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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張愛玲文集在線閱讀 - 第71節

第71節

    鴻才只管昂著頭望著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著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里看見了,連忙拔步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著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并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里枯坐著的一班病人本來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著。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剛才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干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庇滞鼧E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干親?!币环块g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著,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獓?,你們怎么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彼睦镉悬c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br>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后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br>
    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北憷呛⒆油镒?,那孩子對于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愣磕磕地捧著鴻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里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

    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并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到這邊來吧?!鳖櫶徽Z不發地跟了過來,和她并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于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系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么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里拿著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著,不時地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地咳一聲嗽。曼楨心里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愿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里做幫辦。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晌,方才開了門,里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涂到鬢角里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后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

    “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蹦呛翁]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逗著顧太太閑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并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后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于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心理,有時候盡量地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地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后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里,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后回家。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里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么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么?!甭鼧E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甭鼧E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是呀,看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鳖櫶珖@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里這么找岔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顆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

    你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奥鼧E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里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讓似的。

    這孩子怎么這樣糊涂。照說我這做丈母娘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于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愿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明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茨銈冞@樣一天到晚地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里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彼f到這里,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么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銧!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12Φ潰骸笆欽嫻模我也知道媽嫌煩,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鳖櫶f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鞭D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系;這次一定有一場哥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9頌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秜齙潰骸拔銥殺鋝蛔。還又要說?。耗阋[,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d憧錘詹拍嗆19右丫有那么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u庋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懵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已經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

    “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正說著,鴻才也陪著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杰民也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绷⒈浦鴤ッ袢ゴ螂娫?,又吩咐仆人到館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鳖櫶m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布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杰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杰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為鴻才在這里,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杰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茬。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么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杰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里籌劃著這件事情,她娘家這么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于偉民和杰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六七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年紀已經到了中年,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么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象偉民的丈母娘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她以后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里,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她想到這里,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里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著杰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夫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里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br>
    館子里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后又繼續打牌。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柜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里,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贝涸娛呛芎竦囊化B,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里也有點數,想著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里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夫是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地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里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里把他們踏到醫生那里去,后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干干凈凈,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庇衷S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泄露的秘密,當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都和盤托出。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

    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于同居。

    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边@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并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么,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親切,那好像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于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有能夠得到幸福。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著受罪。當初她想著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著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著,春元已經下樓去了。

    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房間里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咝咝的響聲。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盡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地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不要說他就是這么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著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到外邊。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楨手里,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準許她離婚,并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但是他要是盡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間。所以還是錢的問題。她手里拿著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地繃在手上彈著,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說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態中,各處只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經不是那么年青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后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里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娴經]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于可以帶著孩子逃出淪陷區?;蛘邞斒孪染桶褬s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里,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鴻才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F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從前的事,那是鴻才不對,后來她不該嫁給他?!撬e了。

    十六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后,妯娌間卻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并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于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卻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爿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地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于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慪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里,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后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仆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厝タ此?。后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于好了。此后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現在比從前稍微胖了些。這許多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靜的。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rou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解放后了,叔惠要回上海來了,世鈞得到了信息,就到車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解放后的車站上也換了一種新氣象,不像從前那種混亂的情形。世鈞和翠芝很從容地買了月臺票進去,看看叔惠的父母還沒有來。兩人在陽光中徘徊著,世鈞便笑道:“叔惠在那兒這么些年,想必總已經結了婚了?!贝渲ハ葲]說什么,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了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贝渲s別過頭去,沒好氣地說道:“瞎猜些什么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地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br>
    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還不會找去,還要你給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地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笔棱x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講究?!贝渲サ溃骸耙彩悄愕暮门笥?,這么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舍不得花?!笔棱x道:“不是這么說,現在這時候,總應該節約一點。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會贊成的?!贝渲偛琶銖娹嘞碌呐瓪庥钟苛松蟻?,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

    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并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裕舫夫婦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父母,兩人不約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世鈞叫了聲”老伯,伯母“,又給翠芝介紹了一下。

    裕舫夫婦年紀大了,都發福了。裕舫依舊在銀行里做事,銀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裝,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單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圓兜兜的像個小棉襖似的。那時候穿人民裝的人還不多,他們是得風氣之先。世鈞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裝,更顯得年輕了?!?/br>
    站在那里談了幾句,世鈞就笑著問:“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婚了沒有?”許太太一說起來便滿臉是笑,道:“結婚了!

