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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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我弟弟生得很美而我一點也不。從小我們家里誰都惋惜著,因為那樣的小嘴、大眼睛與長睫毛,生在男孩子的臉上,簡直是白糟蹋了。長輩就愛問他:“你把眼睫毛借給我好不好? 明天就還你?!叭欢偸且豢诨亟^了。有一次,大家說起某人的太太真漂亮,他問道:”有我好看么?“大家常常取笑他的虛榮心。 他妒忌我畫的圖,趁沒人的時候拿來撕了或是涂上兩道黑杠子。我能夠想象他心理上感受的壓迫。我比他大一歲,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 一同玩的時候,總是我出主意。我們是《金家莊》上能征慣戰的兩員驍將,我叫月紅,他叫杏紅,我使一口寶劍,他使兩只銅錘,還有許許多多虛擬的伙伴。開幕的時候永遠是黃昏,金大媽在公眾的廚房里咚咚切菜,大家飽餐戰飯,趁著月色翻過山頭去攻打蠻人。路上偶爾殺兩頭老虎,劫得老虎蛋,那是巴斗大的錦毛毯,剖開來像白煮雞蛋,可是蛋黃是圓的。我弟弟常常不聽我的調派,因而爭吵起來。他是“既不能令,又不受令”的,然而他實是秀美可愛,有時候我也讓他編個故事:一個旅行的人為老虎追趕著,趕著,趕著,潑風似的跑,后頭嗚嗚趕著沒等他說完,我已經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也不知道我弟弟過的是何等樣的生活。有一次放假,看見他,吃了一驚。他變得高而瘦,穿一件不甚干凈的藍布罩衫,租了許多連環圖畫來看,我自己那時候正在讀穆時英的《南北極》與巴金的《滅亡》,認為他的口胃大有糾正的必要,然而他只晃一晃就不見了。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忤逆,沒志氣。 我比誰都氣憤,附和著眾人,如此激烈地詆毀他,他們反而倒過來勸我了。 后來,在飯桌上,為了一點小事,我父親打了他一個嘴巴子。我大大地一震,把飯碗擋住了臉,眼淚往下直淌。我后母笑了起來道:“咦,你哭什么?又不是說你!你瞧,他沒哭,你倒哭了!”我丟下了碗沖到隔壁的浴室里去,閂上了門,無聲地抽噎著,我立在鏡子前面,看我自己的掣動的臉,看著眼淚滔滔流下來,像電影里的特寫。我咬著牙說:“我要報仇。有一天我要報仇?!?/br> 浴室的玻璃窗臨著陽臺,啪的一聲,一只皮球蹦到玻璃上,又彈回去了。我弟弟在陽臺上踢球。他已經忘了那回事了。這一類的事,他是慣了的。我沒有再哭,只感到一陣寒冷的悲哀。 姑 姑 語 錄我姑姑說話有一種清平的機智見識,我告訴她有點像周作人他們的。她照例說她不懂得這些,也不感到興趣——因為她不喜歡文人,所以處處需要撇清??墒怯幸淮嗡策@樣說了:“我簡直一天到晚的發出沖淡之氣來!”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鉆的時候,她說:“視睡如歸?!睂懴聛砜梢猿蔀橐皇仔≡姡骸岸?,視睡如歸?!?/br> 洗頭發,那一次不知怎么的頭發很臟很臟了,水墨黑。她說:“好像頭發掉色似的?!?/br> 她有過一個年老嘮叨的朋友,現在不大來往了。她說: “生命太短了,費那么些時間和這樣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是,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覺得生命太長了?!?/br> 起初我當做她是說:因為厭煩的緣故,仿佛時間過得奇慢。后來發現她是另外一個意思:一個人老了,可以變得那么的龍鐘糊涂,看了那樣子,不由得覺得生命太長了。 她讀了蘇青和我對談的記錄,(一切書報雜志,都要我押著她看的。她一來就聲稱“看不進去?!蔽业男≌f,因為親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實地篇篇過目,雖然嫌它大不愉快。原稿她絕對拒絕看,清樣還可以將就。)關于職業婦女,她也有許多意見。她覺得一般人都把職業婦女分開作為一種特別的類型,其實不必。職業上的成敗,全看一個人的為人態度,與家庭生活里沒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婦女職業,都不是什么專門技術的性質,不過是在寫字間里做人罷了。