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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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楨呆呆地望著那照片,她姊姊是死了,她自己這幾年來也心灰意冷,過去那一重重糾結不開的恩怨,似乎都化為煙塵了。 鴻才又道:“想想真對不起她。那時候病得那樣,我還給她氣受,要不然她還許不會死呢。二妹,從前的事情都是我不好,你不要恨你姊姊了?!彼@樣自怨自艾,其實還是因為心疼錢的緣故,曼楨沒想到這一點,見他這樣引咎自責,便覺得他這人倒還不是完全沒有良心。她究竟涉世未深,她不知道往往越是殘暴的人越是怯懦,越是在得意的時候橫行不法的人,越是禁不起一點挫折,立刻就矮了一截子,露出一副可憐的臉相。她對鴻才竟于憎恨中生出一絲憐憫,雖然還是不打算理他,卻也不愿意使他過于難堪。 鴻才向她臉上看了一眼,囁嚅著說道:“二妹,你不看別的,看這小孩可憐,你在這兒照應他幾天,等他好了再回去。 我到朋友家去住幾天?!八炙芙^似的,沒等說完就走出房去,從口袋里掏出一疊鈔票來,向張媽手里一塞,道: “你待會交給二小姐,醫生來了請她給付付?!庇值溃骸拔也皇窃谕跫揖褪窃趪老壬抢?,萬一有什么事,打電話找我好了?!?/br> 說罷,馬上逃也似的匆匆走了。 曼楨倒相信他這次大概說話算話,說不回來就不會回來。 曼璐從前曾經一再地向她說,鴻才對她始終是非常敬愛,他總認為她是和任何女人都兩樣的,他只是一時神志不清做下犯罪的事情,也是因為愛的她太厲害的緣故。像這一類的話,在一個女人聽來是很容易相信的,恐怕沒有一個女人是例外。 曼楨當時聽了雖然沒有什么反應,曼璐這些話終究并不是白說的。 那天晚上她住在祝家沒回去,守著孩子一夜也沒睡。第二天早上她不能不照常去辦公,下班后又回到祝家來,知道鴻才已經來過一次又走了。曼楨這時候便覺得心定了許多,至少她可以安心看護孩子的病,不必顧慮到鴻才了。她本來預備再請慕瑾來一趟,但是她忽然想起來,慕瑾這兩天一定也很忙,不是說太太昨天就要進醫院了嗎,總在這兩天就要動手木了。昨天她是急糊涂了,竟把這樁事情忘得干干凈凈。其實也可以不必再找慕瑾了,就找原來的醫生繼續看下去吧。 慕瑾對那孩子的病,卻有一種責任感,那一天晚上,他又到曼楨的寓所里去過一趟,想問問她那孩子可好些了。二房東告訴他:曼楨一直沒有回來。慕瑾也知道他們另外有醫生在那里診治著,既然有曼楨在那里主持一切,想必決不會有什么差池的,就也把這樁事情拋開了。 慕瑾在他丈人家寄居,他們的樓窗正對著曼楨的窗子,慕瑾常常不免要向那邊看一眼。 這樣炎熱的天氣,那兩扇窗戶始終緊閉著,想必總是沒有人在家。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里面曬著兩條毛巾,一條粉紅色的搭在椅背上,一條白色的曬在繩子上,永遠是這個位置。那黃烘烘的太陽從早曬到晚,兩條毛巾一定要曬餿了。一連十幾天曬下來,毛巾烤成僵硬的兩片,顏色也淡了許多,曼楨一直住在祝家沒有回來,慕瑾倒也并不覺得奇怪,想著她姊姊死了,丟下這樣一個孩子沒人照應,他父親也許是一個沒有知識的人,也許他終日為衣食奔走,分不開身來,曼楨向來是最熱心,最肯負責的,孩子病了,她當然義不容辭地要去代為照料。 但是時間一天天地過去,慕瑾的太太施手術產下一個女孩之后,在醫院里休養了一個時候,夫婦倆已經預備動身回六安去了,曼楨卻還沒有回來。慕瑾本來想到她姊夫家里去一趟,去和她道別,但是究竟是不大熟悉的人家,冒冒失失地跑去似乎不大好,因此一直拖延著,也沒有去。 這一天,他忽然在無意中看見曼楨那邊開著一扇窗戶,兩條毛巾也換了一個位置,仿佛新洗過,又晾上了。他想著她一定是回來了。他馬上走下樓去,到對門去找她。 他來過兩次,那二房東已經認識他了,便不加阻止,讓他自己走上樓去。曼楨正在那里掃地擦桌子,她這些日子沒回來,灰塵積得厚厚的。慕瑾帶笑在那開著的房門上敲了兩下,曼楨一抬頭看見是他,在最初的一剎那間她臉上似乎有一層陰影掠過,她好像不愿意他來似的,但是慕瑾認為這大概是他的一種錯覺。 他走進去笑道:“好久不看見了。那小孩子好了沒有?”曼楨笑道:“好了。我也沒來給你道喜,你太太現在已經出院了吧?是一個男孩子還是女孩子?”慕瑾笑道:“是女孩子。蓉珍已經出來一個禮拜了,我們明天就打算回去了?!甭鼧E噯呀了一聲道:“就要走啦?”她拿抹布在椅子上擦了一把,讓慕瑾坐下。慕瑾坐下來笑道:“明天就要走了,下次又不知什么時候才見得著,所以我今天無論如何要來看看你,跟你多談談?!彼欢ㄒ趧由砬霸俸退娨淮蚊?,也是因為她上次曾經表示過,她有許多話要告訴他,聽她的口氣仿佛有什么隱痛似的。但是這時候曼楨倒又懊悔她對他說過那樣的話,她現在已經決定要嫁給鴻才了,從前那些事當然也不必提了。 桌上已經擦得很干凈了,她又還拿抹布在桌上無意識地揩來揩去??税胩?,又去伏在窗口抖掉抹布上的灰。本來是一條破舊的粉紅色包頭紗巾,她拿它做了抹布。兩只手拎著它在窗外抖灰,那紅紗在夕陽與微風中懶洋洋地飄著。下午的天氣非常好。 慕瑾等候了一會,不見她開口,便笑道:“你上次不是說有好些事要告訴我么?”曼楨道:“是的,不過我后來想想,又不想再提起那些事了?!蹦借詾樗桥绿崞饋硗饺灰饌?,他頓了一頓,方道:“說說也許心里還痛快些?!甭鼧E依舊不作聲。慕瑾沉默了一會,又道:“我這次來,是覺得你興致不大好,跟從前很兩樣了?!彼m然說得這樣輕描淡寫,說這話的時候卻是帶著一種感慨的口吻。 曼楨不覺打了個寒噤。他一看見她就看得出來她是迭經受了刺激,整個的人已經破碎不堪了。她一向以為她至少外貌還算鎮靜。她望著慕瑾微笑著說道:“你覺得我完全變了個人吧?”慕瑾遲疑了一下,方道:“外貌并沒有改變,不過我總覺得——”從前他總認為她是最有朝氣的,她的個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門老幼都依賴著她生活,她好像還余勇可賈似的,保留著一種嫻靜的風度。這次見面,她卻是那樣神情蕭索,而且有點恍恍惚惚的,僅僅是生活的壓迫決不會使她變得這樣厲害。他相信那還是因為沈世鈞的緣故。中間不知道出了些什么變故,使他們不能有始有終。她既然不愿意說,慕瑾當然也不便去問她。 他只能懇切地對她說:“我又不在此地,你明天常常給我寫信好不好?說老實話,我看你現在這樣,我倒是真有點不放心?!彼绞沁@樣關切,曼楨倒反而一陣心酸,再也止不住自己,頓時淚如雨下,慕瑾望著她,倒呆住了,半晌,方才微笑道:“都是我不好,不要說這些了?!甭鼧E忽然沖口而出地說:“不,我是要告訴你——”說到這里,又噎住了。 她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匆娔借菢幽衤犞?,她忽然腦筋里一陣混亂,便又沖口而出地說道:“你看見的那個孩子不是姊姊的——”慕瑾愕然望著她,她把臉別了過去,臉上卻是一種冷淡而強硬的神情。慕瑾想道:“那孩子難道是她的么,是她的私生子,交給她姊姊撫養的?是沈世鈞的孩子? 還是別人的——世鈞離開她就是為這個原因?“一連串的推想,都是使他無法相信的,都在這一剎那間在他腦子里掠過。 曼楨卻又斷斷續續地說起話來了,這次她是從慕瑾到她家里來送喜柬那一天說起,就是那一天,她陪著她母親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在敘述中間,她總想為她姊姊留一些余地,因為慕瑾過去和曼璐的關系那樣深,他對曼璐的那點殘余的感情她不愿意加以破壞。