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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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你不懷好意了!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算你有兩個錢了,就做了皇帝了,想著人家沒有不肯的,人家都是只認得錢的。 你不想想,就連我,我那時候嫁你也不是看中你有錢!“鴻才突然一骨碌坐起來,道:”動不動就抬出這句話來!誰不知道我從前是個窮光蛋,你呢,你又是什么東西!濫污貨! 不要臉!“ 曼璐沒想到他會出口傷人,倒呆了一呆,道:“好,你罵我!”鴻才兩手撐在床沿上,眼睛紅紅地望著她,道:“我罵了你了,我打你又怎么樣?打你這個不要臉的濫污貨!”曼璐看他那樣子,借酒蓋著臉,真像是要打人。真要是打起架來,又是自己吃虧,當下只得珠淚雙拋,嗚嗚哭了起來,道:“你打,你打——沒良心的東西!我也是活該,誰叫我當初認錯人了!給你打死也是活該!”說著,便向床上一倒,掩面痛哭。 鴻才聽她的口風已經軟了下來,但是他還坐在床沿上瞅著她,半晌,忽然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便一歪身躺了下來,依舊睡他的覺。他這里鼾聲漸起,她那邊的哭聲卻久久沒有停止。她的哭,原意也許是借此下臺,但是哭到后來,卻悲從中來,覺得前途茫茫,簡直不堪設想,窗外已經天色大明,房間里一盞臺燈還開著,燈光被晨光沖淡了,顯得慘淡得很。 鴻才睡不滿兩個鐘頭,女傭照例來叫醒他,因為做投機是早上最吃緊,家里雖然裝著好幾只電話,也有直接電話通到辦公室里,他還是慣常一早就趕出去。他反正在旅館里開有長房間,隨時可以去打中覺的。 那天下午,曼璐的母親打電話來,把從前那小大姐阿寶的地址告訴她。曼璐從前沒有用阿寶,原是因為鴻才常喜歡跟她搭訕,曼璐覺得有點危險性?,F在情形不同了,她倒又覺得身邊有阿寶這樣一個人也好,或者可以拉得住鴻才。她沒想到鴻才今非昔比,這樣一個小大姐,他哪里放在眼里。 當下她把阿寶的地址記了下來,她母親道:“昨天你二妹回來,說你好了些了?!甭吹溃骸笆呛枚嗔?。等我好了我來看媽?!彼緛碚f要請她母親來住兩天,現在也不提了,也是因為她meimei的關系,她想還是疏遠一點的好。雖然這樁事完全不怪她meimei,更不與她母親相干,她在電話上說話的口吻卻有點冷淡,也許是不自覺的。顧太太雖然不是一個愛多心的人,但是女兒現在太闊了,貧富懸殊,有些地方就不能不多著點心。當下便道:“好,你一好了就來玩,奶奶也惦記著你呢?!?/br> 自從這一次通過電話,顧太太一連好兩個月也沒去探望女兒。曼璐也一直沒有和他們通音信。這一天她到市區里來買東西,順便彎到娘家來看看。她好久沒回來過了,坐著一輛特大特長的最新型汽車,看弄堂的和一些鄰人都站在那里看著,也可以算是衣錦榮歸了。她的弟弟們在弄堂里學騎腳踏車,一個青年替他們扶著車子,曼楨也站在后門口,抱著胳膊倚在門上看著。曼璐跳下汽車,曼楨笑道:“咦,姊姊來了!”那青年聽見這稱呼,似乎非常注意,掉轉目光向曼璐這邊看來,然而曼璐的眼睛像閃電似的,也正在那里打量著他,他的眼神沒有她那樣足,敵不過她,急忙望到別處去了。他所得到的印象只是一個穿著皮大衣的中年太太。原來曼璐現在力爭上游,為了配合她的身份地位,已經放棄了她的舞臺化妝,假睫毛,眼黑,大紅的胭脂,一概不用了。她不知道她這樣正是自動地繳了械。時間是殘酷的,在她這個年齡,濃妝艷抹固然更顯憔悴,但是,突然打扮成一個中年婦人的模樣,也只有更像一個中年婦人。曼璐本來還不覺得,今天到綢緞店去買衣料,她把一塊紫紅色的拿起來看看,正考慮間,那不識相的伙計卻極力推薦一塊深藍色的,說:“是您自己穿嗎?