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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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轉了個彎,便聽見音樂聲,提琴奏著東歐色彩的舞曲。順著音樂聲找過去,找到那小咖啡館,里面透出紅紅的燈光。一個黃胡子的老外國人推開玻璃門走了出來,玻璃門蕩來蕩去,送出一陣人聲和溫暖的人氣。世鈞在門外站著,覺得他在這樣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叢里去。他太快樂了。太劇烈的快樂與太劇烈的悲哀是有相同之點的——同樣地需要遠離人群。他只能夠在寒夜的街沿上踟躇著,聽聽音樂。 今天一早就在公共汽車站上等她。后來到她家里去,她還沒回來,又在她房間里等她。 現在倒又在這兒等她了。 從前他跟她說過,在學校里讀書的時候,星期六這一天特別高興,因為期待著星期日的到來。他沒有知道他和她最快樂的一段光陰將在期望中度過,而他們的星期日永遠沒有天明。 六 世鈞的母親叫他一到上海就來信,他當夜就寫了一封短信,手邊沒有郵票,預備交給叔惠在辦公室里寄出。第二天早上他特地送到叔惠的辦公室里來,借此又可以見曼楨一面。 曼楨還沒有來。世鈞把那封信從口袋里摸了出來,擱在叔惠面前道:“喏,剛才忘了交給你了?!比缓缶涂吭趯懽峙_上談天。 曼楨來了,說:“早?!彼┲患\粉色的旗袍,袖口壓著極窄的一道黑白辮子花邊。她這件衣服世鈞好像沒看見過。她臉上似笑非笑的,眼睛也不大朝他看,只當房間里沒有他這個人。然而她的快樂是無法遮掩的。滿溢出來了的生之喜悅,在她身上化為萬種風情。 叔惠一看見她便怔了怔,道: “曼楨今天怎么這樣漂亮?”他原是一句無心的話,曼楨不知道為什么,卻頓住了答不出話來,并且紅了臉。世鈞在旁邊也緊張起來了。幸而曼楨只頓了一頓,便笑道:“聽你的口氣,好像我平??偸瞧娉??!笔寤菪Φ溃骸澳憧蓜e歪曲我的意思?!?/br> 曼楨笑道:“你明明是這個意思?!?/br> 他們兩人的事情,本來不是什么瞞人的事,更用不著瞞著叔惠,不過世鈞一直沒有告訴他。他沒有這欲望要和任何人談論曼楨,因為他覺得別人總是說些隔靴搔癢的話。但是他的心理是這樣地矛盾,他倒又有一點希望人家知道。叔惠跟他們一天到晚在一起,竟能夠這樣糊涂,一點也不覺得。如果戀愛是盲目的,似乎旁邊的人還更盲目。 他們這爿廠里,人事方面本來相當復雜。就是上回做壽的那個葉先生,一向植黨營私,很有許多痕跡落在眾人眼里。 他仗著他是廠長的私人,膽子越來越大,不肯與他同流合污的人,自然被他傾軋得很厲害。世鈞是在樓下工作的,還不很受影響,不像叔惠是在樓上辦公室里,而且職位比較高,責任也比較重。所以叔惠一直想走。剛巧有一個機會,一個朋友介紹他到另外一爿廠里去做事,這邊他立刻辭職了。他臨走的時候,世鈞替他餞行,也有曼楨。三個人天天在一起吃飯的這一個時期,將要告一段落了。 他們三個人在一起,有一種特殊的空氣,世鈞很喜歡坐在一邊聽叔惠和曼楨你一言我一語,所說的也不過是一些浮面上的話,但是世鈞在旁邊聽著卻深深地感到愉快。那一種快樂,只有兒童時代的心情是可以比擬的。而實際上,世鈞的童年并不怎樣快樂,所以人家回想到童年,他只能夠回想到他和叔惠曼楨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 世鈞替叔惠餞行,是在一個出名的老正興館,后來聽見別的同事說:“你們不會點菜,最出色的兩樣菜都沒有吃到?!?/br> 叔惠鬧著要再去一趟,曼楨道:“那么這次你請客?!笔寤莸溃?/br> “怎么要我請?這次輪到你替我餞行了!”兩人推來推去,一直相持不下。到付帳的時候,叔惠說沒帶錢,曼楨道:“那么我替你墊一墊。待會兒要還我的?!笔寤菔冀K不肯松這句口。 吃完了走出來,叔惠向曼楨鞠躬笑道:“謝謝!謝謝!”曼楨也向他鞠躬笑道:“謝謝!謝謝!”世鈞在旁邊笑不可抑。 叔惠換了一個地方做事,工廠在楊樹浦,他便住到宿舍里去了,每到周末才回家來一次。有一天,許家收到一封信,是寄給叔惠的,他不在家,許太太便把那封信擱在他桌上。