不裝個火爐?!?/br> “有人說他們的蓮子茶撤下去拿給別人吃,惡心死了?!?/br> “真怕上他們那兒去。二嬸說的那些話,都氣死人!”撅著嘴膩聲拖長了聲音。 “這回又說什么?” “還不是她那一套?”無論怎么問也不肯說。 “熹嫂嫂真可憐,站在樓梯口剝蓮子,手上凍瘡破了,還泡在涼水里。問她為什么不叫傭人剝,嚇死了,叫我別說,‘媽生氣?!?/br> 樓梯口擱著一張有裂縫的朱漆小櫥,蓮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個子高,低著頸子老站在那里剝。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張椅子出來叫她坐,她無論如何不肯坐。房間開著,里面看得見。銀娣這一向生病,剛起來,坐在床上,人整個小了一圈,穿著一套舊黑嗶嘰襖褲,床上掛著灰色的白夏布帳子。那張四柱鐵床獨據一方靠墻擺在正中,顯得奇小。她說話也有氣無力的,客人坐得遠,簡直聽不見,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嚨。 “你怎么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聲問,像和耳朵聾的老太太說話,不嫌重復?!霸趺床皇娣??怎么搞的?” “咳,大太太,我這病都是氣出來的呵?!?/br> “怎么啦?你從前鬧胃氣疼,這不是氣疼吧?找大夫看了沒有?”她不說是媳婦氣的,別人也只好裝糊涂。 “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這樣。大太太你發福了?!?/br> “肥了?!眿尚〉拇竽棠态F在胖得圓滾滾的,十足是個官太太。 “這才是個福太太的樣子?!?/br> “你福氣呃,你好??稍趺催@么嬌滴滴起來了?怎么搞的?” 親戚們早已診斷她的病是吃菜太咸,吃出來的,和她兒子長不高是一個緣故。她家的菜出名的咸,據說是為了省菜,其實也很少有人嘗到。家里有事總是叫北方館子的特價酒席,才八塊錢一桌。平常從來不留人吃飯,只有她過生日那天有一桌點心,大家如果剛巧趕上了,就被讓到外間坐席。她站在大紅桌布前面,逐個分布粗糙的壽桃,眼睛嚴厲地盯在自己筷子頭上,不望著人,不管是大人孩子。她不能不給,他們也不能不吃。 今年過年,她留下幾個女眷打牌。她那天精神還好。玉熹少奶奶進來回話,又出去了。 “你不要看我們少奶奶死板板的那樣子,”她在牌桌上說,“她一看見玉熹就要去上馬桶?!?/br> 大家笑了一陣,笑得有點心不定。她為了證明這句話,又講了些兒子媳婦的秘密,博得不少笑聲?!斑@話我怎么知道的? 我也管不到他們床上。不過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男人家嘴敞,到了一起,什么都當笑話講,他們真不管了。想想從前老太太那時候,我們回到房里去吃飯,回來頭發稍微毛了點都要罵,當你們夫妻倆吃了飯睡中覺?!裁炊伎?,只顧討男人的喜歡,’這話不光是婆婆講,大家都常這樣批評人。 男人不喜歡,又是你不對。那時候我們都說冤枉死了。其實也是,只顧討他喜歡,叫他看不起,喜歡也不長久。這是從前,現在是……真是我們聽都沒聽見過。還說‘我們這樣的人家’!“ 這話輾轉傳到玉熹少奶奶耳朵里,她晚上跟他又哭又鬧,不肯讓他近身。