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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一甌春在線閱讀 - 第44節

第44節

    周嬤嬤道:“上半晌二太太來了,想是勸動了四姑娘,姑娘今兒一天都沒什么動靜,也沒說要走?!?/br>
    這就有些奇了,沈潤遲疑著,朝廂房望了一眼,見隔扇門后有身影款款走過,才確信她真的還在府里。

    想即刻去見她,走了兩步抬袖聞聞,又怕身上汗味熏著她。這樣不行,還是得先洗干凈了,洗得香香的,回頭才好親近她啊。

    第73章

    惦記著一個姑娘,連沐浴都有些忙亂。極快地擦洗完了,換了件干凈的衣裳,站在鏡前仔細整理了頭發,再待出門時,天色已經慢慢暗下來了。

    清圓的住處離他不遠,邁出門檻便看見她站在廊子底下,正仰著頭,看婢女上燈籠。燈下的圈口瀉下一地的光,她就站在那片光帶下,一身星藍的襦裙,頭上松松挽著一支發簪。她生得極白凈,什么顏色在她身上都是相宜的,從這里看過去,玲瓏的側影,纖細的脖頸,無一處不叫他魂牽夢縈。

    小小的姑娘,就像一朵嬌脆的花,需要仔細呵護,才不至于碾碎了她。他花了那么多心力,也許以往任何一次辦成的大事,都不及這次來得專注和謹慎。以前她養在別人的花瓶里,他想欣賞,還得想盡法子找借口上門;如今移植到他的花園里,給她沃土給她雨露,讓她隨心所欲地生長,他所求,不過是時時能看到她罷了。

    他甚至收拾好了上京的別業,因為早前就有這個想法,兩地來去耗時太長,如果日日奔波,他怕以后生不了兒子。等成了親,還是得把她帶到上京去,那里畫堂樓閣都現成,是他查辦安撫使司貪墨一案后圣人賞賜的,彼時因為放不下幽州老宅,才沒有仔細打點。

    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沈澈,沈澈當即十分鄙視他,“哥哥,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和芳純成親兩年沒懷上孩子,就是因為我騎馬騎得太多了?現在你倒好,想得真周全,早知如此,我也該把芳純接到上京去才對?!?/br>
    他自知理虧,囫圇道:“你自己房里的事,不自己定奪,還指著我嗎?再說也是因有你這前車之鑒,才讓我預先有了防備……我是為了沈家的香火傳承,你少廢話?!?/br>
    橫豎不是自己的,哪怕親弟弟也無關痛癢。等自己有了,思慮得便越來越多,多到令人發指的地步。只要看見她,他就不由自主琢磨,將來是生男好,還是生女好。萬一孩子不聽話,是送到官塾好呢,還是該在家里多請兩個西席嚴加管教。

    多年水里來火里去的沈潤,如今也將是有家有口的人了,當年他提著劍,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的時候,從沒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娶一個真心喜歡的,和娶一個應付過日子的,本來就有很大的區別,只要看見她,心里便生出一種充實的感覺——沈潤也快有后了。

    婢女撤下了挑燈的撐桿,清圓方收回視線,正想轉身進門,見他在門前的青石路上站著,不由頓住了腳。這人才清洗過,頭發還是濕的,發梢滴下的水珠浸透了身上的素緞,緊緊貼在胸前……她臉頰發燙,穩住了心神道:“守雅哥哥回來了?”

    沈潤的心猛地趔趄一下,發現今天的四姑娘不尋常了。先前幾次,他是想盡了辦法才誘她叫聲哥哥,今天竟這么主動,事出反常必有妖。

    然而就算如此,也甘之如飴啊。他笑了笑,揚聲道:“姑娘站在這里做什么?”

    她掖著兩手,手里擺弄著酪黃繡小金魚的團扇,人裊裊婷婷,看上去水蔥似的。

    她比他笑得更甜,“等你回來?!?/br>
    沈潤有些受寵若驚,反倒不敢過去了,腳下挫后半步,“是么……”轉頭看看,月亮淡淡掛在天邊,他輕咳了聲,“吃飯了么?”

