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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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并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說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梳妝臺第二個抽屜里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笔棱x也沒說什么,徑自跳下車去,穿過花園,走到房屋里面,上樓開開抽屜,把那只粉鏡子拿了來,交給翠芝。她接過來收在皮包里,說道:“不然我也不會忘了,都是給你催的?!?/br>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經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里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她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銳;不知道為什么,說起英文來更比平常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她鶯聲嚦嚦地向世鈞笑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么樣?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的不好?!逼聊菪Φ溃骸澳阋欢ㄊ强蜌???墒谴虿⑵娴故钦嬉命c腦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彼幌蛘J為世鈞是有點低能的。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么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有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后來說話中間,屏妮卻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彼蚰沁吪伺?,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里面,好像對于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即使只有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駁得一個錢不值。 今天客人并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像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個保姆就是個看護出身,上上下下都喊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相貌又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里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的——他們家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飯后,駟華一回到客廳里馬上去開無線電。屏妮橫了他一眼,道:“你就歇一天不聽,行不行?今天這么些個客人正在這兒?!彼剡^頭來,又向眾人笑道:“駟華這兩天聽楊乃武聽入了迷了!”大家就說起楊乃武,說起公堂上的酷刑拷打。 那楊小姐便道:“噯呀,我現在提起拷打我都心驚rou跳的!從前我們醫院的院長給國民黨捉去了,冤枉他是漢jian,跑到醫院里來搜,簡直像強盜似的,逼著那院長太太叫她拿出錢來,把她吊起來打,拿火燒她的腳后跟。還灌水。還——還把——”她把聲音低了一低,說出兩樣慘無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說得大家渾身難過,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來。楊小姐呻吟著道:“噯喲,她那叫的聲音呵!——這還是抗戰時候的事情。我可嚇得不敢待在那兒了,趕緊逃到上海來。那個張太太可不是內傷受得太重了——后來聽見六安來的人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就死了?!笔棱x忽然聽見“六安”兩個字,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說的是——難道就是張慕瑾的太太? 他太太死啦?“楊小姐也愕然望著他,道:”是的呀。你認識張醫生嗎?“世鈞只簡短地說了一聲:”見過的?!八睦锓浅y。要不是剛才曼楨打電話來,他真還當是曼楨呢。 ——就連這樣,他也還有一個荒誕的感覺,仿佛是她的鬼魂打電話來的。那時候她姊姊不是明明告訴他說,曼楨和慕瑾結婚了? 她姊姊憑什么要扯這樣一個謊呢?難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糾纏不清嗎?那曼楨總該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呀。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時候究竟為什么緣故,就此避不見面了——何至于決絕到這樣? 他忽然發覺,那楊小姐正在那兒沖著他說話。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兒問:“沈先生現在可聽說,張醫生現在在哪兒?”世鈞道:“不知道。我還是好些年前看見他的?!睏钚〗愕溃骸拔揖吐犚娬f他后來倒也出來了。那醫院當然是沒有了,給接收了去了。當初還不就是為了看中他們那個醫院?!?/br> 有一部分人發起打勃立奇,世鈞沒有入局。翠芝是不會打。他們走得比較早,不過也將近午夜了。兩人坐三輪車回去,世鈞一直沉默著,翠芝以為他是困了。她說:“你只喝酒喝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剛才看見你坐在那兒都像要睡著了似的?!笔棱x不語。翠芝又道:“剛才吃飯的時候袁太太跟你說些什么?”世鈞茫然地說:“???——哦,袁太太???她說的話多著呢,哪兒記得清楚那么許多?!贝渲サ溃?