世鈞看見了,也沒注意,偶然看見信封上蓋著南京的郵戳,倒覺得有點詫異,因為叔惠上次到南京去的時候,曾經說過他在南京一個熟人也沒有,他有個女友托他帶東西給一個凌太太,那家人家跟他也素不相識的。這封信的信封上也沒有署名,只寫著“內詳”,當然世鈞再也猜不到這是翠芝寫來的。 他和翠芝雖然自幼相識,卻不認識她的筆跡。他母親有一個時期曾經想叫他和翠芝通信,但是結果沒有成功。 等到星期六,叔惠回來的時候,世鈞早已忘了這回事,也沒想起來問他。叔惠看了那封信,信的內容是很簡單,不過說她想到上海來考大學,托他去給她要兩份章程。叔惠心里想著,世鈞要是問起的話,就照直說是翠芝寫來的,也沒什么要緊,她要托人去拿章程,因為避嫌疑緣故,不便托世鈞,所以托了他,也是很自然的事吧。但是世鈞并沒有問起,當然他也就不提了。過了幾天,就抽空到她指定的那兩個大學去要了兩份章程,給她寄了去,另外附了一封信。她的回信很快的就來了,叔惠這一次卻隔了很長的時間才回信,時間隔很長,信又是很短,翠芝以后就沒有再寫信來了。其實叔惠自從南京回來,倒是常常想起她的。想到她對他的一番情意,他只有覺得惆悵。 第二年正月里,翠芝卻又來了一封信,這封信擱在叔惠的桌子上沒有開拆,總快有一星期了,世鈞走出走進都看見它,一看見那南京的郵戳,心里就想著,倒不知道叔惠有這樣一個朋友在南京。也說不定是一個上海的朋友,新近才上南京去的。等他回來的時候問他。但是究竟事不關己,一轉背就又忘了。到星期六那天,世鈞上午在廠里,有人打電話給他,原來是一鵬,一鵬到上海來了。約他出去吃飯。剛巧世鈞已經和曼楨約好了在一個飯館子里碰頭,便向一鵬說: “我已經約了個朋友在外面吃飯,你要是高興的話,就一塊兒來?!币基i道:“男朋友還是女朋友?”世鈞道:“是一個女同事,并不是什么女朋友。你待會兒可別亂說,要得罪人的?!?/br> 一鵬道:“哦,女同事。是你們那兒的女職員呀?怪不得你賴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說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著陪花瓶吃館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說!”世鈞這時候已經十分懊悔,不該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當下只得說道:“你別胡說了!這位顧小姐不是那樣的人,你看見她就知道了?!币基i笑道:“喂,世鈞,你索性請這位顧小姐再帶一個女朋友來,不然我一個人不太寂寞嗎?”世鈞皺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說,你拿人家當什么人?”一鵬笑道:“好好,不說了,你別認真?!?/br> 一鵬背后雖然輕嘴薄舌的,和曼楨見了面,也還是全副紳士禮貌,但是他對待這種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對待有錢人家的小姐們的態度,畢竟有些不同。曼楨是不知道,她還以為這人向來是這樣油頭滑腦的。世鈞就看得出那分寸來,覺得很生氣。 一鵬多喝了兩杯酒,有了幾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說道: “愛咪不知怎么想起來的,給我們做媒!”世鈞笑道:“給誰做媒?”一鵬笑道:“我跟翠芝?!笔棱x笑道:“哦,那好極了!再好也沒有了!”一鵬忙道:“呃,你可別嚷嚷出來,還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帶著笑容微微嘆一口氣,道:“都是一鳴和愛咪——其實我真不想結婚!一個人結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說是不是?”世鈞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該有人管管你了!” 