這藍的好,大方?!甭葱睦锖苌鷼?,想道:“你當我是個老太太嗎?我倒偏要買那塊紅的!”雖然賭氣買了下來,心里卻很不高興。 今天她母親也不高興,因為她的小弟弟杰民把腿摔傷了。 曼璐上樓去,她母親正在那里替杰民包扎膝部。曼璐道:“噯呀,怎么摔得這樣厲害?”顧太太道:“怪他自己呀!一定要學著騎車,我就知道要闖禍!有了這部車子,就都發了瘋似的,你也騎我也騎!”曼璐道:“這自行車是新買的么?”顧太太道:“是你大弟弟說,他那學堂太遠了,每天乘電車去,還是騎車合算。一直就想要一部自行車,我可是沒給他買。新近沈先生買了一部送給他?!闭f到這里,她把眉毛緊緊蹙了起來。世鈞送他們一輛腳踏車,她當時是很高興的,可是現在因為心疼孩子,不免就遷怒到世鈞身上去了。 曼璐道:“這沈先生是誰?剛才我在門口看見一個人,可就是他?”顧太太道:“哦,你已經看見了?”曼璐笑道:“是二妹的朋友嗎?”顧太太點點頭,道:“是她的一個同事?!甭吹溃骸八3??”顧太太把杰民支使開了,方才低聲笑道: “這一向差不多天天在這里?!甭葱Φ溃骸八麄兪遣皇撬阌喕榱四??”顧太太皺著眉笑道:“就是說呀,我也在這兒納悶兒,只看見兩人一天到晚在一起,怎么不聽見說結婚的話?!甭吹溃骸皨?,你怎么不問問二妹?!鳖櫶溃骸皢栆彩前讍?。問她,她就說傻話,說要等弟弟meimei大了才肯出嫁。我說人家怎么等得及呀!可是看這樣子,沈先生倒是一點也不著急。倒害我在旁邊著急?!甭春龅溃骸皣喲?!這位小姐,不要是上了人家的當吧?”顧太太道:“那她不會的?!甭吹溃骸澳銊e說,越是像二妹這樣沒有經驗,越是容易入迷。這種事情倒也說不定?!鳖櫶溃骸安贿^那沈先生,我看他倒是個老實人?!甭葱Φ溃骸昂?,老實人!我看他那雙眼睛挺壞的,直往人身上溜!”說著,不由得抬起手來,得意地撫摸著自己的頭發。她卻沒想到世鈞剛才對她特別注意,是因為他知道她的歷史,對她不免抱著一種好奇心。 顧太太道:“我倒覺得他挺老實的。不信,你待會兒跟他談談就知道了?!甭吹溃骸拔业挂務?。我見過的人多了,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決不會看走眼的?!鳖櫶驗槁船F在是有夫之婦了,所以也不反對她和曼楨的男朋友接近,便道:“對了,你幫著看看?!?/br> 正說著,曼璐忽然聽見曼楨在樓梯口跟祖母說話,忙向她母親使了個眼色,她母親便不作聲了。隨后曼楨便走進房來,開櫥門拿大衣。顧太太道:“你要出去?”曼楨笑道:“去看電影去。不然我就不去了,票子已經買好了。姊姊你多玩一會,在這兒吃飯?!彼掖业刈吡?。世鈞始終沒有上樓來,所以曼璐也沒有機會觀察他。 顧太太和曼璐并肩站在窗前,看著曼楨與世鈞雙雙離去,又看著孩子們學騎腳踏車,在弄堂里騎來騎去。顧太太閑閑地說道:“前些日子阿寶到這兒來了一趟?!卑毈F在已經在曼璐那里幫傭了。曼璐道:“是呀,我聽見她說,鄉下有封信寄到這兒來,她來拿?!鳖櫶溃骸斑??!脿斶@一向還是那樣?”曼璐知道一定是阿寶多事,把鴻才最近花天酒地的行徑報告給他丈母娘聽了,便笑道:“這阿寶就是這樣多嘴!” 顧太太笑道:“你又要說我多嘴了——我可是要勸勸你,你別這么一看見他就跟他鬧。 傷感情的?!奥床徽Z。她不愿意向她母親訴苦,雖然她很需要向一個人哭訴,除了母親也沒有更適當的人了,但是她母親勸慰的話從來不能夠搔著癢處,常常還使她覺得啼笑皆非。 顧太太又悄悄地道:“姑爺今年幾歲了,也望四十了吧?別說男人不希罕小孩子,到了一個年紀,也想要得很哩!我想著,你別的沒什么對不起他,就只有這一樁?!甭磸那按蜻^兩次胎,醫生說她不能夠再有孩子了。 顧太太又道:“我聽你說,鄉下那一個也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曼璐懶懶地道:“怎么,阿寶沒告訴你嗎?