況且她姊姊現在已經死了。但是她無論怎么樣為曼璐開脫,她被禁閉在祝家一年之久,曼璐始終坐視不救。這總是實情。慕瑾簡直覺得駭然。他不能夠想象曼璐怎么能夠參預這樣卑鄙的陰謀。曼璐的丈夫他根本不認識,可能是一個無惡不作的人,但是曼璐——他想起他們十五六歲的時候剛見面的情景,還有他們初訂婚的時候,還有后來,她為了家庭出去做舞女,和他訣別的時候。他所知道的她是那樣一個純良的人。就連他最后一次看見她,他覺得她好像變粗俗了,但那并不是她的過錯,他相信她的本質還是好的。怎么她對她自己的meimei竟是這樣沒有人心。 曼楨繼續說下去,說到她生產后好容易逃了出來,她母親輾轉訪到她的下落,卻又勸她回到祝家去。慕瑾覺得她母親簡直荒謬到極點,他氣得也說不出話來。曼楨又說到她姊姊后來病重的時候親自去求她,叫她為孩子的緣故嫁給鴻才,又被她拒絕了。她說到這里,聲調不由得就變得澀滯而低沉,因為當時雖然拒絕了,現在也還是要照死者的愿望做去了。她也曉得這樣做是不對的,心里萬分矛盾,非常需要跟慕瑾商量商量,但是她實在沒有勇氣說出來。她自己心里覺得非常抱愧,尤其覺得愧對慕瑾。 剛才她因為顧全慕瑾的感情,所以極力減輕她姊姊應負的責任,無形中就加重了鴻才的罪名,更把他表現成一個惡魔,這時候她忽然翻過來說要嫁給他,當然更無法啟齒了。其實她也知道,即使把他說得好些,成為一個多少是被動的人物。慕瑾也還是不會贊成的。這種將錯就錯的婚姻,大概凡是真心為她打算的朋友都不會贊成的。 她說到她姊姊的死,就沒有再說下去了。慕瑾抱著胳膊垂著眼睛坐在那里,一直也沒開口。他實在不知道應當用什么話來安慰她。但是她這故事其實還沒有完——慕瑾忽然想起來,這次她那孩子生病,她去看護他,在祝家住了那么些日子,想必她和鴻才之間總有相當的諒解,不然她怎么能夠在那里住下去,而且住得這樣久。莫非她已經改變初衷,準備為了孩子的幸福犧牲自己,和鴻才結婚。他甚至于疑心她已經和鴻才同居了?!?,那倒不會,她決不是那樣的人,他未免太把她看輕了。 他考慮了半天,終于很謹慎地說道:“我覺得你的態度是對的,你姊姊那種要求簡直太沒有道理了。這種勉強的結合豈不是把一生都葬送了?!彼€勸了她許多話,她從來沒聽見慕瑾一口氣說過這么些話。他認為夫婦倆共同生活,如果有一個人覺得痛苦的話,其他的一個人也不可能得到幸福的。其實也用不著他說,他所能夠說的她全想到了,也許還更徹底。 譬如說鴻才對她,就算他是真心愛她吧,像他那樣的人,他那種愛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話不能這樣說。當初她相信世鈞是確實愛她的,他那種愛也應當是能夠持久的,然而結果并不是。所以她現在對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沒有確切的信念,覺得無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的真實的東西,尤其這次她是在生死關頭把他搶回來的,她不能再扔下不管了。 她自己是無足重輕的,隨便怎樣處置她自己好像都沒有多大關系。譬如她已經死了。 慕瑾又道:“其實你現在只要拿定了主意,你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彼贿^是一種勉勵的話,曼楨聽了,卻覺得心中一陣傷慘,眼淚又要流下來了。老對著他哭算什么呢?慕瑾現在的環境也不同了,在現在這樣的情形下,她應當稍微有分寸一點。她很突兀地站起身來,帶笑說道:“你看我這人,說了這半天廢話,也不給你倒碗茶?!蔽宥窓簧细仓鴥芍徊AП?,她拿起一只來迎著亮照了一照,許久不用,上面也落了許多灰。她在這里忙著擦茶杯找茶葉,慕瑾卻愣住了。她為什么忽然這樣客套起來,倒好像是不愿意再談下去了。然而他再一想,他那些勸勉的話也不過是空言安慰,他對她實在也是愛莫能助。他沉默了一會,便道:“你不用倒茶了,我就要走了?!甭鼧E也沒有阻止他。她又把另外一只玻璃杯拿起來,把上面的灰吹了一吹,又拿抹布擦擦。慕瑾站起來要走,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本記事簿來,撕下一張紙來,彎著腰伏在桌上寫下他自己的地址,遞給曼楨。曼楨道:“你的住址我有的?!?/br> 慕瑾道:“你這兒是十四號吧?”他也寫在他的記事簿上。曼楨心里想這里的房子她就要回掉了,他寫信來也寄不到的,但是她也沒說什么。她實在沒法子告訴他。將來他總會從別人那里聽到的,說她嫁給鴻才了。他一定想著她怎么這樣沒出息,他一定會懊悔他過去太看重她了。 她送他下樓,臨別的時候問道:“你們明天什么時候動身?”慕瑾道:“明天一早就走?!?/br> 曼楨回到樓上來,站在窗口,看見慕瑾還站在斜對過的后門口,似乎撳過鈴還沒有人來開門。他也看見她了,微笑著把一只手抬了一抬,做了一個近于揮手的姿態。曼楨也笑著點了個頭,隨后就很快地往后一縮,因為她的眼淚已經流了一臉。她站在桌子跟前啜泣著,順手拿起那塊抹布來預備擦眼淚,等到明白是抹布的時候,就又往桌上一擲。那敝舊的紅紗懶洋洋地從桌上滑到地下去。 十五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著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在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他們一窩蜂的影響,大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里并不是沒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他們哥哥資助著進大學。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慕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于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地委曲求全,甚至于曼楨被祝家長期鎖禁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慕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后,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慕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鳖櫶珟拙湓捳f得很冠冕,仿佛曼楨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慕瑾未見得知道里面的隱情,但是她對于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了。 