一面說,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鵬似乎很得意,世鈞也覺得很高興——倒并不是出于一種自私的心理,想著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讓他母親和嫂嫂死了這條心。他并沒有想到這一層。他這一向非??鞓?,好像整個的世界都改觀了,就連翠芝,他覺得她也是個很可愛的姑娘,一鵬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楨見他們說到這些私事,就沒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著。飯后,世鈞因為他嫂嫂托他買了件衣料,他想乘這機會交給一鵬帶回去,就叫一鵬跟他一塊兒回家去拿。曼楨一個人回去了。這里世鈞帶著一鵬來到許家,這一天因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來了,也才到家沒有一會,看見一鵬來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鵬的,覺得他這人非常無聊,雖然也和他周旋了幾句,只是懶懶的。所幸一鵬這人是沒有自卑感的,所以從來也不覺得人家看不起他。 當下世鈞把那件衣料取出來交給他,一鵬打開一看,是一段瓦灰閃花綢,閃出一棵棵的小梅樁。一鵬見了,不由得咦了一聲,笑道:“跟顧小姐那件衣裳一樣!我正在那兒想著,她穿得真素,像個小寡婦似的。原來是你送她的!”世鈞有點窘,笑道:“別胡扯了!”一鵬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鈞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為嫂嫂叫我買料子,我又不懂這些,所以那天找顧小姐跟我一塊兒去買的,她同時也買了一件?!币基i笑道:“那你還要賴什么?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們的交情不錯。你們幾時結婚哪?”世鈞笑道:“大概你這一向腦子里充滿了結婚,所以動不動就說結婚。你再鬧,我給你宣布了!”一鵬忙道:“不許不許!”叔惠笑道:“怎么,一鵬要結婚啦?”一鵬道:“你聽他瞎說!”又說笑了幾句,便起身走了。世鈞和叔惠送他出去,卻看見門外飄著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下起的。 兩人一同回到樓上,世鈞因為剛才一鵬取笑他的話,說他跟曼楨好,被叔惠聽見了,一定想著他們這樣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瞞著他,現在說穿了,倒覺得很不好意思。世鈞今天本來和曼楨約好了,等會還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電影,只是因為叔惠難得回來的,不好一見面就走,不免坐下來預備多談一會。沒話找話說,就告訴他一鵬也許要和翠芝結婚了。 其實這消息對于叔惠并不能說是一個意外的打擊,因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見翠芝的信,信上說她近來覺得很苦悶,恐怕沒有希望到上海來讀書了,家里要她訂婚。不過她沒有說出對象是誰,叔惠總以為是他不認識的人,卻沒有想到是一鵬。 她寫信告訴他,好像是希望他有點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樣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氣,但是他覺得問題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顧慮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慣了的,從來不知道艱難困苦為何物,現在一時感情用事,將來一定要懊悔的。也許他是過慮了,但是,他對她這樣缺少信心,或者也還是因為愛得她不夠吧? 而現在她要嫁給一鵬了。