鄉下有人出來,把那孩子帶出來了?!鳖櫶犃撕茉尞?,道: “哦?不是一直跟著她娘的嗎?”曼璐道:“他娘死了,所以現在送了來交給她爸爸?!鳖櫶艘徽?,道:“她娘死了?——真的?——啊呀,孩子,你奶奶一直說你命好,敢情你的命真好!我可不像你這樣沉得住氣!”說著,不由得滿臉是笑。曼璐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顧太太又道:“我可是又要勸勸你,人家沒娘的孩子,也怪可憐的,你待她好一點?!?/br> 曼璐剛才上街買的大包小裹里面有一個鞋盒,她向她母親面前一送,笑道:“喏,你看,我這兒給她買了皮鞋,我還在那兒教她識字塊呢,還要怎么樣?” 顧太太笑道:“孩子幾歲了?”曼璐道:“八歲?!鳖櫶溃?/br> “叫什么?”曼璐道:“叫招弟?!鳖櫶犃?,又嘆了口氣,道: “要是能給她生個弟弟就好了!咳,說你命好,怎么偏偏命中無子呢?”曼璐突然把臉一沉,恨道:“左一句命好,右一句命好,你明知道我一肚子苦水在這里!”說著,她便一扭身,背沖著她母親,只聽見她不耐煩地用指尖叩著玻璃窗,“的的”作聲。她的指甲特別長而尖。顧太太沉默了一會,方道: “你看開點吧,我的小姐!”不料這句話一說,曼璐索性呼嗤呼嗤哭起來了。顧太太站在她旁邊,倒有半晌說不出話來。 曼璐用手帕擤了擤鼻子,說道:“男人變起心來真快,那時候他情愿犯重婚罪跟我結婚,現在他老婆死了,我要他跟我重新辦一辦結婚手續,他怎么著也不答應?!鳖櫶溃?/br> “干嗎還要辦什么手續,你們不是正式結婚的嗎?”曼璐道: “那不算。那時候他老婆還在?!鳖櫶欀碱^覷著眼睛向曼璐望著,道:“我倒又不懂了?!弊炖镎f不懂,她心里也有些明白曼璐的處境,反正是很危險的。 顧太太想了一想,又道:“反正你別給他鬧。他就是另外有了人,也還有個先來后到的——”曼璐道:“有什么先來后到,招弟的娘就是個榜樣,我真覺得寒心,人家還是結發夫妻呢,死在鄉下,還是族里人湊了錢給她買的棺材?!鳖櫶L長地嘆了口氣,道:“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有個兒子就好了!這要是從前就又好辦了,太太做主給老爺弄個人,借別人的肚子養個孩子。這話我知道你又聽不進?!彼约阂灿X得這種思想太落伍了,說到這里,不由得笑了一笑。曼璐便也勉強笑了笑,道:“得了,得了,媽!”顧太太道:“那么你就領個孩子?!甭葱Φ溃骸暗昧?,家里已經有了個沒娘的孩子,再去領一個來——開孤兒院?” 母女倆只顧談心,不知不覺地天已經黑了下來了,房間里黑洞洞的,還是顧老太太從外面一伸手,把燈開了,笑道: “怎么摸黑坐在這兒,我說娘兒倆上哪兒去了呢?!媚棠探裉煸谶@兒吃飯吧?”顧太太也向曼璐說:“我給你弄兩樣清淡些的菜,包你不會吃壞?!甭吹溃骸澳敲次掖騻€電話回去,叫他們別等我?!?/br> 她打電話回去,一半也是隨時調查鴻才的行動。阿寶來接電話,說:“姑爺剛回來,要不要叫他聽電話?”曼璐道: “唔——不用了。我也就要回來了?!彼龗鞌嚯娫?,就說要回去。她祖母不知就里,還再三留她吃飯,她母親便道:“讓她回去吧,她姑爺等著她吃飯呢?!?/br> 曼璐趕回家去,一徑上樓,來到臥室里,正碰見鴻才往外走,原來他是回來換衣服的。 曼璐道:“又上哪兒去?”鴻才道:“你管不著!”他順手就把房門“砰”一關。曼璐開了門追出去,鴻才已經一陣風走下樓去,一陣香風。 那名叫招弟的小女孩子偏趕著這時候跑了出來,她因為曼璐今天出去之前告訴她的,說給她買皮鞋,所以特別興奮。 她本來在女傭房間里玩耍,一聽見高跟鞋響,就往外奔,一路喊著,“阿寶!媽回來了!”她叫曼璐叫“媽”,本來是女傭們教她這樣叫的,鴻才也不是第一次聽見她這樣叫,但是今天他不知為什么,存心跟曼璐過不去,在樓梯腳下高聲說道: “他媽的什么東西,你管她叫媽!她也配?”