慕瑾聽到這消息,雖然并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盡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么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 顧太太非常生氣,心里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么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br> 打仗打到這里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后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幾行,以后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杰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里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著,給杰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杰民現在在銀行里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爿銀行。 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杰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這兩年因為戰爭的緣故,大家穿衣服都很隨便。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聲:“媽?!甭鼧E應了聲:“唔?”榮寶卻又不作聲了。隔了一會。方才仰著臉悄悄地說道:“媽,小舅舅腿上有個疤?!甭鼧E向杰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著長大了?!苯苊竦拖骂^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著騎自行車,摔了一跤?!闭f到這里,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里忙不忙,他只是漫應著,然后忽然握著拳頭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么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翘煳遗鲆娨粋€人,你猜是誰,碰見沈世鈞?!币彩且驗檎f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仿佛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鈞。他到我們行里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甭鼧E微笑道:“你倒還認識他?!苯苊竦溃骸耙蝗晃乙膊粫J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著,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么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出來,杰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里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里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句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么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么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看她母親的信,也沒什么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里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著叫她到上海來。杰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里。偉民那里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娘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娘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并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后,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愿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么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里。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幾年了,就連到手以后,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么希罕了,甚至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著,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著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于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著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里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氣。怎么她到了他手里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帳,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愿。她也是因為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后,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后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里了,還有什么事是值得計較的。什么都沒有多大關系。