/br> “喏,就是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她笑得嘰嘰呱呱的?!笔棱x道: “哦,她在那兒說老五在香港鬧的笑話?!贝渲サ溃骸拔疫€當她是笑你呢?!?/br> 隔了一會,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膚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笔棱x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么好看?!贝渲サ溃骸拔視缘媚悴幌矚g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歡。 因為你自己覺得女人不喜歡你?!?/br>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卻又發覺,也許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么會妒忌得失掉理性,竟會相信曼楨愛上了別人。其實——她怎么能夠同時又愛著別人呢,那時候他們那樣好?!菢拥膽賽鄞蟾乓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 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她帶笑說道:“咦,你怎么啦?你在那兒想些什么?”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br>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么話?你今天怎么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 誰生什么氣?!按渲サ溃骸蹦阋皇巧鷼獠殴帜?。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笆棱x想道:”是嗎?我倒有點懷疑?!?/br>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蒙卑地來開門。翠芝問道:“許先生回來了沒有?”李媽道: “回來了,已經睡了?!蹦抢顙尯乔愤B連的,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像有煤氣味道?!?/br> 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彼麄兗沂怯妹呵驙t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br>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 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笔棱x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他忽然說:“噯,我現在聞見了?!贝渲サ溃骸奥勔娛裁??”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贝渲ビX得非常無味,她略頓了一頓,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它直在那兒叫?!?/br> 那狗被他們關在亭子間里,不住地嗚嗚叫著,那聲音很是悲愴。世鈞到亭子間里去把皮帶解下來,牽著狗下樓。這是他們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臨睡前一定要把這狗牽到院子里去讓它在外面大小便。 世鈞彎到廚房里去看了一看,看見煤氣灶上的開關全關得好好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走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里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里,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么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覺得非常痛苦。 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里去打網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里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簡直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他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 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顯然是非??床黄鹚?,因為她家里人看不起他家里人?,F在卻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是很羅曼諦克?!彼3_@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了。他仍舊把狗拴在亭子間里??匆娡ぷ娱g里亂堆著的那些書,都是從他的書房里搬出來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從地下揀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撣掉,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么角落里,今天要不是因為騰出書房來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隨手拿著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里夾著一張信箋,雙折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里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么,竟沒有舍得把它消滅掉。 他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寫著: 世鈞: 現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那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記著這些,自己也覺得討厭。 