曼璐聽見了,馬上就撈起一只瓷花盆要往下扔,被阿寶死命抱住了。 曼璐氣得說不出話來,鴻才已經走遠了,她方才罵道: “誰要她那個拖鼻涕丫頭做女兒,小叫化子,鄉下佬,送給我我也不要!”她恨死了那孩子,那孩子兩只眼睛眨巴眨巴,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的演出。孩子的媽如果有靈魂的話,一定覺得很痛快吧,曼璐仿佛聽見她在空中發出勝利的笑聲。 自從招弟來到這里,曼璐本來想著,只要把她籠絡好了,這孩子也可以成為一個感情的橋梁,鴻才雖然薄情,父女之情總有的。但是這孩子非但不是什么橋梁,反而是個導火線,夫妻吵鬧,有她夾在中間做個旁觀者,曼璐更不肯輸這口氣,所以吵得更兇了。 那女孩子又瘦又黑,小辮子上扎著一截子白絨線,呆呆地站在那里望著她。她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她把她帶回來的那只鞋盒三把兩把拆散了,兩只漆皮的小皮鞋骨碌碌滾下地去,她便提起腳來在上面一陣亂踩。皮鞋這樣東西偏又特別結實,簡直無法毀滅它。結果那兩只鞋被她滴溜溜扔到樓底下去了。 在招弟的眼光中,一定覺得曼璐也跟她父親一樣,都是喜怒無常。 曼璐回到房中,晚飯也不吃,就上床睡了。阿寶送了只熱水袋來,給她塞在被窩里。她看見阿寶,忽然想起來了,便道:“你上次到太太那兒去說了些什么?我頂恨傭人這樣搬是非?!卑毜浆F在還是稱曼璐為大小姐,稱她母親為太太。阿寶忙道:“我沒說什么呀,是太太問我——”曼璐冷笑道: “哦,還是太太不對?!卑氈浪且欢亲拥幕?,沒處發泄,就不敢言語了,悄悄地收拾收拾,就出去了。 今天睡得特別早,預料這一夜一定特別長。曼璐面對著那漫漫長夜,好像要走過一個黑暗的甬道,她覺得恐懼,然而還是得硬著頭皮往里走。 床頭一盞臺燈,一只鐘。一切寂靜無聲,只聽見那只鐘滴答滴答,顯得特別響。曼璐一伸手,就把鐘拿起來,收到抽屜里去。 一開抽屜,卻看見一堆小紙片,是她每天教招弟認的字塊。曼璐大把大把地撈出來,往痰盂里扔。其實這時候她的怒氣已經平息了,只覺得傷心。背后畫著稻田和貓狗牛羊的小紙片,有幾張落在痰盂外面,和她的拖鞋里面。 曼璐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后,她追溯到鴻才對她的態度惡化,是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是那一天,她meimei到這里來探病,后來那天晚上,鴻才在外面吃醉酒回來,倚風作邪地,向她表示對她meimei有野心。被她罵了一頓。 要是真能夠讓他如愿以償,他倒也許從此就好了,不出去胡鬧了。他雖然喜新厭舊,對她meimei倒好像是一片癡心。 她想想真恨,恨得他牙癢癢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主意,跟定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像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頭兒還是一場空? 有一塊冰涼的東西貼在腳背上。熱水袋已經冷了,可以知道時候已經不早了,已經是深夜,更深夜靜,附近一條鐵路上有火車駛過,蕭蕭地鳴著汽笛。 她母親那一套“mama經”,她忽然覺得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的。有個孩子就好了。借別人的肚子生個孩子。這人還最好是她meimei,一來是鴻才自己看中的,二來到底是自己meimei,容易控制些。 母親替她出主意的時候,大概決想不到她會想到二妹身上。她不禁微笑。她這微笑是稍微帶著點獰笑的意味的,不過自己看不見罷了。 然后她突然想道:“我瘋了。