    清圓又朝里間一遞眼色,“正等你?!?/br>
    這下更叫人忐忑了,沈指揮使大風大浪都經歷過,唯獨這回進退不得。他瞧著她,猶豫地微笑,“姑娘今日真是……太體人意兒了?!?/br>
    清圓耐心地誘哄他,“哥哥打馬揚鞭當日往返,不就是趕著回來同我一道吃飯么?!币娝剀X,提了裙裾一步步向他走來。到了近前欲說還休一瞥他,伸手牽了他廣袖的一角,微微拽了下道,“走呀?!?/br>
    沈潤心頭突突地跳,前兩年他也遍覽花叢,可唯有清圓的一顰一顧會讓他渾身酥麻。這小姑娘,手段分明不高明,來拉扯他的時候自己也羞紅了臉,可就是這樣別具江南風情的況味,竟讓他不知如何是好。

    飄飄的分量落在他袖上,他不由自主跟她進了屋子。西邊的小廳里,臨窗的地方擺著小桌,三兩小菜,一壺清酒,她抿唇一笑,說坐吧,一面牽起袖子,替他斟了杯酒。

    “我要多謝你,諸事為我周全。昨兒老太太這么做,著實叫我亂了方寸,可今天細想想,其實也沒什么不好,謝家不是久留之地,他們棄了我,反倒是我的福氣?!彼e起銀箸替他布菜,那纖纖的腕子輕轉,視線碰上他的,笑了笑道,“噯,我借花獻佛,哥哥不要笑話我才好?!?/br>
    沈潤呆呆抿了口酒,竟是不敢多喝,怕她在酒里下毒。

    “姑娘今天……”他尷尬地笑,“和以往不大一樣?!?/br>
    她嗯了聲,抬起眼道:“不一樣么?哪里不一樣?我是實心實意想同你好好說回話,你又覺得我怪異了么?你幫了我這一回,我該怎么報答你才好呢,你可是……真要我以身相許?”

    沈潤咽了口唾沫,即便有這想法,這刻也不敢點頭,怕她覺得他輕浮,失了君子風度,便垂首說沒有,“我敬重姑娘,倘或只為這個,就太對不起姑娘了?!?/br>
    清圓點了點頭,“幸好……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不過我平白在你府上,有些說不過去,既然府里正籌辦定親事宜,那我也一塊兒搭把手吧,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千萬別客氣?!币活^說著,一頭純質地眨眨眼,“哥哥,你預備什么時候向穆家下聘?”

    雖然他確實很渴望她同他不生分,但這樣不離口的“哥哥”,也叫他有些受用不起。他為掩飾慌張,端起酒杯抵在唇上,喃喃說:“快了……你要干什么?”

    清圓低頭道:“我盼穆二姑娘快些進門啊。那天我在寺里見過她,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絕色,和你正相配。你看我同丹陽侯府的親事斷了,自然盼著你們好好的,你千萬要珍視她,要善待她,別讓她像我似的?!闭f著,笑彎了眼,“哥哥,你明兒就去下聘吧,然后好人做到底,認我做干meimei好不好?”

    沈潤大驚,“四姑娘,天底下的好事全被你占光了?!?/br>
    她有些失望,“這樣不好么?枉我一口一個哥哥的叫你?!?/br>
    他不知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擰著眉心打量她,“什么時候下聘我說了算,姑娘不必催促。你如今只管安心住在府里,將來我對你自有安排?!?/br>
    她聽了,悶悶地答應,然后又覷他一眼,“你心里,可還是放不下我?”

    這個問題的答案原本無傷大雅,但到了兩個人互相較勁使心眼子的時候,就變得尤其重要了。沈潤滿臉提防,嘴上卻曼應:“沈某官場上來去,春花秋月的事見得多了,這點兒女情長……還真是放不下?!?/br>
    “怪道……”她含蓄地笑了笑,“你今兒的熏香很好聞呀,是為了來見我,才特特兒沐浴更衣的么?”

    沈潤啞了口,看她坐在杌子上輕輕調整一下坐姿,在他眼里便是纏綿的扭動,心底里升起一股癢來,癢得抓撓不著,癢得叫人手足無措。

    “其實你踏進院門,我就瞧著你呢?!彼腥∷?,“你可是很怕我跑了?要是回來發現我不在了,你會去找我么?”

    他裝出一副散淡的樣子來,笑道:“自然要去找你,外頭世道險惡,只要你踏出指揮使府,保管沒走上一里地,就有人伢子等著你?!闭f罷勾魂兒般一乜她,“姑娘這么美的樣貌,多少人眼饞著呢,那些搶人的可不管你是誰心尖上的人……”忽然發現說漏了嘴,忙又調轉了話頭,“再者我不能白替謝家解圍,我這人名聲不好,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你應當知道?!?/br>
    清圓想了想,“哪里賠本,你原本不就想著靠石堡城一役加封節度使,好替你的夫人掙誥命嘛。說到底,這是樁雙贏的買賣,哥哥就不必敷衍我了?!?/br>
    所以啊,女人太聰明了也不好,分析問題太透徹,抓住了一點把柄就不肯松手。沈潤不甘被她拿捏,撫了撫下巴道:“我這里沒有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一說,既要功勛也要謝家的賄賂,不行么?”