真是討厭的事——隨便看見什么,或者聽見別人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于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里時候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非常安慰,因為——你走開太久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時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世鈞看到最后幾句,就好像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那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她難道還在那里等著我嗎?” 他坐在那箱子蓋上,略一轉側,忽然覺得一只腳已經完全麻木了,大概他這樣坐著已經坐了很久的時候,自己都不覺得。他把腳跺了跺,很費勁地換了一個姿勢,又拿起這封信來看,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許多無意識的話,你一定要笑我的?,F在我是在辦——”寫到這里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 他卻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里去找她,她正在那里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 這樁事情他記得非常清楚。他忽然覺得從前有許多事情都歷歷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想起來了。 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可不是十八年了!—— 十七 翠芝叫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看見翠芝披著件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她說:“你在這兒干什么?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彼酒饋?,把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里,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 “你曉得現在什么時候了——都快兩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用不著早起?!贝渲サ溃骸懊魈觳皇钦f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嘛,也不能起來得太晚呀?!笔棱x不語。 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里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變得這樣奇怪。 回到臥室里,她先上床,世鈞也就脫衣上床,把燈關了。 他一旦想起曼楨,就覺得他從來也沒有停止想念她過。就是自己以為已經忘記她的時候,她也還是在那里的,在他一切思想的背后。 在黑暗中聽見極度緩慢的“滴——答——滴——答”,翠芝道:“可是下雨了?”世鈞道:“你怎么還沒睡著?”翠芝道: “肚里有點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螃蟹吃壞了。剛才你吃了沒有?今天袁家那螃蟹好像不大新鮮?!?/br> 又過了很久的時候,還是一直聽見那“滴——答——”歇半天落下一滴來,似乎有一定的時間,像遲遲的更漏。世鈞忽道:“不是下雨。一定是自來水龍頭沒關緊?!贝渲サ溃骸奥犞睦锇l煩!” 她又沉默了一會,終于忍無可忍地說:“不行——你起來把它關一關緊好吧?”世鈞一聽也不言語,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浴室里去,開了燈視察了一下,便道:“哪兒是龍頭沒關緊? 是晾的衣裳在那兒滴水!“他關了燈回到臥室里,翠芝聽見他踢塌踢塌走過來,忙嚷道:”你小心點,別又把我的拖鞋踢了床底下去!“ 世鈞睡下沒有多少時候,卻又披衣起床。翠芝道:“你怎么又起來了?”世鈞道:“肚子疼。我也吃壞了?!彼贿B起來好幾趟。天亮的時候,翠芝又被他的呻吟聲驚醒了。她不由得著慌起來,道:“我叫李媽給你沖個熱水袋?!彼牙顙尳辛似饋?,自己也睡不著了。 那天早晨,她到樓下去吃早飯,叔惠聽見她說世鈞病了,便上樓來看他。世鈞告訴他大概是螃蟹吃壞了。又道:“曼楨昨天晚上打了個電話來給你的?!笔寤莸溃骸芭??她怎么說?” 世鈞道:“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叫你打給她?!笔寤菸⑿χ谒睬磅鈦眭馊?,終于說道:“你這些年一直沒看見她?”世鈞微笑道:“沒有,我本來以為她離開上海了呢?!?/br> 叔惠道: “她好像還沒結婚,我那天去找她,她不在家,她同住的人都管她叫顧小姐?!笔棱x道:“哦?”——其實他并沒有高興的理由——實際上,也并不能說是怎樣驚喜交集——也許心里只有更難過些。昨天他在電話上說,他要跟叔惠一塊兒去看她,那時候他還以為他們同是結了婚的人?,F在才知道她并沒有結婚。也許她對他還跟從前一樣。至于他,他這兩天的心情是這樣激動,簡直保不定自己會做出什么樣的事來。但是,有什么事能發生呢——他有妻子,有兒女,又有一種責任心。所以結果也還是——不會有什么結果的。既然曉得是這樣,那么又何必多此一舉呢?這時候平白地又把她牽涉到家庭糾紛里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嗎? 所以還是不要去看她吧。 叔惠見他好像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就岔開來說別的。叔惠從書房里帶了一本工程學雜志到樓上來,便把那本書一揚,笑道:“我看見你這本雜志,倒很有興趣?!笔棱x笑道:“哦,你要看這個,我還有好些呢,它們給收到亭子間里去了?!彼恢庇嗛嗊@種雜志,因為工程學是日新月異無時不在進步中的,一個學工程的人要不是隨時地繼續研究著,就要落后了,尤其是他,因為從前正在實習期間就半途而廢,自己一直在那兒懊悔著。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還這樣用功。 