兩人老是吵,有時候還打架。銀娣更得了意,更到處去說。人家也講他們,但是只限于夫妻間與年紀相仿的人們。兩個女太太把頭湊在一起,似乎在低聲講某人病情嚴重。忽然有一個鼻子里爆出一聲厭煩的笑聲,重又俯身向前去咬耳朵,面有難色,仿佛聽不慣耳朵。 “他們家就喜歡講這些?!绷硪粋€抱怨著。 玉熹少奶奶病了。銀娣先說是裝病,拖得日子久了,找了個醫生來看,說是氣虛血虧,也就是癆病。銀娣連忙給玉熹分房,搬到樓下去。 “照這樣我什么時候才抱孫子?小癆病鬼可不要。你也要個人在身邊,不能白天晚上往外跑,自己身子也要緊。我把冬梅給你,她也大了?!?/br> 他從來沒考慮過他母親這丫頭,不但長得平常,他從小看慣了她是個拖鼻涕的小丫頭。 最近還鬧過,開飯的時候他看見她端著一碗湯進來。 “冬梅的指甲又泡在湯里,臟死了。叫她別這么拿著,又把大拇指掐在碗里?!?/br> 銀娣這時候忽然發現她有些好處?!罢f她呆,還是厚道點好,有福氣。她皮膚白,一白遮三丑,打扮起來又是個人。五短身材有福氣的,屁股大,又方,是宜男相。不過是借她肚子生個兒子,家里這一向太晦氣,要沖一沖。丫頭收房其實不算,也不叫姨奶奶,就叫冬姑娘。我們還是叫她冬梅?!卑凳具@不妨礙他正式納妾,等到手邊方便點的時候。 現在根本談不到,還是年年打仗,現在是在江西打共產黨。鴉片煙一天比一天貴,那黝暗的大糕餅近于臼形,上面貼著張黃色薄紙,紙上打著戳子,還是前清公文的方體字,古色古香。那一大塊黑土不知道是什么好地方掘來的,剛拆開麻包的時候香氣最濃。小風爐開鍋熬著,擱在樓梯口,便于看守。那焦香貫穿全房好幾個鐘頭,整個樓面都神秘地熱鬧起來,像請了個道人住在家里煉丹藥。大家誰也不提起那氣味,可是連傭人走出走進都帶著點笑意。 她每天躺在他對過,大家眼睛盯著煙燈,她有時候看著他煙槍架在燈罩上,光看著那紫泥煙斗嘴尖上的一個小洞,是一只水汪汪的黑鼻孔,一顆黑珠子呼出呼進,蒙蒙的薄膜。是人家說的,多少鈔票在這只小洞眼里燒掉。它呼嗤呼嗤吸著鼻涕,孜——孜——隔些時嗅一下,可以看得人討厭起來。的確是個累贅,但是無論怎么貴,還是在她自己手里,有把握些,不像出去玩是個無底洞??克H思彝?。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氣氛,滿房間藍色的煙霧。 這是家,他在堂子里是出去交際。 她知道他有了冬梅會安頓下來的。吃煙的人喜歡什么都在手邊,香煙罐里墊著報紙,偎在枕邊代替痰盂,省得欠起身來吐痰。第一要方便省事,他連他少奶奶長得那樣都不介意。 冬梅燙了飛機頭,穿著大紅緞子滾邊的花綢旗袍,向太太和少爺磕頭,又去給少奶奶磕頭,但是睡在床上被人向她磕頭是不吉利的,生著病尤其應當忌諱。銀娣自己不在場,預先囑咐過女傭們,還沒拜下去就給拉住了。 “就說‘給少奶奶磕頭’。說也是一樣的?!?/br> 不是一樣的,給冬梅又提高了身份。本來已經把前面房間騰出來給她,揀最好的傭人伺候她,叫她管家,夸得她一枝花似的。玉熹少奶奶躺在一間后房里,要什么沒有什么,醫生也不來了。她娘家聽見了,從無為州叫人來看了她一次。銀娣后來坐在房門口叫罵了三個鐘頭:“我們這兒苦日子過不慣,就不要嫁到我們家來。倒像請了個祖宗來了。要回去盡管去,去了別再來了,謝天謝地。我曉得是嫌冬梅,自己騎著茅坑不屎,不要男人,鬧著要分床、分房。人家娶媳婦干什么的,不為傳宗接代?我倒要問問我們親家。他們要找我們說話,正好,我們也要找媒人說話。