    于是她蕩悠悠牽起了那塊饕餮佩,在他面前晃了晃,“哎呀,奇得很,這面玉佩長了腳,自己又回來了?!?/br>
    沈潤也是一副意外的模樣,訝然道:“可不是么,我昨兒還說,怎么不見了呢?!?/br>
    彼此都裝糊涂,兩兩相覷,笑得矜持又虛偽。清圓知道,要叫這老狐貍自己招認,想必是不大可能了,便收回了這獸面佩,低頭掛在胸前的紐子上。

    “哥哥吃菜?!比缃袼懈绺缃械庙樋?,他卻垂著眼不看她,大約怕視線一交匯,她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吧。

    清圓逗弄他的心思更盛了,一個可心的人,便是人間最好的愛匠,能激發出好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創舉來。她假意撫了撫桌沿,忽然哎呀一聲,他果然抬起眼來,“怎么了?傷著了?”

    如此上佳的紫檀桌,哪里會有倒刺呢,可她煞有介事地點頭,委屈地嘟囔,“扎著我了?!?/br>
    他立刻牽過她的手來看,那纖細的指尖溫軟粉嫩,像白玉雕成的花枝。只是這刻顧不得欣賞美,一根根地仔細查驗,“傷到哪里了?”

    清圓暗暗地笑,“喏,這里……”

    這里是哪里?她抬了抬食指,他看了個遍,連一點紅痕都沒有發現。

    “找不見么?”她嘶嘶地吸氣,“你再細找找?!?/br>
    桌上一角燃著燈,他不由湊近了就光看,結果她的指尖忽然向上一挑,正擦在他唇角,在他愕然的時候收回了手,嘟嘟囔囔道:“大概只是刮了一下,沒傷著皮rou?!边呎f邊站起來,走到門前揚聲喚抱弦,“叫人來,把桌子撤下去吧?!?/br>
    沈潤明白過來,這丫頭學會了撩撥的手段,開始小試牛刀了。他既喜歡,又心癢難搔,且樂于享受這樣朦朧的試探??上Р牌烦鲆稽c滋味就戛然而止,剩下的便是綿綿的暗涌和戰栗。想和她好好分辯分辨,門外的婢女魚貫而入,人一多,他也只有望洋興嘆了。

    “時候不早了,你回去吧?!彼囟Y地欠了欠身,轉頭吩咐抱弦,“替我送送殿帥?!?/br>
    抱弦上前來,低眉順眼向外比手,“殿帥請?!?/br>
    怎么辦,賴在這里總不能夠,他輕吁了口氣,笑道:“姑娘歇著吧,明兒我有件好事要告訴你?!?/br>
    是什么好事,下了個鉤,清圓再想追問,他卻轉身出去了。

    主仆兩個開始揣測,抱弦道:“八成和謝家有關,或是老爺那頭有了消息,或是殿帥打算再坑謝家一把?!?/br>
    清圓思量了下,“沒準兒替我把梯己拿回來了?!?/br>
    抱弦掩唇笑,瞧人都散盡了,挨過去小聲打趣:“我在外頭聽著呢,姑娘真像個情場老手?!?/br>
    清圓紅了臉,嘀咕著:“誰叫他這么捉弄我,我得扳回一城來才踏實?!?/br>
    里頭內情,其實她還是沒有說出口,那個原可不必當真的穆家二姑娘,或多或少還是令她惶惶。她也害怕芳純說的弄假成真,倘或不在乎沈潤,那一切的困擾便不存在了,但她在乎啊,越是在乎,便越提心吊膽??墒怯植缓萌?,他到這時候還憋著呢,于是兩個人就得比手段,看誰先服輸。他倒有一點好,即便嘴上占足了便宜,也不越雷池一步,所以縱得她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同他鬧一鬧。

    清圓這頭因那一挑回味無窮,相隔不遠的屋子里,被輕薄的人站在鏡子前,慢悠悠摸了摸自己的唇角。

    門半掩,窗半開,一只螢火蟲在院里的桂花樹上停了停,然后明明滅滅間,飛到樹頂上去了。

    起先很好的天氣,將到亥時前后,忽然下起雨來??耧L吹進窗底,吹滅了案頭的燈,細密的雨絲打在窗紙上,像小孩揚沙。

    轟然一聲雷鳴,有閃電劃過天際,照得屋里幽幽的藍。一張清白的人臉停在他床前,乍一見,嚇他一跳。

    到底來了,他在黑暗里浮起笑,閉著眼睛問:“怎么了?怕打雷?”

