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清圓仰臉打量他,“可冷???趕了這么遠的路,凍壞了吧?”忙去尋他的手,替他捂著。 被她觸到小臂的時候,沈潤輕蹙了下眉,不過轉瞬便又笑了,只說不冷,“你在家里等著就是了,跑出來做什么?站在風口上半日,萬一凍著了怎么辦,嗯?” 他那聲“嗯”,尤其纏綿。清圓含笑牽住他的手,但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的手臂。 他們相攜回家,進了臥房清圓便問:“你的胳膊怎么了?傷著了么?” 沈潤略一怔,復又打趣:“娘子不去辦案子可惜了,我掩飾得這么好,也被你發現了?” 她沉默著,抬手替他解了斗篷,又脫下罩衣,見他中衣袖下纏著厚厚的紗布,血跡滲透過來,染紅了大片,心里便不住哆嗦。 沈潤自己倒不覺得什么,可她如臨大敵,單看那張一本正經的小臉,自己也笑不出來了。 她不說話,轉頭示意紅棉取金瘡藥和干凈的棉布來,自己低著頭,放輕動作替他解開纏裹。事先雖有準備,但真正看見底下傷勢,她還是白了臉。一道三寸來長的口子縱貫小臂,傷口深得很,皮開rou綻,幾乎能鑲得進一粒米。 她惶然抬眼看他,他故作輕松安慰她:“不要緊,捉拿一個江洋大盜,不慎受了埋伏?!?/br> 可她不好糊弄,“殿前司那么多當值的,抓人要你親自出馬?你別瞞我,我可是要生氣的?!?/br> 他無奈,只好老實招供了,“以前辦的一個案子,沒想到有漏網之魚,在雪地里伏守了幾天幾夜想殺我,被我一刀砍了?!?/br> 他說得云淡風輕,不過是為安她的心,她想的是這次雖有驚無險,下次又怎么樣?可因他身在其位,不便說什么,只是替他重新包扎起來,然后便進了內室,一個人默默坐在那里擦淚。 沈潤隔著垂簾看見,一面笑她沒出息,一面又感慨,自己十幾歲上出生入死到今日,可算有個人心疼自己,為那一點小傷耿耿于懷了。 他走進去,蹲在她腳邊,揮了一下手臂讓她瞧,“沒什么大礙,養兩日就好了?!?/br> 她紅著眼睛說:“要不然,你遞個折子辭官吧?!?/br> 沈潤失笑,“我們做武將的,哪個身上沒兩道疤,為了這個就要辭官,說出去叫人笑話?!?/br> 她鼓著腮幫子,不大高興的樣子。其實她也知道,他身在高位,四處樹敵,只有在這位置上繼續坐下去才是最安全的。她是護夫心切,閨閣里說說傻話罷了,他要是真去辭官,她倒要勸他三思了。 她嘆了口氣,捧住他的臉,“我是可惜,你如今壞了品相,不值錢了?!?/br> 他沒臉沒皮地,“胡說,這處壞了那處沒壞,要是不信,我亮給你驗驗,看到底值不值錢?!?/br> 清圓紅了臉,輕輕打了他一下,“這時候還胡謅呢?!?/br> 他抬手摟住她,輕笑道:“只要沒傷在不該傷的地方,哪一日不惦記?娘子,我受了傷,要好好休養,你可得照顧我,別讓我寂寞,也不能讓我累著?!?/br> 清圓蹙眉嗤笑,“你真是……傷成這樣還賊心不死?!币幻嬲f,一面慘然看他的胳膊,“這事可上報圣人???如果余孽未除,還得繼續深挖才好?!?/br> 他嗯了聲,“我已經命人嚴查了,順藤摸瓜,或許能牽扯出別的什么來。圣人跟前也稟報了,傷勢裝得重些,多得了十日假,年后正好陪你搬家?!?/br> 第98章 唉,也算因禍得福,能多在家逗留兩日總是好的。 兩個人膩在一起,總也不足,從杌子上挪到床榻上,自然顧不得忌諱白日宣yin,做盡了沈潤愛做的事。 他傷了手,果真既不能寂寞,也不能累著,偏勞的當然成了清圓。年輕的新媳婦,沒有學會太多的本事,一切全憑他的引導和奇思妙想。她很驚訝,居然還有這種花樣,居高臨下看著他時,他受用又喜歡,后來種種必定得趣非常。 當然姑娘的力量和堅持總是不太夠,幾個起落便怏怏伏在他胸前,那時候的殿帥可忘了手臂上的傷了,動作矯健利落,縱是單手,盤弄起他的小人兒來,也駕輕就熟。 