要是嫁給一個比較好的人,倒也罷了,他也不至于這樣難過。 他橫躺在床上,反過手去把一雙手墊在頭底下,無言地望著窗外,窗外大雪紛飛。世鈞笑道:“一塊兒去看電影好吧?”叔惠道:“下這大雪,還出去干嗎?”說著,索性把腳一縮,連著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順手拖過一床被窩,搭在身上。許太太走進房來,把剛才客人用過的茶杯拿去洗,見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著?不舒服呀?”叔惠沒好氣地答道:“沒有?!闭f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說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氣。 許太太向他的臉色看了看,又走過來在他頭上摸摸,因道:“看你這樣子不對,別是受了涼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氣吧,我給你拿來?!笔寤菀膊谎哉Z。許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廣柑泡的一瓶酒取了來。叔惠不耐煩地說:“告訴你沒有什么嗎!讓我睡一會就好了?!痹S太太道:“好,我擱在這兒,隨你愛喝不喝!”說著,便賭氣走了,走到門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脫了,好好睡一會?!笔寤菀矝]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來脫鞋,正在解鞋帶,一抬頭看見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著解悶。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間總好像隔著一層,無論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塊東西要想用燒酒把它泡化了,燙化了,只是不能夠。 他不知不覺間,一杯又一杯地喝著,世鈞到樓下去打電話去了,打給曼楨,因為下雪,問她還去不去看電影。結果看電影是作罷了,但是仍舊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們一打電話,決不是三言兩語可以結束的,等他掛上電話,回到樓上來,一進門就聞見滿房酒氣撲鼻,不覺笑道:“咦,不是說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許太太正在房門外走過,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讓你喝一杯避避寒氣,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總留不住,還沒幾個月就給喝完了!”叔惠也不理會,臉上紅撲撲地向床上一倒,見世鈞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樣子,便道:“你還是要出去?”世鈞笑道:“我說好了要上曼楨那兒去?!笔寤菀娝路鹩悬c忸怩的樣子,這才想起一鵬取笑他和曼楨的話,想必倒是真的??此菢痈吒吲d興地冒雪出門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陣凄涼,便一翻身,蒙著頭睡了。 世鈞到了曼楨家里,兩人圍爐談天。爐子是一只極小的火油爐子,原是燒飯用的,現在搬到房間里來,用它燉水兼取暖。曼楨擦了根洋火,一個一個火眼點過去,倒像在生日蛋糕上點燃那一小圈小蠟燭。 因為是星期六下午,她的弟弟meimei們都在家里。世鈞現在和他們混得相當熟了。世鈞向來不喜歡小孩子的,從前住在自己家里,雖然只有一個侄兒,他也常常覺得討厭,曼楨的弟弟meimei這樣,他卻對他們很有好感。 孩子們跑馬似的,樓上跑到樓下。噔噔噔奔來,在房門口張一張,又逃走了。