我還說鴻才神經病,我也快變成神經病了!”她竭力把那種荒唐的思想打發走了,然而她知道它還是要回來的,像一個黑影,一只野獸的黑影,它來過一次就認識路了,咻咻地嗅著認著路,又要找到她這兒來了。 她覺得非??植?。 八 在一般的家庭里,午后兩三點鐘是一天內最沉寂的一段時間,孩子們都在學校里,年青人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老弱殘兵。曼楨家里就是這樣,只有她母親和祖母在家。這一天下午,弄堂里來了個磨刀的,顧太太聽見他在那兒吆喝,便提著兩把廚刀下樓去了。不一會,她又上來了,在樓梯上便高聲喊道:“媽,你猜誰來了?慕瑾來了!”顧老太太一時也記不起慕瑾是誰,模模糊糊地問了聲:“唔,誰呀?”顧太太領著那客人已經走進來了。顧老太太一看,原來是她娘家侄女兒的兒子,從前和她的長孫女兒有過婚約的張慕瑾。 慕瑾笑著叫了聲“姑外婆”。顧老太太不勝歡喜,道: “你怎么瘦了?”慕瑾笑道:“大概鄉下出來的人總顯得又黑又瘦?!鳖櫪咸溃骸澳銒尯脝??”慕瑾頓了一頓,還沒來得及回答,顧太太便在旁邊說:“表姊已經故世了?!?/br> 顧老太太驚道:“???”顧太太道:“剛才我看見他袖子上裹著黑紗,我就嚇了一跳!” 顧老太太呆呆地望著慕瑾,道:“這是幾時的事?”慕瑾道:“是今年三月里。我也沒寄訃聞來,我想著等我到上海來的時候,我自己來告訴姑外婆一聲?!彼阉赣H得病的經過約略說了一說。顧老太太不由得老淚縱橫,道:“哪兒想得到的。像我們這樣老的倒不死,她年紀輕輕的倒死了!”其實慕瑾的母親也有五十幾歲了,不過在老太太的眼光中,她的小輩永遠都是小孩。 顧太太嘆道:“表姊也還是有福氣的,有慕瑾這樣一個好兒子?!鳖櫪咸c頭道:“那倒是!慕瑾,我聽見說你做了醫院的院長了。年紀這樣輕,真了不得?!蹦借Φ溃骸澳且菜悴涣耸裁?。人家說的,‘鄉下第一,城里第七’?!鳖櫶Φ溃骸澳闾t虛了。從前你表舅舅在的時候,他就說你好,說你大了一定有出息的。媽,你記得?”當初也就是因為她丈夫對于慕瑾十分賞識,所以把曼璐許配給他的。 顧太太問道:“你這次到上海來有什么事情嗎?”慕瑾道: “我因為醫院里要添辦一點東西,我到上海來看看?!鳖櫶謫査≡谑裁吹胤?,他說住在旅館里,顧老太太便一口說: “那你就搬在這兒住好了,在旅館里總不大方便?!鳖櫶Ω胶椭?,慕瑾遲疑了一下,道:“那太麻煩了吧?”顧太太笑道:“不要緊的——又不跟你客氣!你從前不也住在我們家的?”顧老太太道:“真巧,剛巧有間屋子空著沒人住,樓下有一家人家剛搬走?!鳖櫶窒蚰借忉尩溃骸叭ツ昴菚r候曼璐出嫁了,我們因為家里人少,所以把樓下兩間房子分租出去了?!钡浆F在為止,他們始終沒有提起曼璐。顧老太太跟著就說:“曼璐結婚了,你知道吧?”慕瑾微笑道:“我聽說的。 她好吧?“顧老太太道:”她總算運氣好,碰見這個人,待她倒不錯。她那姑爺挺會做生意的,現在他們自己蓋了房子在虹橋路?!邦櫪咸珜τ诼醇薜媒瘕斝鲞@一回事,始終認為是一個奇跡,也可以說是她晚年最得意的一樁事,所以一說就是一大套。慕瑾一面聽,一面說:”噢?!??!堑雇??!邦櫶此巧駳庥悬c不大自然,好像他對曼璐紿終未能忘情。他要不是知道她已經結婚了,大概他決不會上這兒來的,因為避嫌疑的緣故。 磨刀的在后門外哇啦哇啦喊,說刀磨好了,顧太太忙起身下樓,慕瑾趁勢也站起身來告辭。他們婆媳倆又堅邀他來住,慕瑾笑道:“好,那么今天晚上我就把行李搬來,現在我還有點事,要上別處去一趟?!鳖櫶溃骸澳敲茨阍琰c來,來吃飯?!?/br> 當天晚上,慕瑾從旅館里把兩件行李運到顧家,顧太太已經把樓下那間房收拾出來了,她笑著喊她的兩個兒子:“偉民,杰民,來幫著拿拿東西?!蹦借Φ溃骸拔易约耗??!彼严渥恿嗟椒块g里去,兩個孩子也跟進來了,站得遠遠地觀望著。顧太太道:“這是瑾哥哥。