在家里有本領的,如同王熙鳳,出來了一定是個了不起的經理人才。將來她也許要寫本書關于女人就職的秘訣,譬如說開始的時候應當怎樣地“有沖頭”,對于自己怎樣地“隱惡揚善”然而后來她又說:“不用勸我寫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專管打電報,養成了一種電報作風,只會一味的省字,拿起稿費來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來,挑剔得非常厲害,因為:“如果是個男人,必須養家活口的,有時候就沒有選擇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說起來是他的責任,還有個名目。像我這樣沒有家累的,做著個不稱心的事,愁眉苦臉嫌了錢來,愁眉苦臉活下去,卻是為什么呢?” 從前有一個時期她在無線電臺上報告新聞,誦讀社論,每天工作半小時。她感慨地說:“我每天說半個鐘頭沒意思的話,可以拿好幾萬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說著有意思的話,卻拿不到一個錢?!?/br> 她批評一個膽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說:“人家睡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嚨了?!?/br> “愛德華七世路”(愛多亞路)我弄錯了當做是“愛德華八世路”,她說:“愛德華八世還沒來得及成馬路呢?!?/br> 她對于我們張家的人沒有多少好感——對我比較好些,但也是因為我自動地粘附上來,拿我無可奈何的緣故。就這樣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住在一起,使人變得非常嘮叨(因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為對方太低能)?!?/br> 有一次她說到我弟弟很可憐地站在她眼前:“一雙大眼睛吧達吧達望著我?!薄鞍蛇_吧達”四個字用得真是好,表現一個無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濕地目夾著眼。 她說她自己:“我是文武雙全,文能夠寫信,武能夠納鞋底?!蔽以谙愀圩x書的時候頂喜歡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是她辦公室里省下來的,用過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頁頁大小不等,讀起來淅瀝煞辣作脆響。)信里有一種無聊的情趣,總像是春夏的晴天。語氣很平淡,可是用上許多驚嘆號,幾乎全用驚嘆號來做標點,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時髦文章的罷?還有,她老是寫著“狠好,”“狠高興,”我同她辯駁過,她不承認她這里應當用“很”字。后來我問她:“那么,‘兇狠’的‘狠’字,姑姑怎么寫呢?”她也寫作“狠”。我說:“那么那一個‘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認,是有這么一個字的?!彼胂?,也有理。我又說:“現在沒有人寫‘狠好’了。一這樣寫,馬上把自己歸入了周瘦鵑他們那一代?!彼粡拇烁牧?。 她今年過了年之后,運氣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諸事不順心,反倒胖了起來,她寫信給一個朋友說,“近來就是悶吃悶睡悶長。好容易決定做條褲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裁了一只腿,今天早上縫了一條縫,現在想去縫第二條縫。 這條褲子總有成功的一日罷?“ 去年她生過病,病后久久沒有復元。她帶一點嘲笑,說道:“又是這樣的懨懨的天氣,又這樣的虛弱,一個人整個地象一首詞了!” 她手里賣掉過許多珠寶,只有一塊淡紅的披霞,還留到現在,因為欠好的緣故。戰前拿去估價,店里出她十塊錢,她沒有賣。每隔些時,她總把它拿出來看看,這里比比,那里比比,總想把它派點用場,結果又還是收了起來,青綠絲線穿著的一塊寶石,凍瘡腫到一個程度就有那樣的淡紫紅的半透明。襟上掛著做個裝飾品罷,襯著什么底子都不好看。放在同樣的顏色上,倒是不錯,可是看不見,等于沒有了。