后來他們到弄堂里去堆雪人去了,一幢房子里頓時靜了下來?;鹩蜖t子燒得久了,火焰漸漸變成美麗的藍色,藍旺旺的火,藍得像水一樣。 世鈞道:“曼楨,我們什么時候結婚呢?——我上次回去,我母親也說她希望我早點結婚?!甭鼧E道:“不過我想,最好還是不要靠家里幫忙?!笔棱x本來也是這樣想。從前為了擇業自由和父親沖突起來,跑到外面來做事,鬧了歸齊,還是要父親出錢給他討老婆,實在有點泄氣。世鈞道:“可是這樣等下去,要等到什么時候呢?”曼楨道:“還是等等再說吧?,F在我家里人也需要我?!笔棱x皺著眉頭道:“你的家累實在太重了,我簡直看不過去。 譬如說結了婚以后,兩個人總比一個有辦法些?!奥鼧E笑道:”我正是怕這個。我不愿意把你也推進去?!笆棱x道:”為什么呢?“曼楨道:”你的事業才正開始,負擔一個家庭已經夠麻煩的,再要是負擔兩個家庭,那簡直就把你的前途毀了?!笆棱x望著她微笑著,道:”我知道你這都是為了我好,不過——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一點恨你?!?/br> 她當時沒有說什么,在他吻著她的時候,她卻用極細微的聲音問道:“你還恨我嗎?” 爐子上的一壺水已經開了,他們竟一點也不知道。還是顧太太在隔壁房間里聽見水壺蓋被熱氣頂著,咕嘟咕嘟響,她忍不住在外面喊了一聲:“曼楨,水開了沒有?開了要沏茶?!甭鼧E答應了一聲,忙站起身來,對著鏡子把頭發掠了掠,便跑出來拿茶葉,給她母親也沏了一杯茶。 顧太太捧著茶站在房門口,一口一口啜著,笑道:“茶葉棍子站著,一定要來客了!” 曼楨笑向世鈞努了努嘴,道: “喏,不是已經來了嗎?”顧太太笑道:“沈先生不算,他不是客?!彼@話似乎說得太露骨了些,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起來。 顧太太把開水拿去沖熱水瓶,曼楨道:“我去沖。媽坐這兒說說話?!鳖櫶溃骸安恍?,一坐下就站不起來了。一會兒又得做飯去了?!彼钣樦妥唛_了。 天漸漸黑下來了。每到這黃昏時候,總有一個賣蘑菇豆腐干的,到這條弄堂里來叫賣。 每天一定要來一趟的?,F在就又聽見那蒼老的呼聲:“豆——干!五香蘑菇豆——干!”世鈞笑道:“這人倒真是風雨無阻?!甭鼧E道:“噯,從來沒有一天不來的。不過他的豆腐干并不怎樣好吃。我們吃過一次?!?/br> 他們在沉默中聽著那蒼老的呼聲漸漸遠去。這一天的光陰也跟著那呼聲一同消逝了。這賣豆腐干的簡直就是時間老人。 七 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祖母告訴她:“你媽上你姊姊家去了,你姊姊有點不舒服,你媽說去瞧瞧她去,大概不回來吃晚飯了,叫我們不用等她?!甭鼧E便幫著她祖母熱飯端菜。 她祖母又道:“你媽說你姊姊,怎么自從搬到新房子里去,老鬧不舒服,不要是這房子不大好吧,先沒找個人來看看風水。 我說哪兒呀,還不是‘財多身弱’,你姊夫現在發財發得這樣,你記得他們剛結婚那時候,租人家一個客堂樓住,現在自己買地皮蓋房子——也真快,我們眼看著他發起來的!你姊姊運氣真好,這個人真給她嫁著了!咳,真是‘命好不用吃齋’!“曼楨笑道:”不是說姊姊有幫夫運嗎?“她祖母拍手笑道:”可不是,你不說我倒忘了!那算命的真靈得嚇死人。待會兒倒要問問你媽,從前是在哪兒算的,這人不知還在那兒嗎,倒要找他去算算?!奥鼧E笑道:”那還是姊姊剛出世那時候的事情吧,二三十年了,這時候哪兒找他去?!?/br> 曼楨吃過晚飯又出去教書。她第二次回來,照例是她母親開門放她進來,這一天卻是她祖母替她開門。曼楨道:“媽還沒回來?奶奶你去睡吧,我等門。我反正還有一會兒才睡呢?!?/br> 她等了有半個多鐘頭,她母親也就回來了。一進門便說: “你姊姊病了,你明天看看她去?!甭鼧E一面閂后門,一面問道:“姊姊什么地方不舒服?”顧太太道:“說是胃病又發了,還有就是老毛病,筋骨痛?!彼诤诎档膹N房里又附耳輕輕向女兒說:“還不是從前幾次打胎,留下來的毛病?!?!”其實曼璐恐怕還有別的病癥,不過顧太太自己欺騙自己,總不忍也不愿朝那上面想。 母女回到房中,顧太太的旗袍右邊凸起一大塊,曼楨早就看見了,猜著是她姊姊塞給母親的錢,也沒說什么。