    已經好幾年了?!霸t承Φ溃骸备峭?。是一個女工程師?!?/br>
    世鈞笑道:“女人做工程師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區那邊什么人才都有。這回總一塊回來吧?”許太太道:“本來說一塊回來的,因為他媳婦的事情忙,走不開,所以還是他一個人來了?!?/br>
    談話間,火車已經到了,許太太正因為是老花眼,看遠處倒特別的眼尖,老遠的就指著說:“那不是他嗎?”世鈞先說不是,后來也說:“是的是的!”隔著一扇車窗,可以看見叔惠倚在那里打瞌睡,他的行李里面有一只帆布袋,正掛在他頭上,一路挨擦著,把后腦勺的頭發都揉亂了,翹起一撮子。這要是從前的叔惠,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疖嚨秸?,一時人聲嘈雜,把叔惠也驚醒了,他一面忙著拿行李,一面就向車窗外張望。這里世鈞翠芝和裕舫夫婦已經擠到車門外等候著了。十幾年沒見面了,大家心里又是歡喜又是凄惶。叔惠似乎蒼老了些,而且滿面風霜,但是看樣子身體很健壯,人也更精神了。許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這時候亂哄哄的,裕舫也沒聽見,大家給擠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為父子的關系,倒反而退后了一步,不好意思擠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車,倒是先看見了世鈞,他和世鈞緊緊握著手,一眼看見翠芝,別來無恙,她和世鈞依舊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是只有比從前時髦了,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美婦人的姿態。他見了他父母,一時也無話可說,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裝了?!笔寤萆砩弦彩且惶兹嗣裱b,可是不像他父親那樣簇新,他這一套已經洗成了雪青色,雖然很嬌艷,一個男人穿著可是不很合適。他現在對于穿衣服非常馬虎,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了。他想翠芝現在看見他,如果想到從前,一定有點爽然若失吧。他有點疑心,她過去最欣賞的或者正是他那種顧影自憐的地方。少女時代的戀夢往往是建筑在那種基礎上的。

    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當生疏,還是初次見面,剛巧又夾在人家骨rou重逢的場面里。世鈞說要請吃飯,替叔惠接風,叔惠說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走出車站,叔惠道:“一塊到我們家去坐坐?!?,你還要去辦公吧?”世鈞道:“我們行里因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br>
    于是大家一同雇車來到叔惠家里。一路上樓,叔惠便向翠芝笑道:“這地方你沒來過呵?世鈞從前跟我就住在這亭子間里。那時候他是公子落難?!贝蠹叶夹α?。許太太道:“這亭子間現在有人住著了,我那天還問這二房東來著,想再把它租來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長的?!?/br>
    翠芝便道:“你上我們那兒住幾天,好不好?”世鈞也道:“真的,你住到我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離這兒挺近的,你來看老伯伯母也挺便當?!彼麄冊偃f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世鈞夫婦在許家坐了一會,想著他們自己家里人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世鈞便向翠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站起身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啊?!?/br>
    他們從叔惠家里出來,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里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后來有了meimei,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干什么?”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笔棱x笑笑道:“哦?拿戶口米???”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臟!”二貝帶笑嚷道:

    “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不耐煩地望著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贝渲サ溃骸澳惴凑齼襞跛?,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凈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別凈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笔棱x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只好住在書房里了,別的房間也沒有?!彼笓]著仆人把書房里的家具全挪開了,在地板上打蠟。家里亂哄哄的,一只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后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