放在白的上,那比較出色了,可是白的也顯得臟相了。還是放在黑緞子上面頂相宜——可是為那黑色衣服的本身著想,不放,又還要更好些。 除非把它懸空宕著,做個扇墜什么的。然而它只有一面是光滑的。反面就不中看;上頭的一個洞,位置又不對,在寶石的正中。 姑姑嘆了口氣,說:“看著這塊披霞,使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br> 說胡蘿卜有一天,我們飯桌上有一樣蘿卜煨rou湯。我問我姑姑: “洋花蘿卜跟胡蘿卜都是古時候從外國傳進來的吧?”她說: “別問我這些事。我不知道?!彼肓艘幌?,接下去說道: “我第一次同胡蘿卜接觸,是小時候養‘叫油子’,就喂它胡蘿卜。還記得那時候奶奶(指我的祖母)總是把胡蘿卜一切兩半,再對半一切,塞在籠子里,大約那樣算切得小了。 ——要不然我們吃的菜里是向來沒有胡蘿卜這樣東西的?!獮槭裁唇o‘叫油子’吃這個,我也不懂?!?/br> 我把這一席話暗暗記下,一字不移地寫下來,看看忍不住要笑,因為只消加上“說胡蘿卜”的標題,就是一篇時髦的散文,雖說不上沖淡雋永,至少放在報章雜志里也可以充充數。而且妙在短——才抬頭,已經完了,更使人低徊不已。 夜營的喇叭晚上十點鐘,我在燈下看書,離家不遠的軍營里的喇叭吹起了熟悉的調子。幾個簡單的音階,緩緩的上去又下來,在這鼎沸的大城市里難得有這樣的簡單的心。 我說:“又吹喇叭了。姑姑可聽見?”我姑姑說:“沒留心?!?/br> 我怕聽每天晚上的喇叭,因為只有我一個人聽見。 我說:“啊,又吹起來了?!笨墒沁@一次不知為什么,聲音極低,絕細的一絲,幾次斷了又連上。這一次我也不問我姑姑聽得見聽不見了。我疑心根本沒有什么喇叭,只是我自己聽覺上的回憶罷了。于凄涼之外還感到恐懼。 可是這時候,外面有人響亮地吹起口哨,信手拾起了喇叭的調子。我突然站起身,充滿喜悅與同情,奔到窗口去,但也并不想知道那是誰,是公寓樓上或是樓下的住客,還是街上過路的。 公寓生活記趣讀到“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兩句詞,公寓房子上層的居民多半要感到毛骨悚然。屋子越高越冷。自從煤貴了之后,熱水汀早成了純粹的裝飾品。構成浴室的圖案美,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自然是不可少的一部分;實際上呢,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凄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里特別復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在那里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只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后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在戰時香港嚇細了膽子的我,初回上海的時候,每每為之魂飛魄散。若是當初它認真工作的時候,艱辛地將熱水運到六層樓上來,便是咕嚕兩聲,也還情有可原?,F在可是雷聲大,雨點小,難得滴下兩滴生銹的黃漿然而也說不得了,失業的人向來是肝火旺的。 梅雨時節,高房子因為壓力過重,地基陷落的原故,門前積水最深。街道上完全干了。 我們還得花錢雇黃包車渡過那白茫茫的護城河,雨下得太大的時候,屋子里便鬧了水災。 我們輪流搶救,把舊毛巾,麻袋,褥單堵住了窗戶縫,障礙物濕濡了,絞干,換上,污水折在臉盆里,臉盆里的水倒在抽水馬桶里。忙了兩晝夜,手心磨去了一層皮,墻根還是汪著水,糊墻的花紙還是染了斑斑點點的水痕與霉跡子。 風如果不朝這邊吹的話,高樓上的雨倒是可愛的。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 常常覺得不可解,街道上的喧聲,六樓上聽得分外清楚,仿佛就在耳根底下,正如一個人年紀越高,距離童年漸漸遠了,小時的瑣屑的回憶反而漸漸親切明晰起來。 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響才睡得著覺的。在香港山上,只有冬季里,北風徹夜吹著常青樹,還有一點電車的韻味。長年住在鬧市里的人大約非得出了城之后的才知道他離不了一些什么。