顧太太因為曼楨曾經屢次勸她不要再拿曼璐的錢,所以也不敢告訴她。一個人老了,不知為什么,就有些懼怕自己的兒女。 到上床睡覺的時候,顧太太把旗袍脫下來,很小心地搭在椅背上。曼楨見她這樣子是不預備公開了,便含笑問道: “媽,姊姊這次給了你多少錢?”顧太太吃了一驚,忙從被窩里坐起來,伸手在旗袍袋里摸出一個手巾包,笑道:“我也不知道,我來看看有多少?!甭鼧E笑道:“甭看了,快睡下吧,你這樣要著涼了?!彼赣H還是把手巾包打開來,取出一疊鈔票來數了數,道:“我說不要,她一定要我拿著,叫我買點什么吃吃?!甭鼧E笑道:“你哪兒舍得買什么東西吃,結果還不是在家用上貼掉了!——媽,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要拿姊姊的錢,給那姓祝的知道了,只說姊姊貼娘家,還不知道貼了多少呢!”顧太太道:“我知道,我知道,噯呀,為這么點兒錢,又給你叨叨這么一頓!”曼楨道:“媽,我就是這么說: 不犯著呀,你用他這一點錢,待會兒他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養活著呢,姓祝的他那人的脾氣!“顧太太笑道:”人家現在闊了,不見得還那么小氣?!奥鼧E笑道:”你不知道嗎,越是闊人越嗇刻,就像是他們的錢特別值錢似的!“ 顧太太嘆了口氣道:“孩子,你別想著你媽就這樣沒志氣。 你姊夫到底是外人,我難道愿意靠著外人,我能夠靠你倒不好嗎?我實在是看你太辛苦了,一天忙到晚,我實在心疼得慌?!罢f著,就把包錢的手帕拿起來擦眼淚。曼楨道:”媽,你別這么著,大家再苦幾年,就快熬出頭了。等大弟弟能夠出去做事了,我就輕松得多了?!邦櫶溃骸蹦阋粋€女孩子家,難道一輩子就為幾個弟弟meimei忙著?我倒想你早點兒結婚?!?/br> 曼楨笑道:“我結婚還早呢。至少要等大弟弟大了?!鳖櫶@道:“那要等到什么時候?人家怎么等得及呀?”曼楨不覺噗嗤一笑,輕聲道:“等不及活該?!彼龔谋桓C里伸出一只白手臂來,把電燈捻滅了。 顧太太很想趁此就問問她,世鈞和她有沒有私訂終身。先探探她的口氣,有機會就再問下去,問她可知道世鈞的收入怎樣,家境如何。顧太太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便道:“你睡著了?”曼楨道:“唔?!鳖櫶Φ溃骸八诉€會答應?”本來想著她是假裝睡著,但是轉念一想,她大概也是十分疲倦了,在外面跑了一天,剛才又害她等門,今天睡得特別晚。這樣一想,自己心里覺得很抱歉,就不言語了。 次日是星期六,曼楨到她姊姊家去探病。她姊姊的新房子在虹橋路,地段雖然荒涼一些,好在住在這一帶的都是些汽車階級,進去并不感到不方便。他們搬了家之后,曼楨還沒有去過,她祖母和母親倒帶著孩子們去過兩次,回來說講究極了,走進去像個電影院,走出來又像是逛公園。這一天下午,曼楨初次在那花園里經過,草地上用冬青樹栽出一道墻,隔墻有個花匠吱吱吱推著一架刈草的機器,在下午的陽光中,只聽見那微帶睡意的吱吱的聲浪,此外一切都是柔和的寂靜。曼楨覺得她姊姊生病,在這里靜養倒是很相宜。 房屋內部當然豪華萬分,曼楨也不及細看,跟在一個女傭后面,一徑上樓來到她姊姊臥房里。臥房里迎面一排丈來高的玻璃窗,紫水晶似的薄紗窗簾,人字式斜吊著,一層一層,十幾幅交疊懸掛著。曼璐蓬著頭坐在床上。曼楨笑道: “姊姊今天好些了,坐起來了?”曼璐笑道:“好些了。媽昨天回去還好嗎?這地方真太遠了,晚上讓她一個人回去,我倒有點不放心。下次接她來住兩天?!甭鼧E笑道:“媽一定要說家里離不開她?!甭窗櫭嫉溃骸安皇俏艺f,你們也太省儉了,連個傭人也不用。哦,對了,昨天我忘了問媽,從前我用的那個阿寶,現在不知在哪兒?”曼楨道:“等我回去問問媽去。 姊姊要找她嗎?“曼璐道:”我結婚那時候沒把她帶過來,因為我覺得她太年輕了,怕她靠不住?,F在想想,還是老傭人好?!?/br> 電話鈴響了。曼璐道:“二妹你接一接?!甭鼧E跑去把聽筒拿起來,道:“喂?”那邊怔了一怔,道:“咦,是二妹呀?” 曼楨聽出是鴻才的聲音,便笑道:“噯。姊夫你等一等,我讓姊姊來聽電話?!兵櫜判Φ溃骸岸媚阏媸窍】脱?,請都請不到的,今天怎么想起來上我們這兒來的——”曼楨把電話送到曼璐床前,一路上還聽見那只聽筒哇啦哇啦不知在說些什么。 