杰民從前太小了,大概記不得了,偉民你總該記得的,你小時候頂喜歡瑾哥哥了,他走了,你哭了一天一夜,后來還給爸爸打了一頓——他給你鬧得睡不著覺,火起來了?!眰ッ瘳F在已經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長得跟他母親一樣高了,聽見這話,不禁有些訕訕的,紅著臉不作聲。 顧老太太這時候也走進房來,笑道:“東西待會兒再整理,先上去吃飯吧?!鳖櫶约旱綇N房里去端菜,顧老太太領著慕瑾一同上樓。今天他們因為等著慕瑾,晚飯吃得特別晚。曼楨吃過飯還得出去教書,所以她等不及了,先盛了一碗飯坐在那里吃著。慕瑾走進來,一看見她便怔住了。在最初的一剎那,他還當是曼璐——六七年前的曼璐。曼楨放下碗筷,站起身來笑道:“瑾哥哥不認識我了吧?”慕瑾不好意思說:正是因為太認識她了,所以望著她發怔。她笑著說了聲:“是二妹吧?要在別處看見了,真不認識了?!鳖櫪咸溃骸氨緛韱?,你從前看見她的時候,她還沒有偉民大呢?!?/br> 曼楨又把筷子拿起來,笑道:“對不起,我先吃了,因為我吃了飯還要出去?!蹦借此⒘艘煌氚罪?,搛了兩塊咸白菜在那里吃著,覺得很不過意。等到顧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了進來,曼楨已經吃完了。慕瑾便道:“二妹再吃一點?!甭鼧E笑道:“不吃了,我已經飽了。媽,我讓你坐?!彼酒饋?,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親椅背上慢慢地喝著,看見她母親夾了一筷辣椒炒rou絲送到慕瑾碗里去,便道:“媽,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鳖櫶Φ溃骸皣唵?,真的,我倒忘了?!?/br> 顧老太太笑道:“這孩子記性倒好?!彼齻冊僖蚕氩坏?,她所以記得的原因,是因為她小時候恨慕瑾奪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搶著替他盛飯,在碗底抹上些辣醬。他當時總也知道是她惡作劇,但是這種小事他也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當然忘得干干凈凈了。他只覺得曼楨隔了這些年,還記得他不愛吃什么,是值得驚異的。而她的聲容笑貌,她每一個姿態和動作,對于他都是這樣地熟悉,是他這些年來魂夢中時時縈繞著的,而現在都到眼前來了。命運真是殘酷的,然而這種殘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覺得內中有一絲甜蜜的滋味。 曼楨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慕瑾卻一直有些惘惘的,過去他在顧家是一個???,他們專給客人使用的一種上方下圓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別長,捏在手里特別沉重,他在他們家一直慣用這種筷子,現在又和他們一家老幼一桌吃飯了,只少了一個曼璐。他不免有一種滄桑之感,在那黃暗暗的燈光下。 慕瑾在鄉下養成了早睡的習慣,九點半就睡了。顧太太在那里等門,等曼楨回來,顧老太太今天也不瞌睡,盡坐著和媳婦說話,說起侄女兒的生前種種,說說又掉眼淚。又談到慕瑾,婆媳倆異口同聲都說他好。顧太太道:“所以從前曼璐他們爹看中他呢?!?,也是我們沒福氣,不該有這樣一個好女婿?!鳖櫪咸溃骸斑@種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br> 顧太太道:“慕瑾今年幾歲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誤到現在還沒結婚,我想想都覺得不過意?!