她被他顛得支離破碎,輕聲說:“仔細傷口……” 他埋頭苦干,眉心鬢角汗氣氤氳,通身的皮膚,在窗口照進的微光里白凈細致。 清圓慢慢閉上了眼,心想將來得個男孩兒,像他一樣也就足了……只是還沒想完,便一個巨浪拍過來,他在她耳邊氣息咻咻,輕嚙了嚙她的耳垂,“得妻若此,夫復何求??!” 這感慨真是由衷的,半點也不摻假,倒不單是夫婦和諧,更因清圓為這家所做的努力。開辦孤獨園為他博賢名兒也好,設宴拉攏同僚也罷,哪一樣是她這個年紀應當做的事呢!還有芳純,先前看見芳純跟著一道來接沈澈,他就知道清圓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力氣。老實人其實是世上最不易重塑的人,這種人通常認死理,要把她扭轉過來,只怕清圓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吧! 難為她,自己還這樣年輕,卻要幫著那個成親三年,不知維護夫妻感情的傻子理清思路。不過她身體力行的引導可見有用,芳純至少不像先前那樣犯蠢了,縱是糊涂,也有可以挽救的余地。 清圓枕在他臂彎,急于告訴他近日發生的事,“我父親把扈氏休了,前日發回娘家,這事你聽說了么?” 殿前司什么消息會落于人后,謝紓休妻這樣的大事,當然眨眼功夫就傳入上京了。他的嗓音里有贊許的味道,“為夫該恭喜你,大仇得報?!?/br> 她嗯了聲,“這回大jiejie幫了大忙,要不是她鬧,我且要費一番手腳?!?/br> 沈潤閑適地捋著她的發,閉上眼睛說:“各有目的罷了,她幫了你,也是幫她自己。如今謝家獲利最多的,不就是她們母女么……扈氏回了娘家,你打算就此放過她了?” 清圓忖了忖,“她落得這樣下場,同我母親當年無異了,我再去動她,臟了我的手。橫豎扈家人也不會給她好臉色,讓她活著,余生受盡煎熬也不錯?!?/br> 沈潤曼聲道:“扈家兩個兒子,一個在龍神衛任都虞侯,一個在盧龍軍任團練使……” 清圓訝然抬頭,“都在你手里攥著?” 他慢慢笑起來,“可不是么,官大一級的好處就在此啊?!?/br> 他話不說透,但清圓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只要他緊緊弦兒,他們的日子就不好過,頭一個怨恨的是誰?自然是那個闖了禍,把火引到娘家的扈夫人。 夫婦兩個相視而笑,頗有狼狽為jian之感。世上最好的事,莫過于有這樣一個心意相通的伴侶,不光好事與你同享,做起壞事來也有商有量。 清圓還是善性的,“扈家旁人沒有得罪咱們,牽連得太過了不好?!?/br> 他垂手撫那玲瓏的肩頭,慢悠悠說放心,“言語上敲打幾句足矣,傷不到他們的根基?!边呎f邊低頭蹭了她一下,“跋涉幾十里,回來又讓你驗身,可累壞我了。娘子陪我睡會子吧,有話咱們回頭再說?!?/br> 于是相擁而眠,睡在他懷里太踏實,以至于一覺醒來,天都黑了。 次日就要辦宴,所幸之前都準備好了,加上府里下人盡心,并不需要他們夫婦cao勞。 時候差不多時,換上盛裝等客人蒞臨。清圓特意挑了前頭的留春園宴客,那里東西分兩座大花廳,中間有回廊相連,不甚近也不甚遠,正適合分別款待男女賓客。 指揮使府老輩里遭難后,這個門庭就冷落下來,即便到了沈潤兄弟起復,因沒有正經主事的主母,多年來從未大宴過朝中同僚。如今新夫人進門,家才有了家的樣子,沈潤身上也帶了三分人氣,總算給了那些早有意愿親近的官員們以示好的時機。 客人來了,一輛輛妝點華美的車轎停在門前,清圓同沈潤親自迎接,相貌絕佳的夫婦,立在大紅門楣前儼然一對璧人。 清圓的記性很好,這幽州達官貴人云集,單是受邀的就有三十六戶,她在短短一日內便記住了每一位夫人的長相,這是敬成侯夫人,那是檢校司空夫人……不用人提點,也分毫不差。 