    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只狗等會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間里去吧?!?/br>
    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只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里來,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

    這次她破例要把這只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很稀罕。

    二貝便跟在世鈞后面一同上樓,世鈞給狗戴上了皮帶,牽著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間里,卻看見他書房里的一些書籍和什物都給搬到這里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鈞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么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里打結,那狗便不老實起來,去咬嚙地下的書本,把世鈞歷年訂閱的工程雜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著:“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卻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捧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罵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盡管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來,她就又要攔在頭里,護著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在那兒哇哇哭著,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說道:“你看,你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玩,就給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翠芝蹙額道:“噯呀,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干什么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一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笔棱x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

    我們家里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笆棱x笑道:”哪有那么回事。我認識他這么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訴他叔惠愛吃什么,不愛吃什么。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說:”咦,你不記得么,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么?“

    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的時候的事情,她覺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這時候想起來,于傷心之外又有點回腸蕩氣。她總有這樣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到解放區去也是因為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過身來就走了。世鈞把他的書籍馬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卻不看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笔棱x不覺皺了皺眉,心里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了解她的用意,她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大肆鋪張。以他們近來的經濟狀況而言,也似乎不應當這樣糜費。他們實在是很拮據。本來世鈞在分家的時候分到一筆很可觀的遺產,翠芝也帶來一分豐厚的陪嫁,也是因為這兩年社會上經濟不穩定,他們倆又都不是善于理財的人,所以很受影響。尤其是蔣經國的時候,他們也是無數上當的人中的一份子,損失慘重,差不多連根鏟了。還剩下一些房產,也在陸續變賣中,貼補在家用項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鈞在洋行里那點呆薪水,是決不夠用的。

    世鈞走到書房里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家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掃除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家里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

    天已經黑了。世鈞忍不住和女傭說:“李媽,你快把家具擺擺好,一會兒客要來了?!?/br>
    但是傭人全知道,世鈞說的話是不能作準的,依他的話布置起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定認為不滿意,仍舊要重新布置過的。李媽便道:“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br>
    又過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進門便嚷道:“叔惠來了沒有?”世鈞道:“沒有?!贝渲グ褨|西放在桌上,笑道:“那還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拋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笔棱x笑道:

    “哦,你買了火腿???我這兩天倒正在這里想吃?!贝渲s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么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么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拋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贝渲ゲ蛔髀暳?,她探頭向書房里張了一張,便叫道:

    “噯呀,怎么這房間里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事都不管——為什么不叫他們把這些東西擺好呢?李媽!李媽!都是些死人,這家里簡直離掉我就不行!”

    正亂著,叔惠已經來了。大家到客廳里去坐著,翠芝把大貝二貝都叫了出來,叫他們見過許家伯伯。李媽送上茶來,翠芝便想起來,剛才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煙,忙打發李媽去買,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樁事,不覺叫道:“噯呀,忘了!今天袁家請吃晚飯——打個電話去回掉吧???,應該早點打的!”

    她便又埋怨世鈞:“我是忙得糊里糊涂的忘了,你怎么也不記得呢?”世鈞道:“我根本就沒聽見你說嘛!”叔惠笑道:“不用打電話了,你們還是去吧。我也還要出去看兩個朋友?!?/br>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們去。后來他們說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明天世鈞放假。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們出去吃飯,也該預備預備了吧?”