城里人的思想,背景是條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馳著的電車——平行的,勻凈的,聲響的河流,汩汩流入下意識里去。 我們的公寓近電車廠鄰,可是我始終沒弄清楚電車是幾點鐘回家?!半娷嚮丶摇边@句子仿佛不很合適——大家公認電車為沒有靈魂的機械,而“回家”兩個字有著無數的情感洋溢的聯系。但是你沒看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罷?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車里的燈點得雪亮。專做下班的售票員的生意的小販們曼聲兜售著面包。有時候,電車全進廠了,單剩下一輛,神秘地,像被遺棄了似的,停在街心。從上面望下去,只見它在半夜的月光中坦露著白肚皮。 這里的小販所賣的吃食沒有多少典雅的句色。我們也從來沒有縋下籃子去買過東西。(想起《儂本癡情》里的顧蘭君了。她用絲襪結了繩子,縛住了紙盒,吊下窗去買湯面。襪子如果不破,也不是絲襪了!在節省物資的現在,這是使人心驚rou跳的奢侈。)也許我們也該試著吊下籃子去。無論如何,聽見門口賣臭豆腐干的過來了,便抓起一只碗來,蹬蹬奔下六層樓梯,跟蹤前往,在遠遠的一條街上訪到了臭豆腐干擔子的下落,買到了之后,再乘電梯上來,似乎總有點可笑。 我們的開電梯的是個人物,知書達理,有涵養,對于公寓里每一家的起居他都是一本清帳。他不贊成他兒子去做電車售票員——嫌那職業不很上等。再熱的天,任憑人家將鈴撳得震天響,他也得在汗衫背心上加上一件熨得溜平的紡綢小褂,方肯出現。他拒絕替不修邊幅的客人開電梯。他的思想也許縉紳氣太重,然而他究竟是個有思想的人??墒撬x了自己那間小屋,就踏進了電梯的小屋——只怕這一輩子是跑不出這兩間小屋了。電梯上升,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面,一重重的黑暗往下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你看見司機人的花白的頭。 沒事的時候他在后天井燒個小風爐炒菜烙餅吃。他教我們怎樣煮紅米飯:燒開了,熄了火,停個十分鐘再煮,又松,又透,又不塌皮爛骨,沒有筋道。 托他買豆腐漿,交給他一只舊的牛奶瓶。陸續買了兩個禮拜,他很簡單地報告道:“瓶沒有了?!笔窃伊诉€是失竊了,也不得而知。再隔了些時,他拿了一只小一號的牛奶瓶裝了豆腐漿來,我們問道:“咦?瓶又有了?”他答道:“有了?!毙碌钠渴琴r給我們的呢還是借給我們的,也不得而知。這一類的舉動是頗有點社會主義風的。 我們的新聞報每天早上他要循例過目一下方才給我們送來。小報他讀得更為仔細些,因此要到十一二點鐘才輪得到我們看。英文,日文,德文俄文的報他是不看的,因此大清早便卷成一卷插在人家彎曲的門鈕里。 報紙沒有人偷,電鈴上的鋼板卻被撬去了??撮T的巡警倒有兩個,雖不是雙生子,一樣都是翻領里面豎起了木渣渣的黃臉,短褲與長統襪之間露出木渣渣的黃膝蓋;上班的時候,一般都是橫在一張藤椅上睡覺,擋住了信箱。每次你去看看信箱的時候總得殷勤地湊到他面頰前面,仿佛要詢問: “酒刺好了些罷?” 恐怕只有女人能夠充份了解公寓生活的特殊優點:傭人問題不那么嚴重。生活程度這么高,即使雇得起人,也得準備著受氣。在公寓里“居家過日子”是比較簡單的事。找個清潔公司每隔兩星期來大掃除一下,也就用不著打雜的了。沒有傭人,也是人生一快。拋開一切平等的原則不講,吃飯的時候如果有個還沒吃過飯的人立在一邊眼睜睜望著,等著為你添飯,雖不至于使人食不下咽,多少有些討厭。許多身邊雜事自有它們的愉快性質??床坏教飯@里的茄子,到菜場上去看看也好——那么復雜的,油潤的紫色;新綠的豌豆,熟艷的辣椒,金黃的面筋,像太陽里的肥皂泡。把菠菜洗過了,倒在油鍋里,每每有一兩片碎葉子粘在蔑簍底上,抖也抖不下來;迎著亮,翠生生的枝葉在竹片編成的方格子上招展著,使人聯想到籬上的扁豆花。其實又何必“聯想”呢?篾簍子的本身的美不就夠了么?我這并不是效忠于國社黨,勸誘女人回到廚房里去。不勸便罷,若是勸,一樣的得勸男人到廚房里去走一遭。 當然,家里有廚子而主人不時的下廚房,是會引起廚子最強烈的反感的。這些地方我們得寸步留心,不能太不識眉眼高低。 有時候也感到沒有傭人的苦處。米缸里出蟲,所以摻了些胡椒在米里——據說米蟲不大喜歡那刺激性的氣味,淘米之前先得把胡椒揀出來。我捏了一只肥白的rou蟲的頭當做胡椒,發現了這錯誤之后,不禁大叫起來,丟下飯鍋便走。在香港遇見了蛇,也不過如此罷了。