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杰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后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后才去,因為她上次聽見杰民說,世鈞到他們行里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杰民那里去,下了電車,在馬路上走著,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里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著。那兩個人仿佛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著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她身上來?!路鹁驮谒赃?,但是中間已經隔著一重山了。 杰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后門開在一個弄堂里。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弄,她一路認著門牌認了過來,近弄口有一爿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弄口便靜靜地浴在紅光中。弄堂里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了,要不是正在那里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撬?。她急忙背過臉去,對著櫥窗。他大概并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里去。 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后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這是曼楨后來這樣想著,當時是心里亂得什么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著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后的腳步聲,想著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并沒有看見她,心里可就更加著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著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后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糊涂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并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里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么衣服,臉上什么樣子。雖然這都是一剎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像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么,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里震蕩著,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 她只管呆呆地向那邊望著,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里,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著,正是向著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么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慮,就很倉皇地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 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松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地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沖過來。以后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后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地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路,心里還是怦怦地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后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涌泉似的流著。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里,走到樓上臥房里,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巴巴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間里,只有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里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后添的。在那郁悶的空氣里,這些家具都好像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泣地哭著。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里睡著。 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么一個人躺在這兒? 唔?“說著,便把手擱在她膝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么,好像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 她躺在那里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里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里有個風扇可以開。