    世鈞道:“不忙,還早呢?!庇谑怯终劻艘粫?。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疏的人,說話好像深了又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那里摸索著。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于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里說話,叔惠忽然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像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世鈞,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里想世鈞不知道可有同樣的感想。

    叔惠從口袋里拿出一本記事簿來翻看著,朋友的地址都寫在上面,后面新添的一行是曼楨現在的住址。剛才他母親跟他說,解放后曼楨到他們家里來過一次,問他回來了沒有。

    她留下了一個住址。他打算現在就到她那兒去一趟,想著曼楨現在不知道是個什么情形,要是仍舊在外面做事,這時候也該回來了。他可以約她出去吃飯,多談一會。

    他從沈家出來,就去找曼楨。她住在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過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很大的一個天井,這是傍晚時分,天井里正有一個女傭在那里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卻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里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墻搭了一張板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里?”那婦人抬起頭來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傭說:“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笔寤蒈P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跟她說一聲我來,找到他另外一個朋友的地址,就打算去看那人。他沿著這條小巷走出去,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這墻上還有個黑板報,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筆夾著桃紅色粉筆寫的新聞摘要,那筆跡卻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楨寫的,他們同事這些年,她寫的字他認得出來的。叔惠站在黑板報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已經見到了她。他很高興她現在仿佛很積極。

    曼楨今天回來得晚些,是因為去看文工團的表演。榮寶加入了文工團了。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是母子兩個人相依為命,所以曼楨為這樁事情也曾經經過一番思想上的斗爭。解放后她對于工作和學習都非常努力,但是榮寶似乎還更走在她前面一步。這一天她去看了他們的表演回來,覺得心情非常激動,回到家里,又是疲倦又是興奮。外面那一道木柵門還沒有上閂,她呀的一聲推門進去,穿過天井走到里面去,正要上樓,樓下住的一個瞿師母聽見她回來了,就走出來告訴她,剛才有個姓許的來找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曼楨一聽見便知道是叔惠,因道:“我就去打個電話給他?!本陀殖鋈チ?。她到弄口的一個裁縫店里去借打電話,打到叔惠家里,叔惠的父親來接,曼楨笑道說:“叔惠回來了是吧?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不在家?!痹t车溃骸皣?,是的,他今天剛到。他沒住在家里呀,他住在沈世鈞那兒,他們電話是七二零七五?!辈耪f到這里,他太太剛巧在旁邊,便怪他太莽撞了,連忙扯了他一下,皺著眉頭悄聲道:“嗨,你不要讓她打電話去了。你不記得她從前跟世鈞挺要好的?!甭鼧E在電話里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和裕舫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么,又聽見他“噢噢噢”答應著,然后他就向電話里高聲說道:“再不然,顧小姐家電話多少號,我叫叔惠打來給你吧?!?/br>
    曼楨略頓了一頓,她覺得用不著有那么許多避忌,便笑道:“還是我打去吧,我這兒是借用隔壁人家的電話,有人打來,他們來叫挺不方便的?!?/br>
    她掛上電話,就撥了世鈞的號碼。若在前幾年,這簡直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是她現在的心境很明朗,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自從離婚以后,就仿佛心理上漸漸地健康起來。她現在想起世鈞,也覺得時間已經沖淡了一切,至多不過有些惆悵就是了。但是一面撥著電話號碼,心里可就突突地跳了起來。其實很可以不必這樣,即使是世鈞自己來聽,也無所

    謂?!娫挻蜻^去了,卻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個女友在電話上長談。她正在作赴宴的準備,這女友打電話來了,翠芝就問她,今天袁家請客她去不去,后來就談起袁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于他的太太的。

    翠芝拿著個聽筒盡在那兒講著,世鈞很焦躁地跑進來說:

    “一件干凈襯衫也沒有,李媽也不知上哪兒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襯衫在哪兒?”翠芝也沒理會。這時候她們正在那里談論另外一個朋友,翠芝有點悻悻然地說道:“我從來沒說過這個話!