她把人迎進來,檻內便由芳純招呼。芳純妥帖地將人引到院門上,交由內府管事請入花廳里。妯娌兩個搭檔,每一位貴客都不曾慢待,即便沒有長輩坐鎮,她們也能應付得當。 姚家母女來了,門上同清圓一通熱鬧,待進門后便開始打量芳純。幾日沒見罷了,那個平時蔫頭耷腦的丫頭竟像換了個人似的,舉止大方,笑容得體,一進一退和以前大不一樣,身上似乎也學到了幾分小嫂子的精干。 皓雪澀澀上前搭話,“jiejie以前最煩這樣的應酬,今兒倒奇了,賞臉款待起賓客來?!?/br> 芳純笑得沒心沒肺,朝門上望了一眼道:“云芽比我晚進門三年,原該我照應她的,如今卻要她處處指點。今天既然要宴客,我少不得幫她的忙,否則她一個人哪里應付得過來!” 汪氏聽后一笑,嗟嘆著:“我們家這位姑奶奶啊,就是心眼實,人家自恃是當嫂子的,讓你在門內打下手,你還樂顛顛的。原本你們住在一個府里,但內院也分東西,怎么到了露臉的時候,場面上全憑她?”邊說邊搖頭,“這為人處世的門道可深,日后有你學的了?!?/br> 芳純原本還歡歡喜喜的,被她們這么一說,頓時心情壞了一大半,站在這里忽然別扭起來。有客來了,勉強浮起笑臉支應,但全沒了先前的由心而發,笑得也十分勉強了。 恰在這時,檻外人回頭朝門內看了一眼,兩道眼波清澈,卻鉆筋斗骨,直抵靈魂。汪氏和皓雪不好再逗留,圓滑地笑著,相攜往花廳里去了。 沈潤一直關心清圓的一舉一動,見她回望,輕聲道:“怎么了?姚家又出幺蛾子了?” 清圓嘆了口氣,“你瞧芳純,眼見不高興了,那娘兩個八成又沒說什么好話?!?/br> 沈潤也無奈,“她的耳根子是粉皮做的么?好賴不分,可惜了澄冰?!?/br> 所以這樣性子綿軟的人,當真需要當頭棒喝,才好驚醒她。所幸今天就要見分曉了,否則她倒真贊同沈潤那種直截了當的做法,干脆尋個由頭把姚父調離幽州,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云芽……”臺階下有人叫她。 清圓回頭,是陳家老夫婦來了,忙和沈潤下去接應。 沈潤便是到了現在,一見二老還是叉手長揖,“祖父祖母,我昨兒下半晌才到家,本想過府請安的,后來睡過頭了?!?/br> 清圓有點臉紅,順勢敷衍,“噯,頂風冒雪的,這兩日衙門里又忙,到家倒頭就睡了,叫也叫不醒?!?/br> 這種事,其實不需要解釋,越解釋越容易穿幫。老太爺和老太太都是過來人,賞臉地笑著,老太爺道:“守雅,我前兒得了一幅好畫,等得閑拿給你瞧?!?/br> 沈潤立時捧場,“祖父的眼光必是好的,多少銀子我出了,全當我孝敬祖父的?!?/br> 就是這樣活絡的頭子,常哄得老太爺高興,人前人后一個勁地夸孫女婿。 只是外頭還忙,顧不上照應,沈潤便喚了鶴棠來,讓他送老太爺上宴客的廳堂里去,寸步不離伺候著老爺子。 清圓悄悄朝祖母使眼色,示意她瞧芳純。芳純實在是個沒城府的,稍有不如意就做在臉上,看她百無聊賴的模樣,就知道她又不歡喜了。 陳老太太說不急,走進府門,含笑叫了聲二太太。 芳純對陳老太太是很敬重的,畢竟她掉了孩子那日,渾渾噩噩間看見的是老太太的臉。自己沒有祖母,每回看到她,就莫名覺得親厚。 “祖母來了?”她迎上前,隨清圓一樣稱呼她,一面笑著說,“我同您說過的,叫我芳純就是了,做什么叫我二太太,倒把人叫疏遠了?!?/br> 老太太點頭,贊嘆著,“這樣真好,一家子齊心協力,外頭人瞧著多圓滿。日子是自己過的,好不好自己知道。這滿幽州,多少人羨慕你們妯娌呢,男人外頭建功立業,家里和睦同進同退,知道的說你們是妯娌,不知道的只當你們是嫡親的姊妹?!?/br> 芳純聽她這么一說,有些訕訕的。她這人沒什么立場,常是你說好,她也覺得好,你說不好,她便立刻感到糟糕。像先前表姑母的話,她就委屈自己受了壓制,如今陳老太太說合一回,她又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誤會了清圓,明明這些日子兩個人處得那么好,真如親姐妹一般。 