拿張相片騙人,搞了個癆病鬼來,算我們晦氣。幾時冬梅有了,要是個兒子,等癆病鬼一斷了氣馬上給她扶正?!?/br> 她養成了習慣,動不動就搬張板凳騎著門坐著,沖著后房罵一下午。冬梅的第三個孩子,第二個兒子生下來,少奶奶才死。扶正的話也不提了。 十五 她有時候對玉熹說:“叫人家笑話我們,連個媳婦都娶不起?還是我惡名出去了,人家不肯給?” “我不要,”他說。 “他也是受夠了,實在怕了,”她替他向別人解釋?!八豢下?,只好再說了?!?/br> 只要虛位以待,冬梅要是上頭上臉起來,隨時可以揚言托人做媒,不怕掐不住她。她現在還不敢,不過又大著肚子挺胸凸肚走出走進,那副神氣看著很不順眼,她又不傻,當然也知道孩子越多,娶填房越難。差不多的人家,聽見說房里有人已經不愿意,何況有一大窩孩子,將來家私分下來有限,圖他們什么? 孩子多了,銀娣嫌吵,讓他們搬到樓下去又便宜了他們,自成一家。一天到晚在跟前,有時候又眉來眼去的,叫人看不慣。玉熹其實不大理她,不過日子久了,總像他們是夫妻倆。 他還算有出息的。雖然不愛說話,很夠機靈,有兩次做押款,因為田上收不到租,就是他接洽的。找了人來在樓下,她沒下去,東西讓他經手,他這一點還靠得住,因為他要她相信他。東西到了他自己手里能保留多久,那就不知道了。她只希望他到了那時候懂事些。 她最大的滿足還是親戚們。前兩年大爺出了事,拖到現在還沒了,隔些時又在報上登一段,自從有了國民政府還沒出過這么大的案子。親戚們本來提起大爺已經夠尷尬的,這時候更不知道說什么好。據說是同事害他,咬他貪污盜竊公款,什么都推在他頭上。他被免職拘捕,托病進了醫院,總算沒進監牢。被她在旁邊看著,實在是報應,當初分家的時候那么狠心,恨不得一個人獨占,出去摟錢可沒有這么容易。 他家只有他一個人吃這顆禁果,落到這樣下場。向來都說姚家子孫只有他是個人才,他會不知道那句老話,“朝中無人莫做官”。 官司拖了幾年,背了無數的債。大奶奶去求九老太爺夫婦,也只安慰了幾句,分文無著。結果判下來還是著令歸還一部分公款。他本來肝腎有病,恢復自由以后,出院不久又入院,就死在醫院里。大奶奶搬到北京去住,北邊生活比較便宜。那邊還有好些親戚,對他們倒還是一樣,北邊始終又是個局面。他們來了還有一番熱鬧。大家都說北京天氣好,干爽,風土人情又好,又客氣又厚道。 “北邊好?!便y娣對她兒子說?!罢f是北邊現在到處都是日本人。日本人來了是沒辦法,不犯著迎頭趕上去,給人講著又不是好話?!?/br> 這兩年好幾家都搬走了。生活程度太高,尤其是鴉片煙。 在上海越搬越小,下不了這面子,搬到內地去仍舊可以排場相當大。有時索性搬到田上去住,做起鄉紳來,格外威風。明知鄉下不平定,吃煙的人更擔驚受怕。 “祖上替他們在上海買房子,總算想得周到,”銀娣對她兒子說?!暗剿麄兪掷锔愎饬?,這時候住到土匪窩里去?!?/br> 在上海的人都相信上海,在她是又還加上土著的自傲。風聲一緊,像要跟日本打起來了,那家新鄉紳嚇得又搬回來了,花了好些錢頂房子,叫她見笑。上海雖然也打,沒打到租界。 她哥哥家里從城里逃難出來,投奔她,她后來幫他們搬到杭州去,有個侄子在杭州做事。也去了個話柄。 上海成了孤島以后,不過就是東西越來越貴。這些人里還就是三爺,孵豆芽也要在上海,這一點不能不說他還有見識。有一個時期聽說大爺每月貼他兩百塊,那時候大爺是場面上的人,嘴里說不管他的事,不免怕他窮急了鬧出事來,于官聲有礙。