那條蛇我只見到它的上半截,它鉆出洞來矗立著,約有二尺來長,我抱了一疊書匆匆忙忙下山來。正和它打了個照面。它靜靜地望著我,我也靜靜地望著它,望了半晌,方才哇呀呀叫出聲來,翻身便跑。 提起蟲豸之類,六樓上蒼蠅幾乎絕跡,蚊子少許有兩個。 如果它們富于想象力的話,飛到窗口往下一看,便會暈倒了罷?不幸它們是像英國人一般地淡漠與自足——英國人住在非洲的森林里也照常穿上了燕尾服進晚餐。 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rou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 然而一年一度,日常生活的秘密總得公布一下。夏天家家戶戶都大敞著門,搬一把藤椅坐在風口里。這邊的人在打電話,對過一家的仆歐一面熨衣裳,一面便將電話上的對白譯成德文說給他的小主人聽。樓底下有個俄國人在那里響亮地教日文。二樓的那位女太太和貝多芬有著不共戴天的仇恨,一捶十八敲,咬牙切齒打了他一上午;鋼琴上倚著一輛腳踏車。不知道哪一家在煨牛rou湯,又有哪一家泡了焦三仙。 人類天生的是愛管閑事。為什么我們不向彼此的私生活里偷偷的看一眼呢,既然被看者沒有多大損失而看的人顯然得到了片刻的愉悅?凡事牽涉到快樂的授受上,就犯不著斤斤計較了。較量些什么呢?——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 屋頂花園里常常有孩子們溜冰,興致高的時候,從早到晚在我們頭上咕滋咕滋銼過來又銼過去,像瓷器的摩擦,又像睡熟的人在那里磨牙,聽得我們一粒粒牙齒在牙仁里發酸如同青石榴的子,剔一剔便會掉下來。隔壁一個異國紳士聲勢洶洶上樓去干涉。他的太太提醒他道:“人家不懂你的話,去也是白去?!彼锶瓝镄涞溃骸安灰o,我會使他們懂得的!” 隔了幾分鐘他偃旗息鼓嗒然下來了。上面的孩子年紀都不小了,而且是女性,而且是美麗的。 談到公德心,我們也不見得比人強。陽臺上的灰塵我們直截了當地掃到樓下的陽臺上去?!鞍?,人家欄干上晾著地毯呢——怪不過意的,等他們把地毯收了進去再掃罷!”一念之慈,頂上生出燦爛圓光。這就是我們的不甚徹底的道德觀念。 二 女性風景炎櫻語錄我的朋友炎櫻說:“每一個蝴蝶都是從前的一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br> 炎櫻個子生得小而豐滿,時時有發胖的危險,然而她從來不為這擔憂,很達觀地說:“兩個滿懷較勝于不滿懷?!保ㄟ@是我根據“軟玉溫香抱滿懷”勉強翻譯的。她原來的話是: (twoarmfulsisbetterthannoarmful“)1關于加拿大的一胎五孩,炎櫻說:”一加一等于二,但是在加拿大,一加一等于五?!?/br> 1英語,擁抱兩次比不擁抱好。 炎櫻描寫一個女人的頭發,“非常非常黑,那種黑是盲人的黑?!?/br> 炎櫻在報攤上翻閱畫報,統統翻遍之后,一本也沒買。報販諷刺地說:“謝謝你!”炎櫻答道:“不要客氣?!?/br> 有人說:“我本來打算周游世界,尤其是想看看撒哈拉沙漠,偏偏現在打仗了?!毖讬颜f:“不要緊,等他們仗打完了再去。撒哈拉沙漠大約不會給炸光了的。我很樂觀?!?/br> 炎櫻買東西,付帳的時候總要抹掉一些零頭,甚至于在虹口,猶太人的商店里,她也這樣做。她把皮包的內容兜底掏出來,說:“你看,沒有了,真的,全在這兒了。還多下二十塊錢,我們還要吃茶去呢。專為吃茶來的,原沒有想到要買東西,后來看見你們這兒的貨色實在好” 猶太女人微弱地抗議了一下:“二十塊錢也不夠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為炎櫻的孩子氣所感動——也許他有過這樣的一個棕黃皮膚的初戀,或是早夭的meimei。他凄慘地微笑,讓步了?!熬瓦@樣罷。不然是不行的,但是為了吃茶的緣故”他告訴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櫻說:“月亮叫喊著,叫出生命的喜悅、一顆小星是它的羞澀的回聲?!?/br> 中國人有這句話:“三個臭皮匠,湊成一個諸葛亮?!蔽鞣接幸痪湎喾路鸬闹V語:“兩個頭總比一個好?!毖讬颜f:“兩個頭總比一個好——在枕上?!彼@句話是寫在作文里面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這種大膽,任何再大膽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塵莫及。 