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老太太卻有些憤然,“我早前就在春日宴上說過的,并不貪圖清圓選配高官之主,如今這話又是怎么來的?他丹陽侯家雖是皇親國戚,我謝家世代也為朝廷賣命,這樣欺人,未免太過了?!?/br> 觀察使夫人見老太太動怒,忙好言勸慰著,“您先消消氣,侯府原是不想叫外人知道,才托了我來的。侯夫人是我族姐,老太太是我干娘,倘或里頭有什么誤會,也是自己人說合,遠比拐個彎兒叫別人傳話強。老太太聽我說,這事是淳哥兒的意思,回去跪在他母親跟前,口口聲聲求他母親上節使府上提親。前幾日府里太太同我說起二姑娘的事,我也和侯夫人提過一嘴,侯夫人只當他說的是二姑娘,倒也覺得甚相配??烧l知問明白了,他說的竟是四姑娘,這么一來,事情可是難辦了?!?/br> 彩練聽得心頭直蹦起來,暗道乖乖,丹陽侯公子竟直和家里說要娶四姑娘為妻,那二姑娘使盡了力氣,豈不白cao了那份心? 單聽墻根兒已然不夠,便矮著身子,移到那扇能看見人的檻窗底下去。雕花板下的縫隙恰對著老太太會客的地方,只見老太太沉著臉,兩手撐住腿道:“侯夫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必拐彎抹角。四丫頭結識了侯爺嫡子的事兒我是知道的,自古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淳之央他母親求娶四丫頭,那是淳之自己的事,和我們四丫頭有什么相干?” 老太太護起短來也了不得,觀察使夫人笑道:“干娘說得是,一家女百家求,原是天經地義的,別說淳之這樣年輕的公子,就是我,見了四姑娘心里也歡喜。只是侯夫人有她的難處,入了李家門,通共只養了這一個,一生心血全在他身上。做父母的,哪個不盼著兒女得意體面?淳之回來提了這個,鬧得他母親整夜沒睡好,第二天一早就上我府里來,請我兩頭斡旋斡旋?!闭f罷頓了頓,接過婢女手里茶壺,親自給老太太添了一碗茶,又道,“干娘,我心里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br> 觀察使夫人當年險些嫁給謝紓,后來陰差陽錯各自婚配,但兩家往來密切,老太太便收她做了義女,是要長久走動下去的意思。既然一向交好,有話也不必避諱,便道:“你說?!?/br> 觀察使夫人斟酌了下道:“我母親去得早,我拿干娘當自己親娘一樣,有些心里話,便敞開了對干娘說了。要論親疏,侯夫人和我是遠親,我心里自然更向著干娘。干娘聽我一句,小侯爺既回稟他母親,斷沒有自作主張一說,恐怕是兩個孩子之間生了情,想謀一個長久之計。要說門楣,可著升州找,沒有比丹陽侯府更高的,姑娘若能進侯門,還圖什么?可高門大戶,自有里頭一套玄機,門里個個光鮮,個個都是皇親國戚,咱們姑娘進了門子不得人正眼瞧,背后還要叫人說嘴,何苦來!干娘好歹勸勸四姑娘,縱是再舍不得,還得慧劍斬情的好。淳之這會子熱得很,咱們這頭涼下來,時候一長,事就過去了。倘或跟著鬧,叫侯爺知道了,將來哥哥官場上見了人家,豈不兩下里尷尬?” 老太太聽了半天,她的話自然在理,但字里行間也有一個巴掌拍不響的意思??刹皇敲?,上回家里設宴,就鬧出丹陽侯公子送酥餅的事來,捫心自問,四丫頭當真一點責任也沒有?本來接她回來是圖個一家子團聚,結果竟這樣,果真惹事的娘,生不出消停的女兒來。 老太太應付半天,才送走觀察使夫人,胸口的那團怒火到這會兒再也按不住了,轟然拍了炕桌,站起身道:“去,把四姑娘給我叫來,我有話要問她!” 第21章 月荃領了老太太的令兒,快步往四姑娘的淡月軒去。 午后時光也變得散漫起來,四姑娘的院子里榴花開得正好,紅艷艷的一簇,在臺階下匯聚成花海。正屋的檻窗大大開著,正對著那一樹榴花,窗內半個身影被樹遮擋著,只看見厚重的烏發,和半邊俏麗的側影。 “月荃jiejie來了?”春臺笑著迎出來,“什么風把jiejie吹來了?” 月荃在她手上壓了壓,回身朝書房的檻窗看過去,“我找四姑娘?!?/br> 清圓聽見她們說話,放下手里的筆站了起來。抱弦出去把人迎進來,壓聲問:“出什么事了么?” 月荃心里向著四姑娘,親自來傳話,就是為了早一步提醒她提防。她上前給清圓見了禮,正色道:“老太太打發我來,傳姑娘過薈芳園去。姑娘別耽擱,快抿了頭過去吧?!?/br> 清圓有些納罕,看她神色比平常肅穆許多,便道:“jiejie有什么話,千萬別瞞著我?!币幻嬲写号_來,拿篦子篦好鬢邊的發,換了件罩衣。 月荃朝外看了看,低聲道:“老太太才送走觀察使夫人,觀察使夫人登門,是因丹陽侯公子向他母親提了要聘四姑娘的事。