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里窗戶雖然關著,依舊可以聽見弄堂里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著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里唱著,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著雨夜遙遙聽著,更透出那一種凄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杰民,叫他下班后到她這里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里。曼楨聽了,就上他家去了。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著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墒亲詮牡搅诉@兒,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杰民找了來,她又對杰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經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后又收復了——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里一個堂房小叔家里,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例有一番jianyin擄掠,幸而她小叔顧希堯家里只有老夫婦兩個,而且也沒有什么積蓄,所以并沒有受多大損失。但是在第三天上,日本人指定了地方上十個紳士出來維持治安,顧希堯因為從前在教育局做過一任科員,名單內也有他。其余都是些有名望的鄉紳,其實也就是地頭蛇一流的人物,靠剝削人民起家的,這些人本來沒有什么國家思想,但是有錢的人大都怕事,誰愿意出面替日本人做事,日本人萬一走了,他們在這地方卻是根深蒂固,跑不了的。 當然在刺刀尖下,也是沒有辦法。不想這維持會成立了沒有兩天,國民黨軍隊倒又反攻過來了,小城的居民再度經歷到圍城中的恐怖。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國民黨軍隊一進城,就把那十個紳士都槍斃了。 顧希堯的老妻收了尸回來,哭得天昏地暗。他們家里遭了這樣的變故,顧太太實在無法再住下去了,所以更是急于要到上海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向導,顧太太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 她找到偉民家里,偉民他們只住著一間房,另用板壁隔出一小間,作為他丈母娘陶太太下榻的地方。那陶太太見了顧太太,心中便有些慚恧,覺得她這是雀巢鳩占了。她很熱心地招待親家母,比她的女兒還要熱心些,但是又得小心不能太殷勤了,變了反客為主,或者反而叫對方感到不快,因此倒弄得左右為難。顧太太只覺得她的態度很不自然,一會兒親熱,一會兒又淡淡的。偉民的妻子名叫琬珠,琬珠雖然表面上的態度也很好,顧太太總覺得她們只多著她一個人。后來偉民回來了,母子二人談了一會。他本來覺得母親剛來,不應當馬上哭窮,但是隨便談談,不由得就談到這上面去了。教師的待遇向來是苦的,尤其現在物價高漲,更加度日艱難。琬珠在旁邊插嘴說,她也在那里想出去做事,賺幾個錢來貼補家用,偉民便道:“在現在的上海,找事情真難,倒是發財容易,所以有那么些暴發戶?!碧仗谂赃厸]說什么。陶太太的意思是女兒找事倒還在其次,即使找到事又怎樣,也救不了窮。倒是偉民,他應當打打主意了。既然他們有這樣一位闊姑奶奶,祝鴻才現在做生意這樣賺錢,也可以帶他一個,都是自己人,怎么不提攜提攜他。陶太太心里總是這樣想著,因此她每次看見曼楨,總有點酸溜溜的,不大愉快的樣子。這一天曼楨來了,大家坐著說了一回話。曼楨看這神氣,她母親和陶太太是決合不來的,根本兩個老太太同住,各有各的一定不移的生活習慣,就很難弄得合式,這里地方又實在是小,曼楨沒有辦法,只得說要接她母親到她那里去住。偉民便道:“那也好,你那兒寬敞些,可以讓媽好好地休息休息?!?/br> 顧太太便跟著曼楨一同回去了。 到了祝家,鴻才還沒有回來,顧太太便問曼楨:“姑爺現在做些什么生意呀?做得還順手吧!”曼楨道:“他們現在做的那些事我真看不慣,不是囤米就是囤藥,全是些昧良心的事?!鳖櫶氩坏剿两襁€是跟從前一樣,一提起鴻才就是一種憤激的口吻,當下只得賠笑道:“現在就是這個時世嘛,有什么辦法!”曼楨不語。顧太太見她總是那樣無精打彩的,而且臉上帶著一種蒼黃的顏色,便皺眉問道:“你身體好吧? 咳,你都是從前做事,從早上忙到晚上,把身體累傷了!那時候年紀輕撐得住,年紀大一點就覺得了?!奥鼧E也不去和她辯駁。提起做事,那也是一個痛瘡,她本來和鴻才預先說好的,婚后還要繼續做事,那時候鴻才當然千依百順,但是她在外面做事他總覺得不放心。 后來就鬧著要她辭職,為這件事也不知吵過多少回。最后她因為極度疲倦的緣故,終于把事情辭掉了。 顧太太道:“剛才在你弟弟家,你弟媳在那兒說,要想找個事,也好貼補家用。他們說是說錢不夠用,那些話全是說給我聽的——把個丈母娘接在家里住著,難道不要花錢嗎?——想想養了兒子真是沒有意思?!闭f著,不由得嘆了口冷氣。 榮寶放學回來了,顧太太一看見他便拉著他問:“還認識不認識我呀,我是誰呀?”又向曼楨笑著:“你猜他長得像誰? 越長越像了——活像他外公?!奥鼧E有點茫然地說:”像爸爸?“ 她記憶中的父親是一個蓄著八字胡的瘦削的面容,但是母親回憶中的他大概是很兩樣的,還是他年輕的時候的模樣,并且在一切可愛的面貌里都很容易看見他的影子。曼楨不由得微笑起來。 曼楨叫女傭去買點心,顧太太道:“你不用張羅我,我什么都不想吃,倒想躺一會兒?!甭鼧E道:“可是路上累著了?” 顧太太道:“唔。這時候心里倒挺難受的?!睒巧洗蹭佉呀涱A備好了,曼楨便陪她上樓去。顧太太在床上躺下了,曼楨坐在床前陪她說話,因又談起她危城中的經歷。她老沒提起慕瑾,曼楨卻一直在那兒惦記著他,因道:“我前些日子聽見說打到六安了,我真著急,想著媽就是一個人在那兒,后來想慕瑾也在那兒,也許可以有點照應?!鳖櫶?銧了一聲道* * “不要提慕瑾了,我到了六安,一共他只來過一趟?!闭f到這里,她突然想起來,忙在枕上撐起半身,輕聲道:“噯,你可知道,他給抓去了?!甭鼧E嚇了一跳,道:“啊,為什么?給哪一方面抓去了?”顧太太偏要從頭說起,先把她和慕瑾慪氣的經過詳詳細細敘述了一通,把曼楨聽得急死了。她有條不紊地說下去,說他不來她也不去找他。又道:“剛才在你弟弟那兒,我就沒提這些,給陶家她們聽見了,好像連我們這邊的親眷都看不起我們?!@倒不去說它了,等到打仗了,風聲越來越緊,我一個人住在城外,他問也不來問一聲。 好了,后來日本人進來了,不是弄什么維持會嗎,派定那十個人里頭,我聽見說本來有慕瑾的,他躲起來了,希堯就是填他的空當。