現在中國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真是應當振作起來好好地做點事情!“世鈞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我這樣在洋行里做事真太沒有出息了!而且也實在沒有前途,我正在這兒著急呢。你不說,我也想請你留心給我找個事?!笆寤菹肓艘幌?,道:”事情是多得很,不過你離開上海沒有問題吧?“世鈞卻顯得很躊躇,道:”就是這樣一點也很困難。而且你想,我那時候連實習工作都沒有做完,待遇方面當然不能計較,而我的家累又這樣重——“叔惠笑道:”你這話我可不同意,你家里一共才幾個人?“世鈞笑道:”不是人多人少的關系,說起來也很慚愧,我們那兩個少爺小姐,實在太養尊處優慣了,叫他們稍微換一個環境,簡直就不行?!罢f到這里,他頓了一頓,又道:”就是翠芝,她從前在家里是舒服慣了的,像我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在她已經是很委屈了?!?/br> 當然癥結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點了點頭道: “你這些顧慮我也能懂得,不過——”正說著,翠芝上樓來了。 叔惠笑道:“喏,翠芝來了!”他掉過頭來向翠芝笑道:“我在這兒跟世鈞說,他現在很前進了,你怎么樣?你這樣要強的人,你該跟他競爭一下呀?!贝渲バΦ溃骸案偁??”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婦聯,她們那兒有許多有意義的工作可做,有機會還可以參加學習,像你這樣聰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贝渲バΦ溃骸敖形覅⒓計D聯!我要是成天跑到婦聯去,家里這些事誰管?還得用個管家婆!”她走到世鈞床前問道:“你這時候可好些了?還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們別出去了,還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笔棱x搖頭道: “你這些年沒到上海來,應該出去看看。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讓翠芝陪你一塊去吧?!?/br> 翠芝便很高興地向叔惠笑道:“我請你吃飯,吃了飯去看電影?!笔寤菪睦锵耄骸耙埠?,可以跟她多談談,好好地勸勸她?!?/br> 已經快到中午了,翠芝忙著換衣裳,叔惠便下樓去了,在樓底下等著她。翠芝坐在鏡子前面梳頭發,世鈞躺在床上看著她。她這一頭頭發,有時候梳上去,有時候又放下來,有時候朝里卷,有時候又往外卷,這許多年來不知道變過多少樣子。這一向她總是把頭發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盤成一個大髻,倒越發襯托出她那豐秀的面龐。世鈞平常跟她一塊出去,就最怕看見她出發之前的梳妝打扮,簡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為用不著陪她出去,所以倒有這閑情逸致可以用鑒賞的眼光觀察到這一切。他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顯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輕,連她的眼睛都特別亮,她仿佛很興奮,像一個少女去赴什么約會似的。 她穿著一件藏青印花綢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綠牡丹。世鈞笑道:“你這件衣裳幾時做的,我怎么沒看見過?”“是新做的?!笔棱x笑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贝渲ヂ牭竭@話似乎非??鞓?。同時她心里又有一點內疚!臨走的時候她問他:“你今天一個人在家里不悶得慌嗎?”世鈞道:“我睡一覺也許就好了?!贝渲ビ值溃?/br> “你想吃什么,我叫他們給你預備?!笔棱x道:“我不餓?!?/br> 她走了。淡淡的陽光照到這零亂而又安靜的房間里,今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貝在樓底下咿咿呀呀唱著解放歌曲。世鈞昨天一夜沒睡好,他漸漸蒙朧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日色西斜了。他覺得口渴,叫李媽倒茶來。大貝聽見他醒了,便走進房來問他要錢去看電影。二貝鬧著也要去,大貝卻不肯帶她去,說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緊張的地方又要人家帶她去撒溺。世鈞左說右說,他總算是勉強答應了。大貝今天十二歲,他平常在家里話非常少,而且輕易不開笑臉的。世鈞想道:“一個人十二歲的時候,不知道腦子里究竟想些什么?”雖然他自己也不是沒有經過那個時期,但是就他的記憶所及,仿佛他那時候已經很懂事了,和眼前這個蠻頭蠻腦的孩子沒有絲毫相似之點。 兩個小孩去看電影去了,家里更加靜悄悄起來。李媽忽然報說大少奶奶來了?,F在小健在上海進大學,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個人在這里,所以也搬到上海來住了。但是她因為和翠芝不睦,跟世鈞這邊也很少來往。自從小健那回上這兒來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氣,后來一直好久也沒來過。 世鈞聽見說他嫂嫂來了,他本來睡了一覺之后,人已經好多了,這就坐起身來,穿好了衣服,下樓來見她。他猜想她的來意,或者是為了小健。小健這孩子,聽說很不長進,在學校里功課一塌糊涂,成天在外頭游蕩,當然這也要怪大少奶奶過于溺愛不明,造成他這種性格。前一向他還到世鈞這里來借錢的,打扮得像個阿飛。借錢的事情他母親大概是不知道,現在也許被她發覺了,她今天來,也說不定就是還錢來的。但是世鈞并沒有猜著。大少奶奶是因為今天有人請客,在一個館子里吃飯,剛巧碰見了翠芝——人家請客,是在樓上房間里,翠芝和叔惠是在樓下的火車座里,大少奶奶就是從他們面前走過,看見翠芝好像在那兒擦眼淚。大少奶奶是認識叔惠的,叔惠卻不認識她了,因為隔了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現在完全換了一種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認識,翠芝看見她也視若無睹,大概全神都擱在叔惠身上。大少奶奶當時就也沒跟他們招呼,徑自上樓赴宴。席散后再下樓來,他們已經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覺得不對,因此當天就到世鈞這里來察看動靜。