曼璐接過聽筒,道:“嗯?”鴻才道:“我買了只冰箱,送來了沒有?”曼璐道:“沒有呀?!兵櫜诺溃骸霸撍?,怎么還不送來?”說著,就要掛上電話。曼璐忙道:“喂喂,你現在在哪兒?答應回來吃飯也不——”她說著說著,突然斷了氣。她使勁把聽筒向架子上一擱,氣忿忿地道:“人家一句話還沒說完,他那兒倒已經掛掉了。你這姊夫的脾氣現在簡直變了!我說他還沒發財,先發神經了!” 曼楨岔開來說了些別的。曼璐道:“我聽媽說,你近來非常忙?!甭鼧E笑道:“是呀,所以我一直想來看看姊姊,也走不開?!闭勗捴虚g,曼璐突然凝神聽著外面的汽車喇叭響,她聽得出是他們家的汽車。不一會,鴻才已經大踏步走了進來。 曼璐望著他說:“怎么?一會兒倒又回來了?”鴻才笑道:“咦,不許我回來么?這兒還是不是我的家?”曼璐道:“是不是你的家,要問你呀!整天整夜地不回來?!兵櫜判Φ溃骸安桓愠?!當著二妹,難為情不難為情?”他自顧自架著腿坐了下來,點上一支煙抽著,笑向曼楨道:“不怪你姊姊不高興,我呢也實在太忙了,丟她一個人在家里,敢情是悶得慌,沒病也要悶出病來了。二妹你也不來陪陪她?!甭吹溃骸澳憧茨?,還要怪到二妹身上去!二妹多忙,她哪兒有工夫陪我,下了班還得出去教書呢?!兵櫜判Φ溃骸岸?,你一樣教書,干嗎不教教你姊姊呢?我給她請過一個先生,是個外國人,三十塊錢一個鐘頭呢——抵人家一個月的薪水了!她沒耐心,念念就不念了?!甭吹溃骸拔疫@樣病病哼哼的,還念什么書?!兵櫜判Φ溃骸熬褪沁@樣不上進!我倒很想多念點書,可惜事情太忙,一直也沒有機會研究研究學問,不過我倒是一直有這個志向。怎么樣,二妹,你收我們這兩個徒弟!” 曼楨笑道: “姊夫說笑話了。憑我這點本事,只配教教小孩子?!?/br> 又聽見外面皮鞋響。曼璐向她meimei說:“大概是給我打針的那個看護?!甭鼧E道:“姊姊打什么針?”鴻才接口道:“葡萄糖針。你看我們這兒的藥,夠開一爿藥房了!咳!你姊姊這病真急人!”曼楨道:“姊姊的氣色倒還好?!兵櫜殴α似饋淼溃骸跋袼樕喜氲眠@個樣子,她的氣色還能作準么?二妹你這是外行話了!你沒看見那些女人,就是躺在殯儀館里,臉上也還是紅的紅,白的白!” 這時候那看護已經進來了,在那兒替曼璐打針。曼楨覺得鴻才當著人就這樣損她姊姊,太不給人面子了,而她姊姊竟一聲不響,只當不聽見。也不知從幾時起,她姊姊變得這樣賢惠了,鴻才的氣焰倒越來越高,曼楨看著很覺得不平。她便站起來說要走了。鴻才道:“一塊兒走。我也還要出去呢,我車子送送你?!甭鼧E連聲道:“不用了,這兒出去叫車挺便當的?!甭闯林槅桒櫜牛骸霸趺磩偦貋淼褂忠鋈チ??”鴻才冷冷地道:“回來了就不許出去了,照這樣我還敢回來么?” 依曼璐的性子,就要跟他抓破臉大鬧一場,無論如何不放他出去??刹还茉鯓右粋€人一有了錢,就有了身分,就被自己的身分拘住了。當著那位看護,當然更不便發作了。 曼楨拿起皮包來要走,鴻才又攔住她道:“二妹你等我一等。我馬上就走了?!彼掖业叵蚋舯诜块g里一鉆,不知去干什么去了。曼楨便向曼璐說:“我不等姊夫了,我真的用不著送?!甭窗欀碱^道:“你就讓他送送你吧,還快一點?!彼龑ψ约旱膍eimei倒是絕對放心的,知道她不會誘惑她的丈夫。鴻才雖然有點色迷迷的,料想他也不敢怎樣。 這時鴻才已經出來了,笑道:“走走走?!甭鼧E覺得如果定要推辭,被那看護小姐看著,也有點可笑,就沒說什么了。 兩人一同下樓,鴻才道:“這兒你還沒來過吧?有兩個地方你不能不看一看。我倒是很費了點事,請專家設計的?!彼谇邦I導,在客室和餐室里兜了個圈子,又道:“我最得意的就是我這間書房。這墻上的壁畫,是我塌了個便宜貨,找一個美術學校的學生畫的,只要了我八十塊錢。這要是由那個設計專家介紹了人來畫,那就非上千不可了!”那間房果然墻壁上畫滿了彩色油畫,畫著天使,圣母,愛神拿著弓箭,和平女神與和平之鴿,各色風景人物,密密布滿了,從房頂到地板,沒有一寸空隙。地下又鋪著阿拉伯式的拼花五彩小方磚,窗戶上又鑲著五彩玻璃,更使人頭暈眼花。鴻才道:“我有時候回來了,覺得疲倦了,就在這間房里休息休息?!甭鼧E差一點噗哧一笑,笑出聲來。她想起姊姊說他有神經病,即使是一個好好的人,在這間房里多休息休息,也要成神經病了。 走出大門,汽車就停在門口。