三奶奶那里也每月送一百塊,大爺向來是這派頭,到處派月敬,月費。世交,老太爺手里用的人,退休了的姨太太,以及她們收的干兒子干女兒,往往都有份。大爺一倒下來,她最擔心的就是三爺怎么了,沒有月費可拿了。好久沒有消息,后來聽見說他兩個姨奶奶搬到一起住了。 “現在想必過得真省。兩個住在一塊兒倒不吵?” “人家三爺會調停。我們三爺有本事?!?/br> “他現在靠什么?” “他姨奶奶有錢?!?/br> “哪一個呢?她也養活她?” “我們三爺有本事嘛?!?/br> “他也不容易,年紀也不小了。他那個小少爺脾氣?!?/br> 這都是揣測之詞。大家都好些年沒看見他。他用的人又是一幫,不是朋友薦的就是“生意浪”帶來的,與親戚家的傭人不通消息,所以他們這三個人的小家庭是個什么情形,親戚間一點也不知道。年數多了,空白越來越大,大家漸漸對他有幾分敬意。在他們這圈子里現在有一種默契,任何人能靠自己混口飯吃,哪怕男盜女娼,只要他不倒過來又靠上家里或是親戚,大家都暗暗佩服。 “說是現在從來不出去。樓都不下?!?/br> 她記得他曾經笑著對她說:“老了,不受歡迎了?!逼鋵嵞菚r候還不到四十歲,不過沒有錢了,當然沒有從前出風頭。 他這人就是還知趣。他熱鬧慣了的人,難道年紀大了兩歲,就不怕冷清了?他一輩子除此以外,根本沒有別的生活。 人家說他不冷清,有人陪著,而且左擁右抱,兩個都是他自己揀的。他愛的是?!獌善安恍迈r的海水,能到哪里?他不過是鉆到一個角落里,盡可能使自己舒服點,想法子有點掩蔽,不讓別人窺視,好有個安靜的下場。這一點倒跟她差不多。她近年來借著有病,也更銷聲匿跡,只求這些人不講起她。他那邊的寂靜仿佛是個回聲。沒有人知道他們的事。年數隔得越久,那點事跡也跟著增加。她對他有一種奇特的了解,像夫妻間的,像有些妻子對丈夫的事一點也不知道,仍舊能夠懂得他。他至少這點硬氣,不靠親威,家里給娶的女人他不要了,照自己的方式活著。他是最受不了寂寞的人,虧他這些年悶在家里,倒還是那樣,她有時候就覺得自己變了個人?!F極無聊倒也沒來找她。這些年不見,也甚至于想著可以借兩個錢。他知道沒用。他就是還識相。 她看著他跟她差不多情形,也許是帶著一廂情愿的成份。 但是事實是處境與她相仿的人越來越多。自從日本人進入租界,凡是生活沒有問題的人都坐在家里不出去做事,韜光養晦。所以不光是她的親戚們,所有潔身自好的市民都成了像她那樣,在家里守節?,F在她可以名正言順地節省起來,大家都省。她叫冬梅自己做煤球,蹲在后天井里和泥,格子布罩袍后襟高高撩起,搭在一方大屁股上,用一把湯匙捏弄著煤屑,她做得比傭人圓。 不過她還是不會過日子,銀娣火起來自己下廚房,教女傭炒菜,省油,用一只毛筆蘸著油在鍋里劃幾道。玉熹吃不慣,要另外添小鍋菜,她也怕傳出去又是個話柄,不久就又推病不管了。家里外表也仍舊維持從前的規模,除了辭掉廚子,改用女傭做飯,現在許多人家都這樣。不像卜家現在就是卜二奶奶自己下灶。卜家人多,一向鬧窮,老太爺老太太都還在。 嬌滴滴的卜二奶奶,老愛吃吃笑著,從前跟她們妯娌們一見面就大家取笑的,現在總是上菜上了一半的時候進來,熱得臉紅紅的,剪短了的頭發濕粘粘的,掠在耳朵背后,穿著件線呢夾袍子,像個小母雞,站在一邊,仿佛事不關己,希望不引起注意。人家讓她上桌,稱贊今天菜好,她只幫著夾菜,喃喃地說聲:“哦,蝦球還可以吧?這兩天蝦仁買不到?!?/br> “卜二奶奶真有本事,會做全桌酒席,”大家嘖嘖稱贊,其實是駭笑?!