    他們窮,誰還不知道,還用得著我來給他們宣傳嗎?他們家幾個孩子在學堂里全是免費的?!??你不知道???“她非常高興地笑了,正待把詳情再行敘述一遍,世鈞在旁邊說道:

    “時候不早了,可以少說幾句了。改天再說不行嗎?”翠芝道:

    “不要來攪糊我?!庇窒螂娫捓镄Φ溃骸安皇歉阏f話,我是跟世鈞說的?!彼謩e過頭來向世鈞說:“她問你上回答應請客,怎么不聽見下文了?”又向電話里笑道:“你可要自己跟他說?”世鈞實在怕跟那女人纏,忙向翠芝搖搖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樓上的房間里,自己去找出一雙比較新的皮鞋換上了。

    翠芝打完了電話,也上樓來了。世鈞道:“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這李媽也不知跑哪兒去了?!贝渲サ溃骸拔医兴ベI香煙去了,你襯衫就不要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有燙?!笔棱x道:“怎么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那么大年紀了?!?/br>
    世鈞道:“我就不懂,怎么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贝渲サ溃?/br>
    “能做事的人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像我們這兒的工錢,又沒有外快,哪兒養得住她?”

    為來為去還是因為錢不夠用,她是常常用這話來堵他的。當下世鈞也就不言語了。翠芝有許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認真起來,那勢必要一天到晚吵鬧不休。他總覺得事已至此,倘若一天到晚吵鬧著,也仍舊于事無補,也不見得因此心里就痛快些。

    樓底下電話鈴忽然響了。翠芝正在換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笔棱x跑下樓去,拿起聽筒說了一聲:“喂?”稍微歇了一會,才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帶笑說道:“喂,叔惠在家吧?”

    世鈞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啦?”世鈞猛然吃了一驚,有點恍惚地笑道:

    “咦,是你!我一時沒想起來。你——你在上海呀?”曼楨笑道:“我一直在上海。你好吧?幾時從南京來的?”世鈞道:

    “我來了好些年了。噯呀,我們多少年沒有看見了,十幾年了吧?”曼楨笑道:“可不是嗎!”在電話上談話,就是不能夠停頓,稍稍停頓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別顯著。曼楨很快地就又接著說下去道:“叔惠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剛巧不在家,等他回來你叫他打個電話給我,二八五零九?!笔棱x道:“等一等,我來寫下來?!恕濉恪拧颐魈旄寤菀粔K來看你?!甭鼧E笑道:“好,你們有空來啊?!?/br>
    她把電話掛上了。隔了好一會,才聽見很輕微的一聲“?!?!那邊到這時候才掛斷。她本來就站在那里發呆,這就更站在那里發呆了。那裁縫店里人聲嗡嗡,店堂里排排坐著兩行裁縫,在低垂的電燈泡下埋頭縫紉著,這些景象都恍如夢寐。

    世鈞也許只有比她更覺得震動,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他呆呆地坐在那電話機旁邊,忽然聽見翠芝在樓梯上喊:“咦,你怎么坐這兒不動?還不快點,我們已經晚了呀!”世鈞站起身來道:“我要不了三分鐘就好了?!?/br>
    果然幾分鐘后,他已經衣冠齊整,翠芝還坐在梳妝臺前面梳頭發。世鈞走過來說:“喏,你看,還是我等你?!贝渲サ溃骸拔荫R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媽叫車子?!彼活櫭χ虬?,也沒想起來問他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已經叫來了。你還沒好呀?”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馬上就好了!”又過了一會,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見我的那只黑皮包沒有?——大概在柜里。柜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贝渲サ溃骸拔矣浀媚隳玫穆?!一定在你哪個口袋里?!笔棱x只得在口袋里姑且掏掏試試,里里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鑰匙找到之后,把柜門打開,皮包拿出來,再把日常用的那只皮包里面的東西挪到那只黑皮包里去,擱不下,又得揀那不要緊的剔出幾件,這都需要相當的時間。

    她終于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李媽!待會許先生來,萬一我們還沒回來,你給張羅著點茶水。你看著點大貝二貝,到時候讓他們睡覺,別讓他們吵著客人,??!剛才你買的那聽香煙就放在許先生房里,就是書房里?!弊叱龃箝T,她又回過頭去叮囑道:“可別忘了把香煙聽頭開開?!弊饺嗆嚿?。她又高聲喊道:“李媽,你別忘了喂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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