炎櫻也頗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積極學習華文。在馬路上走著,一看見店鋪招牌,大幅廣告,她便停住腳來研究,隨即高聲讀出來:“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怼艺J得,‘飛’我認得——你說‘鳴’是鳥唱歌:但是‘表飛鳴’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么意思?” 中國字是從右讀到左的,她知道??墒乾F代的中文有時候又是從左向右。每逢她從左向右讀,偏偏又碰著從右向左。 中國文字奧妙無窮,因此我們要等這位會說俏皮話,而于俏皮話之外還另有使人吃驚的思想的文人寫文章給我們看,還得等些時。 吉 利炎櫻的一個朋友結婚,她去道賀,每人分到一片結婚蛋糕。他們說:“用紙包了放在枕頭底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br> 炎櫻說:“讓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頭放在肚子上面吧?!?/br> 雙 聲獏夢1與張愛玲一同去買鞋。兩人在一起,不論出發去做什么事,結局總是吃。 “吃什么呢?”獏夢照例要問。 張愛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來還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軟的,容易消化的,奶油的?!?/br> 在咖啡館里,每人一塊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熱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奶油。雖然是各自出錢,仍舊非常熱心地互相勸誘:“不要再添點什么嗎?真的一點都吃不下了嗎?”主人讓客人的口吻。 張愛玲說:“剛吃好,出去一吹風要受涼的,多坐一會好么?”坐定了,長篇大論地說起話來;話題逐漸嚴肅起來的時候,她又說:“你知道,我們這個很像一個座談會了?!逼鸪?我替她取名“炎櫻”,她不甚喜歡,恢復了原來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譯音,“黛”是因為皮膚黑?!缓笏约簭陌⒉拷淌谀抢?,發現日本古傳說里有一種吃夢的獸叫做“獏”,就改“莫”為“獏”?!蔼叀笨梢源硭臑槿?,而且云鬢高聳,本來也像個有角的小獸?!蔼咓臁弊x起來不大好聽,有點像“麻袋”,有一次在電話上又被人纏錯了當作“毛頭”,所以又改為“獏夢”。這一次又有點像“嫫母”??墒俏也活A備告訴她了。 ——作者原注。 獏夢說到圣誕節的一個跳舞會:“他們玩一種游戲,叫做: ‘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麗的下跪,向你最愛的接吻?!?/br> “哦,許多人向你下跪嗎?” 獏夢在微明的紅燈里笑了,解釋似地說:“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國小孩舊式的圍嘴子改了個領圈——你看見過的那圍嘴子,金線托出了一連串的粉紅蟠桃。那天我實在是很好看?!?/br> “唔。也有人說你是他最愛的嗎”? “有的。大家亂吻一陣,也不知是誰吻誰,真是傻。我很討厭這游戲,但是如果你一個人不加入,更顯得傻。我這個人頂隨和。我一個朋友不是這樣說的嗎:”現在你反對共產主義,將來萬一共產了,你會變成最活動的黨員,就因為你絕對不能做個局外人?!茨惚澈笥惺裁??!?/br> “噢,棕櫚樹,”張愛玲回頭一看,盆栽的小棕樹手爪樣的葉子正罩在她頭上,她不感興趣地撥了撥它,“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是坐在樹底下?!笨Х瑞^的空氣很菲薄,蘋果綠的墻,粉荷色的小燈,冷清清沒有幾個人?!八麄兌际俏窃谧焐系拿?,還是臉上?” “當然在嘴上,他們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br> “光是嘴唇碰著的,銀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br> “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