熬透^子里一樣。炒雞蛋炒得又勻又碎,魚鱗似的,筷子都搛不起來?!?/br> 在淪陷的上海,每家都要出一個人當自警團。家里沒有男傭人的,都是花錢論鐘頭雇人。他們是卜二爺自己去站崗。 玉熹親眼看見,回來告訴她,卜二表叔瘦高個子,戴著黑邊大眼鏡,扛著肩膀,揚著臉似笑非笑的,帶著諷刺的神氣,肩上套著根繩子,斜吊著根警棍,拖在袍襟上。 “他們人多,”她說,“我們人不多?”她現在孫子一大堆,不過人家不大清楚,他們很少出來見人。 現在一提起她家總是說:“他們現在還是那冬姑娘?”憎惡地皺著眉笑著,扮個鬼臉。 “就是她一個?也沒有再娶?…… 幾個孩子了?“ 她沒給兒子娶填房,比逼死媳婦更叫人批評。虐待媳婦是常事,年紀輕輕死了老婆不續弦,倒沒聽說過。 她聽見了又生氣,這些人反正總有的說,他們的語氣與臉上的神氣她都知道得太清楚了,只要有句話吹到她耳朵里,馬上從頭到尾如在目前。她就是這點不載福,不會像別的老太太們裝聾作啞,她自己承認。 有許多親戚都不來往了。有人問起:“二太太還是那樣?” 還是一提起來就笑?!霸趺蠢喜宦犚娬f?” “她有病,”機密地低聲解釋,幾乎是袒護地?!八悄懯??!?/br> 她有病是兩便,大家可以名正言順的不找她,她自己也有個藉口。 “他們現在怎么樣?” “他們有錢,”聲音更低了一低,半目夾了目夾眼,略點了點頭。 “現在還是那冬姑娘?幾個孩子了?” 孩子太多,看上去幾乎一般大小,都是黑黑胖胖的,個子不高,長得結實,穿著黃卡其布短褲,帆布鞋,進附近一個弄堂小學。到了他們這一代,當然都進學堂了。家長看不起這些學校,就揀最近、最便宜的,除此以外也無法表示。放了學回來,在樓下互相追逐,這間房跑到那間房,但是一聲不出,只聽見腳步響,像一大群老鼠沉重地在地板上滾過來滾過去。樓下盡他們跑,他們的父母搬到樓下住了。那一套陰暗的房間漸漸破舊了,加上不整潔,像看門人住的地下層,白漆拉門成了假牙的黃白色,也有假牙的氣味。下午已經黑赳赳的,只有玉熹煙鋪上點著燈。冬梅假裝整理五斗櫥上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見旁邊沒人,往前走了兩步,站在煙鋪跟前。她的背影有一種不確定的神氣,像個小女孩子,舊絨線衫后身往上縮著,斜扯著粘在大屁股上方,但是仍舊稚拙得異樣。 “買煤的錢到現在也沒給?!彼緡A艘宦?,低得幾乎聽不出,眼睛不望著他,頭低著,僵著脖子,并沒有稍微動一動,指著樓上。 玉熹袖著手歪在那里,冷冷地對著燈,嘴里不耐煩地嗡隆了一聲,表示他不管。 一群孩子咕隆隆滾進房來,冬梅別過身去低聲喝了一聲,把他們趕了出去。 樓上因為生病,改在床上吸煙,沒有煙鋪開闊,對面沒有人躺著也比較不嫌寂寞。一個小丫頭在床前挖煙斗,是鄭媽領來給她孫子做童養媳的,揀了個便宜,等有便人帶到鄉下去,先在這里幫忙。銀娣叫她小丫頭,也是牽冬梅的頭皮,有時候當著冬梅偏要罵兩聲打兩下?,F在堂子里成了暴發戶的世界,玉熹早已不去了,本來是件好事,更一天到晚縮在樓下。 這冬梅太會養了,給人家笑,像養豬一樣,一下就是一窩。她這樣省儉,也是為他們將來著想,照這樣下去還了得?這年頭,錢不值錢。前兩年她每天給玉熹三毛錢零用。堂子里三節結帳,不用帶錢的,不過他吃煙的人喜歡吃甜食,自己去買,出去走走,帶逛舊貨攤子,買一只破筆洗,一錠墨,刻著金色字畫,半只印色盒子,都當古董。自己家里整大箱的古玩,他看都沒看見過,所以不開眼。