    床前蹲著的人沒說話,沉默了良久才問:“你喝水么?”

    他說不喝,翻了個身,低低的嗓音像囈語,“你不睡覺,來我這里做什么?”

    清圓扒著床沿問:“你先前說的好事,是什么?”

    他失笑,唔了聲,不答她。她等不來他的回答,伸出一根手指捅捅他,“你睡著了嗎?”

    任是哪個男人,都不能對半夜闖進來的女人視若無睹吧!他在黑暗里仔細尋找她,就著檐下燈籠照來的些微的光,看見一個模糊的剪影。

    “想知道?”

    她嗯了聲,真是一點都不怕他。

    他忽然伸出手臂把她撈起來,“什么時辰了?你知道半夜跑到男人的屋子里來,會有什么下場么?”

    可是這昏沉的夜,與世隔絕的深宅里,沒有虎視眈眈的長輩和宿敵,她就有些放肆了。

    她小心翼翼摸摸他的臉,“沈潤,你喜歡我么?”

    他嗯了聲,“我喜歡你?!?/br>
    “以后心里只有我一個人么?”

    他又嗯了聲,“從來只有你一個人?!?/br>
    “那你告訴我,府里張燈結彩,是為了誰呀?”

    他原本暈淘淘的,但聽見這個問題,忽然就清醒過來。也不上她的套,一句話岔出去十萬八千里,含含糊糊說:“姑娘,我抱抱你吧?!?/br>
    第74章

    抱一抱,軟玉溫香,她在他懷里???,雖然只有謹守分寸的那么一點接觸,他也覺得此生無憾了。

    若說禮數,大大的不合,清圓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有那么大的膽兒。也許因為這個人是他,曾經在她最委屈的時候提供胸膛讓她倚靠,別人看來壞得入骨的人,于她來說卻是這寒涼人世間唯一的溫暖。

    他心跳得隆隆,她聽見了,沈指揮使面上波瀾不驚,心里已經掀起滔天巨浪了吧!她靠著他的頸窩,黑暗里誰也看不見誰,只覺一蓬蓬的熱浪翻滾起來,這屋子變成一口大鍋,人在里頭蒸煮,慢慢腦子就木了,四肢百骸也要融化了。

    他低下頭,臉頰輕觸她的額,一手搭上她的肩,向下去,找見她的手,與她十指緊扣。到這刻時可以確定了,她心里也有他,只是太守信用太自矜,周身便壁壘高起,讓人親近不得。她不知道,十五六歲,正是姑娘最有權出爾反爾的年紀,那天只要她來說,說不想嫁給李從心,說讓他想想辦法,他當夜就會預備好大雁,往謝府去提親??伤徽f,她以為夫妻不過如此,就算不喜歡李從心,她也必須履行承諾。

    何必呢,其實她不明白,夫妻未必全是她看見的怨偶,還有一種蜜里調油一輩子的,將來他自然讓她知道。

    他曾聽他父親說過,妻子像一面鏡子,會反射不一樣的光。如果你摯愛她,那么她便會光華燦爛,如果你輕賤她,她便蒙塵,不管怎么拂拭,也亮不起來了。他見過三十來歲愁容滿面的貴婦,也見過荊釵布衣鮮煥柔軟的農婦,他那時想,將來就算再大的風浪,也要保他的妻子安然無虞,這個念頭在見到清圓后,愈發強烈。

    青面獠牙,一往情深,他的種種只有沈澈和圣人知道,他們不約而同地,都覺得他吃錯了藥。瘋了就瘋了吧,當他懷里抱著她的時候,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

    清圓輕輕搖了搖他的手,“咱們認識很久了吧?”

    他嗯了聲,外頭暴雨如注,他在雨聲里閉上了眼睛,“可能上輩子就認識?!?/br>
    “咱們不談上輩子,只談今生,既然認識了那么久,有什么不能直言呢?!彼纳ひ粝窈艘粚用?,緊緊包裹上他,“有個詞兒很好,叫過猶不及,你說呢?”

    他心里明白,以她今天這一連串的奇怪舉動看來,她八成已經知道內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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