鳖櫪咸c頭道: “可不是嗎!他娘就這么一個兒子,三十歲出頭了還沒娶親,她準得怪我們呢,死的時候都沒一個孫子給她穿孝!”顧太太嘆道:“慕瑾這孩子呢也是太癡心了?!?/br> 兩人沉默了一會,她們的思想都朝一條路子上走。還是顧老太太嘴快,先說了出來道:“其實曼楨跟他也是一對兒?!?/br> 顧太太低聲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楨給了他,報答他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沒有了??上鼧E已經有了沈先生?!鳖櫪咸珦u搖頭,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還沒準兒呢。認識了已經快兩年了,照這樣下去,可不給他白耽誤了!”顧太太雖然對世鈞這種態度也有些不滿,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兒的男朋友,她覺得她不能不替女兒辯護,便嘆了口氣,道:“沈先生呢,人是個好人,就是好像脾氣有點不爽快?!鳖櫪咸溃?/br> “我說句粗話,這就是‘占著茅坑不拉屎’!”說著,她樂呵呵地笑起來了。顧太太也苦笑。 慕瑾住到他們家里來的第三天晚上,世鈞來了。那時候已經是晚飯后,慕瑾在他自己房里。曼楨告訴世鈞,現在有這樣一個人寄住在他們這里,他是個醫生,在故鄉的一個小城里行醫。她說:“有幾個醫生肯到那種苦地方去工作?他這種精神我覺得很佩服。我們去找他談談?!彼褪棱x一同來到慕瑾的房間里,提出許多問題來問他,關于鄉下的情形,城鎮的情形,她對什么都感到興趣。世鈞不免有一種本能的妒意。他在旁邊默默地聽著,不過他向來在生人面前不大開口的,所以曼楨也不覺得他的態度有什么異樣。 他臨走的時候,曼楨送他出來,便又告訴他關于慕瑾和她姊姊的一段歷史,道:“這已經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沒有結婚,想必是因為他還不能夠忘記她?!笔棱x笑道:“哦,這人還這樣感情豐富,簡直是個多情種子嘛!”曼楨笑道:“是呀,說起來好像有點傻氣,我倒覺得這是他的好處。一個人要不是有點傻氣,也不會跑到那種窮鄉僻壤的地方去辦醫院,干那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br> 世鈞沒說什么。走到弄堂口,他向她點點頭,簡短地說了聲“明兒見”,轉過身來就走了。 這以后,世鈞每次到她家里來,總有慕瑾在座。有時候慕瑾在自己房間里,曼楨便把世鈞拉到他房里去,三個人在一起談談說說。曼楨其實是有用意的。她近來覺得,老是兩個人膩在一起,熱度一天天往上漲,總有一天他們會不顧一切,提前結婚了,而她不愿意這樣,所以很歡迎有第三者和他們在一起。她可以說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鈞當然不了解。他感到非常不快。 他們辦公室里現在改了規矩,供給午膳了,他們本來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館子,曼楨勸他省兩個錢,這一向總是在廠里吃,所以談話的機會更少了。曼楨覺得這樣也好,在形跡上稍微疏遠一點。她不知道感情這樣東西是很難處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擱,就以為它可以保存若干時日,不會變質了。 星期六,世鈞照例總要到她家里來的,這一個星期六他卻打了個電話來,約她出去玩。 是顧太太接的電話。她向曼楨嚷了聲:“是沈先生?!彼麄冋诔燥?,顧太太回到飯桌上,隨手就把曼楨的碟子蓋在飯碗上面,不然飯一定要涼了。她知道他們兩人一打電話,就要說上半天工夫。 