三毛錢漸漸漲成一塊,兩塊。改了儲備票又一直漲到二百塊,五百塊。今年過年,大家都不知道給多少年賞。向來都是近親給八塊,至多十塊,遠親四塊。照理應當看她給多少,大房不在上海,她是長房,不能比她多給。所以她生氣,那天卜二奶奶來拜年,她攔著不讓她多給錢,就把這話告訴她,讓她傳出去給姚家這些人聽聽,連這點道理都不懂?,F在大房搬到北邊去了,老九房只有兒子媳婦,九老太爺夫妻倆都過世了。這些親戚本家就是老九房闊,不過從前有過那句話,九老太爺這兒子不是自己的,其實不是姚家人,不算。剩下還就是她這一房還像樣,二十年如一日,還住著老地方,即使旺丁不旺財,至少不至于像三房絕后。大房是不必說了,家敗人亡,在北京,小女兒又還嫁了個教書的,是她學校的老師。人家說女學堂的話,這可不說中了?大奶奶不愿意,也沒辦法,總是已經來不及了?!八麄兪菐熒鷳賽?,”大家只笑嘻嘻地說?!皬某踔薪唐鸬摹?。年紀那么??!二兒子在北京找了個小事當科員,娶的親倒是老親,夫妻太要好了,打牌,二少奶奶在旁邊看牌,把下頦擱在二少爺肩膀上。大奶奶看不慣,說了她兩句,這就鬧著要搬出去住。 ——還打牌!人家還是照樣過日子。 “大太太現在可憐羅,”大家都這么說?!艾F在大概就靠小豐寄兩個錢去?!?/br> 她大兒子在上海,到底出過洋的人有本事,巴結上了儲備銀行的趙仰仲,跟著做投機、玩舞女。他少奶奶也陪著一班新貴的太太打牌,得意得不得了。等日本人倒了怎么樣?德國已經打敗了,日本也就快了。她對時事一向留心,沒辦法,凡是靠田上收租的,人在上海,根在內地,不免受時局影響。 現在大家又都研究“推背圖”,畫的那些小人一個個胖墩墩的,穿著和尚領襖褲,小孩的臉相也很老,大人也只有那點高,三三兩兩,一個站在另一個肩上,都和顏悅色在干著不可解的事。但是那神秘的恐怖只在那本小冊子的書頁里,無論什么大屠殺,到了上海最狠也不過是東西漲價。日本人來不也是一劫?也不過這樣。日本敗下來怕搶,又怕美國飛機轟炸,不過誰舍得炸上海。熬過了日本人這一關,她更有把握了,誰來也不怕,上??偸巧虾?? 又不出頭露面,不像大房的小豐,真是渾。他大概自以為聰明,只揩油,不做官。想必也是因為他老子從前已經壞了名聲,橫豎橫了。大爺從前做過國民政府的官,在此地的偽政府看來,又是一重資格,正歡迎重慶的人倒到他們這邊。 “仗著他爸爸跟祖老太爺,給他當上了趙仰仲的幫閑?!彼龑τ耢湔f。 “小豐現在闊了?!贝蠹冶澈笮χf,還是用從前的代名詞,“闊”字代表官勢。但是從前是神秘的微笑,現在笑得咧開了嘴。見了面一樣熱熱鬧鬧的,不過笑得比較浮。民國以來改朝換代,都是自己人,還客氣,現在講起來是漢jian,可以槍斃的。真是——跟他們大房爺兒倆比起來,那還是三爺。 三爺不過是沒算計,倒不是他這時候死了,又說他好。去年聽見他死了,倒真嚇了一跳,也沒聽見說生病。才五十三歲的人,她自己也有這年紀了,不能不覺得是短壽。當然他是太傷身體,一年到頭拘在家里,地氣都不沾,兩個姨奶奶陪著,又還不像玉熹這個老是大肚子。他心里想必也不痛快,關在家里做老太爺。替他想想,這時候死了也好,總算享了一輩子福,兩個姨奶奶送終。再過幾年她們老了,守著兩個黃臉婆——一個是老伴,兩個可叫人受不了,聽說兩個姨奶奶還住在一起替他守節,想必還是一個養活另一個,倒也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