鴻才又道:“我這輛汽車買上當了!”隨即說出一個驚人的數目。他反正三句話不離吹,但吹不吹對于曼楨都是一樣的,她對于汽車的市價根本不熟悉。 一坐到汽車里面,就可以明白了,鴻才剛才為什么跑到另外一間房里去轉了一轉,除了整容之外,顯然是還噴射了大量的香水。在這車廂里閉塞的空氣里面,那香氣特別濃烈,讓人不能不注意到了。男人搽香水,仿佛是小白臉拆白黨的事,以一個中年的市儈而周身香氣襲人,實在使人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汽車夫回過頭來問:“上哪兒?”鴻才便道:“二妹,我請你吃咖啡去,難得碰見的,你也是個忙人,我也是個忙人?!?/br> 曼楨笑道:“今天我還有點事,所以剛才急著要回去呢,不然我還要多坐一會的,難得來看看姊姊?!兵櫜胖坏眯Φ溃骸澳阏媸请y得來的,以后我希望你常常來玩?!甭鼧E笑道:“我有空總會來的?!兵櫜畔蚱嚪虻溃骸跋人投〗?。二小姐家里你認識?”車夫回說認識。 汽車無聲地行駛著。這部汽車的速度,是鴻才引以為榮的,今天他卻恨它走得太快了。 他一向覺得曼楨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物;雖然俗語說“錢是人的膽”,仗著有錢,膽子自然大起來了,但是他究竟有點怕她。他坐在車廂的一隅,無聊地吹上一兩聲口哨,無腔無調的。曼楨也不知說什么,只靜靜地發出一股冷氣來。鴻才則是靜靜地發出香氣。 汽車開到曼楨家里,曼楨向車夫說:“停在弄堂外面好了?!兵櫜艆s說:“進去吧,我也要下來,我跟岳母談談,好久不看見她老人家了?!甭鼧E笑道:“媽今天剛巧帶孩子們上公園去了。今天就奶奶一個人在家里看門,我一會兒也還要出去?!兵櫜诺溃骸班?,你還要上別處去?”曼楨道:“一個同事的約我看電影去?!兵櫜诺溃骸皠偛畔葧缘弥苯铀湍闳チ??!?/br> 曼楨笑道:“不,我是要回來一次,那沈先生說好了上這兒來接我?!兵櫜劈c點頭。他一撩衣袖看了看手表,道:“噯喲,倒已經快五點了,我還有個約會,那我不下來了,改天再來看你們?!?/br> 這一天晚上,鴻才在外面玩到快天亮才回家。喝得醉醺醺的,踉蹌走進房來,皮鞋也沒脫,便向床上一倒。他沒開燈,曼璐卻把床前的臺燈一開,她一夜沒睡,紅著眼睛蓬著頭,一翻身坐了起來,大聲說道:“又上哪兒去了?不老實告訴我,我今天真跟你拼了!”這一次她來勢洶洶,鴻才就是不醉也要裝醉,何況他是真的喝多了。他直挺挺躺著,閉著眼睛不理她,曼璐便把一只枕頭“噗”擲過去,砸在他臉上,恨道:“你裝死!你裝死!”鴻才把枕頭掀掉了,卻低聲喊了聲“曼璐”!曼璐倒覺得非常詫異,因為有許久許久沒看見他這種柔情蜜意的表現了。她想他一定還是愛她的,今天是酒后流露了真實的情感。她的態發不由得和緩下來了。應了一聲: “唔?”鴻才又伸出手來拉她的手,曼璐佯嗔道:“干什么?”隨即一扭身在他的床沿上坐下。 鴻才把她的手擱在他胸前,望著她笑道:“以后我聽你的話,不出去,不過有一個條件?!甭赐蝗黄鹆艘尚?,道: “什么條件?”鴻才道:“你不肯的?!甭吹溃骸澳阏f呀。怎么又不說了?我猜你就沒什么好事!哼,你不說,你不說——”她使勁推他,捶他,鬧得鴻才的酒直往上涌,鴻才叫道:“噯喲,噯喲,人家已經要吐了!叫王媽倒杯茶來我喝?!?/br> 曼璐卻又殷勤起來,道:“我給你倒?!彼酒饋?,親自去倒了杯釅茶,裊裊婷婷捧著送過來,一口口喂給他吃。鴻才喝了一口,笑道:“曼璐,二妹怎么越來越漂亮了?”曼璐變色道:“你呢,神經病越來越厲害了!”她把茶杯往桌上一擱,不管了。 鴻才猶自惘惘地向空中望著,道:“其實要說漂亮,比她漂亮的也有,我也不知怎么,盡想著她?!甭吹溃骸疤澞阌心樥f!你趁早別做夢了!告訴你,她就是肯了,我也不肯——老實說,我這一個meimei,我賺了錢來給她受了這些年的教育,不容易的,我犧牲了自己造就出來這樣一個人,不見得到了頭兒還是給人做姨太太?你別想著顧家的女孩子全是姨太太坯——”鴻才道:“得了得了,人家跟你鬧著玩兒,你這人怎么惹不起的?我不睬你,總行了?” 曼璐實在氣狠了,哪肯就此罷休,兀自絮絮叨叨罵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