場面上不便多言,她笑道:“外頭怪冷的,祖母進去吧?!边呎f邊把人往花廳里引,“客來得差不多了,過會兒咱們就進來,今兒一定陪您老喝一杯?!?/br> 老太太道好,隨婆子引領進了宴客的地方。原本這是誥命夫人云集的宴會,她身上無品級,是沒有資格參加的,但因圣旨上把廣陽郡夫人歸到了他們家,因此她一露面,便受到這些貴婦們的熱情相待。甚至有人感慨,“老天爺總不會虧待好人,這上頭不足了,那上頭自然補齊?!?/br> 老太太知道她們說的是什么,又見姚家母女在場,便有意道:“我這輩子是沒有生養,可我那孫女孫女婿,絕不比人差分毫。有了他們,我再沒什么不圓滿的了,只盼他們兩口子,并二爺兩口子都和和睦睦的,家宅平安,我這一生可還有什么所求?” 眾人都連聲附和,充分對主家表示了絕對的尊重。 客終于齊了,清圓同芳純一道進來,熱熱鬧鬧招呼眾人就坐,下半晌有牌局還有小戲,吃罷了席面可以各自消遣。幽州請客向來要到深夜,這一整日便就是吃喝玩樂聚在一起閑聊,時間過起來也快得很。 今兒天不錯,雨雪過后放晴,日光透過疏朗的簾子照進花廳里,暖爐烘烤出熱暾暾的香氣,恍惚有春日之感。清圓安排妥當了,從花廳里退出來,人多周旋很費神,應酬得久了頭昏腦漲,加上中晌稍喝了一杯,臉上也隱隱發燙,正需上外頭涼快涼快。 于是順著廊廡往那頭去,走到半道上,聽見有人叫四meimei。她轉頭看,見李從心在對面站著,一身牙白的緞袍,圍著玄狐的領圈,清朗的眉眼專注地望向她,仍舊是當初的模樣。 清圓站定了,笑道:“三公子今日賞光,定要盡興才好?!?/br> 她還是那樣稱呼他,當初曾短暫叫過他“淳之哥哥”,如今也遙遠得,像個依稀的夢。 李從心點了點頭,“我原不得閑的,是殿帥盛情……” 無論如何,隨了禮人不到,總不能平白得人禮金。清圓坦然得很,但他分明有些拘謹了,臉上帶著少年般的惆悵。他是多情的人,自十六歲起見識了太多女孩兒,或多或少動過心思,但至今為止,唯有她,給過他無比的震撼和遺憾。即便時至今日,見到她,依舊能讓他晃神,要不是彼時一步錯,今天站在她身旁的應該是他才對。 成了別人的,愈發讓人惦念,他本以為已經釋然了,卻原來從不曾忘記。 彼此間相隔好幾丈,他沒有走過去,想了想問:“你如今過得好么?”其實單看她的樣子,就覺得她的婚姻應當一帆風順,但不去確認一回,又似乎不放心。 清圓笑著說:“我過得很好,多謝三公子。你呢,眼下還在尚書???” 李從心點了點頭,像他這種恩蔭入仕的,不論放在哪個衙門,都得積累上一年半載方可轉調。官場上種種,他無心和她談論,見了她,自發變得苦情起來,喃喃說:“只要你過得好,我就安心了。以前都是我的不是……” 到這時再來說這個,沒有多大意思,清圓不愿意他說下去,搶先一步截斷了他的話頭,“我聽聞三公子也說了親事,姑娘的家世很不錯?!?/br> 他微怔了怔道:“是成國公長女,我母親很中意這門親事?!?/br> “那就很好,你們原都是公侯人家,彼此結親門第相當?!币蚩闯鏊€是那種余情未了的樣子,這點讓她很看不上,但又不能開罪他,只半帶勸慰地說,“三公子萬要珍惜這段姻緣,結成一門親事很不容易,好姑娘值得有情人善待?!?/br> 她說罷,沒有再逗留,客氣地頷首致意,往廊廡那頭去了。 抱弦回頭望了眼,見他還悵然站在那里,嘆了口氣道:“這位小侯爺生來多情,將來公府上的小姐只怕要厲害些,才好鎮得住門庭了?!?/br> 那就是別人的故事了,同她再不相干。她立在隨墻門前朝對面花廳望了望,男人的笑鬧聲亂哄哄傳過來,兩個花廳相距不過十來丈,要是有心留意,還是能窺得見對面動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