曼楨果然跑出去許久,還沒進來。慕瑾本來在那里猜測著,她和她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誼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現在可以知道了。他有點爽然若失,覺得自己真是傻,見面才幾天工夫,就容許自己這樣胡思亂想起來,其實人家早有了愛人了。 杰民向來喜歡在飯桌上絮絮叨叨說他在學校里的事,無論是某某人關夜學,還是誰跟誰打架,他總是興奮地,氣急敗壞地一連串告訴他母親。今天他在那里說他們要演一出戲,他在這出戲里也要擔任一個角色,是一個老醫生。顧太太道: “好好,快吃飯吧?!苯苊癜橇藘煽陲?,又道:“媽,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說這出戲非常有意義,是先生替我們揀的這個劇本,這劇本好極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說的話顧太太一概不理會,她只向他臉上端相著,道:“你嘴角上粘著一粒飯?!?/br> 杰民覺得非常泄氣,心里很不高興,懶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顧太太道:“還在那兒?!彼绺鐐ッ癖愕溃骸八糁旤c心呢?!币蛔雷尤硕夹α?,只有慕瑾,他正在這里發呆,他們這樣哄然一笑,他倒有點茫然,以為自己或者舉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來了。他一個個向他們臉上看去,也不得要領。 這一天下午,慕瑾本來有點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飯也沒有回來吃。同時,世鈞和曼楨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飯,方才一同回來,慕瑾也才回來沒有一會兒。世鈞和曼楨走過他房門口,聽見里面一片笑聲,原來杰民在那里逼著慕瑾做給他看,怎樣演那個醫生的角色。 慕瑾教他怎樣用聽筒,怎樣量血壓。曼楨和世鈞立在房門口看著,慕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我也就會這兩招兒,都教給你了?!苯苊裰还苣ブ?。孩子們向來是喜歡換新鮮的,從前世鈞教他們騎腳踏車的時候,他們和世鈞非常親近,現在有了慕瑾,對他就冷淡了許多。 若在平常的時候,世鈞也許覺都不覺得,現在他卻特別敏感起來,連孩子們對慕瑾的愛戴,他也有些醋意。 慕瑾一個不防備,打了個呵欠。曼楨道:“杰民,我們上樓去吧,瑾哥哥要睡覺了?!?/br> 慕瑾笑道:“不不,還早呢。我是因為這兩天睡得不大好——現在簡直變成個鄉下人了,給汽車電車的聲音吵得睡不著覺?!甭鼧E道:“還有隔壁這只無線電,真討厭,一天開到晚?!蹦借Φ溃骸拔乙彩且驗椴涣晳T的緣故。我倒想找兩本書來看看,睡不著,看看書就睡著了?!甭鼧E道:“我那兒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兩本?!?/br> 杰民抱了一大疊書走進來,全是她書架上的,內中還有兩本是世鈞送她的。她一本本檢視著,遞給慕瑾,笑道:“不知道你看過沒有?”慕瑾笑道:“都沒看過。告訴你,我現在完全是個鄉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兒有工夫看書?!彼驹陔姛舻紫路喼?,曼楨道:“噯呀,這燈泡不夠亮,得要換個大點的?!蹦借m然極力攔阻著,曼楨還是上樓去拿燈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