也真是冤枉,所以后來國民黨把希堯給槍斃了,希堯太太把慕瑾恨得要死。后來慕瑾給逮去了,希堯太太聽見了還很高興?!奥鼧E深深地皺起兩道眉毛,耐著性子問道:”媽說了半天也沒說出來,到底是怎么給逮去的?“顧太太又往前湊了一湊,悄悄地說道:”我這都是聽人說的,可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赫f是日本人在那兒的時候,慕瑾他一直躲在一個彭寡婦家里,說這寡婦有個兒子在紙扎店里學生意,害了童子癆,治不起,是慕瑾不要錢給他看好了,所以這家人家感他的恩,他住在那兒,就算是彭寡婦娘家的兄弟,從鄉下逃難出來的。躲過了這幾天,國民黨又打回來了,他才又出頭露面,回到醫院里去。哪兒知道回去沒有幾天,就給國民黨逮去了?!奥鼧E愕然道:”那為什么,他有什么罪名?“顧太太低聲道:”總是有人恨他羅!又說是有人看中了他那醫院,那房子倒是不錯,齊齊整整,方方正正的像顆印似的。小地方的人眼皮子淺,也說不定就是為那房子——咳,我聽見這話,我倒是也嚇了一跳,到底是看他長大的!我本來想去看看他少奶奶,問問是怎么回事,我又想想,這侄甥媳婦是向來不來往的,人家眼睛里沒有我這窮表舅母,我倒也犯不著湊上去。那兩天剛巧忙忙叨叨的,希堯他們那兒又死了人,我這兒又要動身了,城里都亂極了,我就沒上那兒去。到底也不知他現在怎么了?!?/br>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鳖櫶溃骸八扇思?? 我好像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br>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慕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要是死在日本人手里,還有可說,要是糊里糊涂死在自己中國人手里,那太可恨了!原來“光復”后的六安竟是這樣一個瘋狂世界。她是在國民黨的統治下長大的,那一重重的壓迫與剝削,她都很習慣了,在她看來,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人生俱來的,因此只有忍耐。她這還是第一次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她胸中充滿了悲憤。她不由得想起叔惠。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總是這種黯淡的看法,正因為共產黨是好的,她不相信他們會戰勝。正義是不會征服世界的,過去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她盡坐在那里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著眉也沒說什么,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么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了一包午時茶也許就好了?!?/br> 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里折紙飛機玩,還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來再擲。恰巧鴻才回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后面走。鴻才不由得心里有氣,便道:“怎么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著:“這孩子簡直可惡,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只跟他母親親熱,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蹦呛⒆涌s在沙發背后,被鴻才一把抱了出來,喝道:“干嗎看見我就嚇的像小鬼似的! 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么?我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干什么?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地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氣急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他打了幾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里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么?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br> 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后房,見顧太太一個人躺在那里,他叫了一聲: “媽?!鳖櫶拇采献似饋?,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她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嘆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會苦之后,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一筆驚人的巨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迸畟騺碚埶麄兂酝盹?,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里兩個人帶著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著,就像有一片烏云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著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么東西!”曼楨也不言語。半晌,鴻才又憤憤地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鯽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搛不著,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搛,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岔子,他還不是想著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著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于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著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扒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的,沒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來,是曼楨搛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里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癥的。 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 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只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扒著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著。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用一只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也不能說是什么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rou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里*r*r*r敲著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后面房里去。 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里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慪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里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著,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里還痛快些。 于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里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里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里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后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mama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么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后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著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里,門口停著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夫在那里閑站著,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里的車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見曼楨,卻仿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里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里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里生意很好,候診室里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后,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著。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著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 她坐在那里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地旋轉著,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 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著,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仿佛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 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竭@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么事情? 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像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著這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么一出,算什么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愿意叫她母親夾在里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著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后??匆姲??!鳖櫶镜剿赃厑?,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里說著話,眼梢里好像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著手望著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