她覺得這事情關系重大,不能因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為隱瞞,所以她自以為是抱著一種大義滅親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災樂禍。 見了世鈞,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鈞笑道:“她出去了?!?/br>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丟你一個人在家呀?”世鈞告訴她他有點不舒服,瀉肚子,所以沒出去。兩人互相問候,又談起小健,世鈞聽她的口氣,仿佛對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徑并不知情,他覺得他應該告訴她,要不然,說起來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錢給小健,倒好像是鼓勵他揮霍。但是跟她說這個話倒很不容易措詞,一個說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討債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來護短,她口中的小健永遠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好青年,別人要是想說他不好,這話簡直說不出口。大少奶奶見世鈞幾次吞吞吐吐,又沒有說出個所以然來,就越發想著他是有什么難以出口的隱痛,她是翠芝娘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數說她的罪狀。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話要說,你盡管告訴我不要緊?!笔棱x笑道:“不是,也沒什么——”他還沒往下說,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說道:“是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顧你的面子了,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吃飯,淌眼抹淚的——要不然我也不多這個嘴了,翠芝那樣子實在是不對,給我看見不要緊,給別人看見算什么呢?”世鈞倒一時摸不著頭腦,半晌方道:“你是說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贝笊倌棠痰氐溃骸笆堑?,我認識,從前不是常到南京來,住在我們家的?他可不認識我了?!笔棱x道:“是呀,他剛到上海來,本來我們約好了一塊出去玩的,因為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著他去?!贝笊倌棠痰溃?/br> “出去玩不要緊哪,沖著人家淌眼淚,算哪一出?”世鈞道: “那一定是你看錯了,嫂嫂,不會有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雖然有時脾氣倔一點,可是——不會有這樣的事的!” 他說到這里,不由得笑了起來。大少奶奶道:“那頂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鈞見她頗有點氣憤憤的樣子,他本來還想告訴她關于小健在外面胡鬧的事情,現在倒不能告訴她了——她才說了翠芝的壞話,他就說小健的壞話,倒成了一種反擊,她聽見了豈不更是氣上加氣。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話來和她閑談。但是大少奶奶始終怒氣未消,沒坐一會就走了。她走后,世鈞倒慨嘆了一番,心里想像她這樣“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實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為青年守寡,是一個舊禮教下的犧牲者,說起來也是很可悲的。 大貝二貝看電影回來了,就鬧著要吃晚飯。世鈞想著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來了,就說等他們回來一塊吃。等來等去,等得兩個孩子怨聲載道。世鈞叫他們先吃,自己仍舊等著,因為他覺得叔惠這次來,剛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應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沒機會暢談一下。他盡在這里等著,卻沒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經在外面吃過晚飯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翠芝今天一直帶著一種執著的感傷的氣息,使叔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吃過晚飯就堅持著說要回家去看看,沒有跟她一塊回來。他覺得他以后還是不要去住世鈞那里,而且也不應當來往得太密切。 這一天晚上翠芝一個人回來,世鈞問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說他跟他們老太太說好的?!笔棱x很是失望。翠芝聽見說他一直等著他們,到現在沒吃晚飯,他今天一天也沒吃什么東西,這時候好了,倒是覺得非常餓,翠芝心里也覺得很對不起他,忙叫傭人快點開飯。張羅著他吃過了飯,她又勸他:“你還是去躺下吧?!笔棱x道:“我好了呀,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贝渲サ溃骸澳悄忝魈煲鹪?,更該多休息休息了?!笔棱x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著也悶得慌?!钡€是催他上樓去躺著,又給他泡了杯茶,親自送上樓來,而且特別體貼入微,因為他說悶得慌,就從亭子間里拿了本書來給他看。 她端著一杯茶走進房來,便把那本書向他床上一拋。這一拋,書里夾著的一張信箋便飄落在地下。世鈞一眼看見了,就連忙趿著拖鞋下床來拾取,但是翠芝一轉身,已經彎腰替他拾了起來。她拿在手里,不經意地看了看。世鈞道:“你拿來給我——沒什么可看的?!闭f著,便伸手來奪。翠芝卻不肯撒手了,她拿著那封信看著,面上漸漸現出了詫異的神色,笑道:“喲!還是封情書哪!這是怎么回事?是誰寫給你的?”世鈞道:“這還是好些年前的事——”翠芝一面看著,就一個字一個字念了出來:“‘世鈞,現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了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那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記著這些——’”她讀到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來。她又捏著喉嚨,尖聲尖氣地學著那種流行的“話劇腔”往下念:“‘真是討厭的事——隨便看見什么,或是聽見別人說一句什么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里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彼窒蚴棱x笑道: “噯呀,看不出你倒還有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這樣著迷呀!” 說著,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彼x到這里,便“哦”了一聲,向世鈞道:“我知道,就是你們那個女同事,穿著件破羊皮大衣到南京來的?!彼执蛑霸拕∏弧?/br> 嬌聲嬌氣地念道“‘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時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獓喲?,她還在那里等著你嗎?” 世鈞實在忍不住了,他動手來跟她搶那封信,粗聲道: “你給我!”翠芝偏不給他。兩人竟掙扎起來,世鈞是氣極了,也許用力過猛,翠芝突然叫了聲“噯喲”。便掣回手去,氣烘烘地紅著臉說道:“好,你拿去拿去!誰要看你這種rou麻的信!” 一面說著,便挺著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鈞把那皺成一團的信紙一把抓在手里,團得更緊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現在還氣得打戰。跟翠芝結了婚這些年,從來沒跟她發過脾氣,今天這還是第一次。剛才他差一點沒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樓來。翠芝在樓下坐在沙發上用一種大白珠子編織皮包。她看見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 “咦,你這時候還出去?上哪兒去?”聽她那聲音,可以知道她已經不預備再吵下去了。但是世鈞還是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門,門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過兩條馬路,電燈霓虹燈方才漸漸繁多起來,世鈞走進一爿藥房去打電話,他不知道曼楨的地址,只曉得一個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來聽電話,聽見說找顧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钡攘撕芫煤芫?。世鈞猜想著一定是曼楨家里沒有電話,借用隔壁的電話,這地方鬧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聽見小孩的哭聲。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兩個小孩,剛才那種不顧一切的決心就又起了動搖。而且……半輩子都已經過去了。 電話里面可以聽見那邊的汽車喇叭聲,朦朧的遠遠的兩聲:“啵?!甭犐先ビ幸环N如夢之感。 他懊悔打這個電話。想要掛斷了,但是忽然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那邊說起話來。所說的卻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他想叫他們不要喊去——當然也來不及了。他悄然地把電話掛上了。只好叫曼楨白跑一趟吧。 他從藥房里出來,在街上走著。大概因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點虛飄飄的,走多了路就覺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時也不想回家。剛才不該讓曼楨白走那一趟路,現在他來賠還她吧。 剛才他出來的時候,家里那個李媽剛巧在樓梯腳下拌狗飯,看見他戴著帽子走下來,好像要出去似的,本來就覺得很奇怪,因為他病了一天,這時候剛好一點,怎么這樣晚了還要出去。后來又聽見翠芝跟他說話,他理也不理,這更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李媽心里卻有點明白,一定是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這兒來說的那些話——李媽全聽見了。李媽雖然做起事來有點老邁龍鐘,聽壁腳的本領卻不輸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說少奶奶跟許先生要好,少爺雖然表示不相信,還替少奶奶辯護,他也許是愛面子,當時只好這樣,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來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慪氣,這種事情也是有的。李媽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氣,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曉得大少奶奶今天來過的。李媽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鈞的全部對話都告訴了她。 世鈞回來的時候,翠芝已經上床了,坐在床上織珠子皮包。她的臉色很冷淡,而且帶著一種戒備的神氣。他倒很想跟她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盡可能消除他們中間的隔膜。 剛才她拋在床上的那本書還在那里,他隨手撿起來,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緩緩地說道:“你不要在這兒胡思亂想的。 我們中間并沒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經是這么些年前的事了?!按渲ヱR上很敵意問道:”你說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鈞沉默了一會,方道:”我是說那封信?!?/br> 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