如今侯府里炸了鍋,只怕要生事端,侯夫人請觀察使夫人出面找老太太,這把火沒法子避開了,定要燒到姑娘身上的。姑娘這會子快想想,怎么應付老太太問話吧?!?/br> 清圓腦子里嗡地一聲響,其實李從心說那話的時候,她不是沒想到事態會演變到如此地步。只是那時她還存著僥幸,總覺那侯公子不會這樣一拍腦門辦事,誰知她竟高估了他。 她畢竟才十四歲,遇上了這種事,心里難免慌亂,臉色也不大好看。抱弦忙寬慰道:“姑娘沉住氣,老太太要是果真因這個責問你,你也不必怕,實話實說就是了?!?/br> 清圓定了定神,嘆息道:“我不惹事,事倒要找上門來。早知如此,不認得那位公子倒好了,少了許多麻煩?!痹捓镌捦獯_實生了退意,這樣的侯門公子,一切只以自己為重,并不管她的死活,單憑這件小事就能看出,確實難成一路人。 橫豎繞是繞不開的,聽憑發落就是了。她收拾完了便往薈芳園去,前腳進門,后腳扈夫人和清如就趕到了。 老太太在上座坐得筆直,清圓向她行禮,她臉上也不是顏色,慍聲道:“我且問你,你與那丹陽侯嫡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清圓低頭道:“回祖母,孫女和他正經說了兩三回話,不知祖母問的是什么?!?/br> 老太太怒容滿面,顯然不滿意她這樣輕描淡寫的回答。邊上扈夫人儼然石雕似的,臉上表情冷硬,唯有一雙眼睛是活的,調轉過來,打量貓狗一般打量著她。 “我可同你說過,叫你不要去招惹丹陽侯嫡子,你為什么偏不聽?如今叫人找上門來,我拼著一張老臉為你周全便罷了,謝家的臉又該往哪兒擱?”老太太把炕桌拍得山響,連外頭都聽得見,一條筆直的嗓門發起怒來,簡直鐃鈸一樣,絮絮拿話抽打著她,“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頭,早前我這樣叮囑你,你只當我要斷了你的姻緣,嘴上應著,心里必不服氣。我活了這么大的年紀,什么樣的事沒有見過,你到底是我謝家的女兒,祖母還能害了你不成!丹陽侯府是門好親不假,但與你絕不相配,人說可著頭做帽子,你能不能戴得起那頂帽子,還要我細說給你聽?我平??茨阋彩菢O聰明伶俐的,誰知到了與自己攸關的事上就糊涂起來。這會子可好,人家托了中間人登門上戶撇清,我倒問你,你還做人不做?” 清圓被說得啞口無言,心里一頭委屈,一頭愈發怨李從心多事。 扈夫人見老太太氣得厲害,清圓又像鋸嘴葫蘆似的,便出言勸慰老太太,“母親消消氣吧,氣壞了身子不值當?!?/br> 清如在一旁陰陽怪氣地敲邊鼓,“四meimei真是能耐人兒,咱們的婚事都要憑父母之命,只有四meimei,悄沒聲兒的,連女婿都找好了?!?/br> 清圓聽了,很想反駁她兩句,最后還是忍住了。這個時候沒有旁的辦法,說得越多,越是火上澆油,便細聲道:“祖母別生氣,孫女和侯爺家公子當真沒什么往來,祖母一定要相信我?!?/br> 這話不論是謝老太太還是扈夫人聽來,都是極不老實的,她們尚沒計較,清如卻跳出來駁斥她:“沒什么往來?騙三歲孩子罷了!沒往來,人家給你送酥餅?沒往來,人家私下給你寫信?” 這話一出,弄得老太太和扈夫人好不尷尬。清如這丫頭肚子里不知道拐彎,又偏愛搶白,大家明著從未提起過那封信,現在被她這一抖露,擺明了從上到下合起伙來算計了清圓一回,叫她赴不成丹陽侯公子的約。 扶植這樣一根筋的主兒,其實才是天底下最難的事吧。清圓忽然有些同情老太太和扈夫人,便低下頭,不再吱聲了。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短暫沉默后,老太太話又說回來,“這丹陽侯夫人辦事,也是個欠妥的,自己家里不周全,關起門來處置就是了,斷沒個上人家興師問罪的道理。他家是公子少爺,外頭見慣了大場面,我家是閨中的女孩兒,倒上我們這里討說法,豈不叫人好笑!” 扈夫人曼聲應著:“母親說得極是,這世上糊涂人多了,哪里保得個個都妥當。橫豎今兒把話說開了,咱們心里也有了根底,四丫頭和丹陽侯嫡子這件事是決計不成了?!币幻嬲f,一面看向清圓,眼里帶著憐憫的味道,唇角卻含笑,“四丫頭,你心里也要有個成算,既明白了,及時抽身,死了這條心便是了?!?/br> 清圓看著扈夫人唇角的笑,那笑鋒利如刀,大約還在盤算著,她這頭不成事了,清如那頭便有了希望。她也不知是怎么的,滿心的委屈堵在腔子里,幾乎要把心撐破了,咬了咬唇,忽然沖口而出,不無遺憾地說:“這樣看來,咱們家和丹陽侯府再也結不成親了?!?/br> 清如一怔,定定看向她,譏誚道:“四meimei哪里來的底氣,竟覺得謝家要靠你撐門戶了不成?” 老太太垂下眼,暗暗嘆了口氣。要論聰明,四丫頭實在比二丫頭聰明太多了,二丫頭只知道掐尖要強,連尋常的道理也不明白,真要是如愿進了侯門,只怕會落得連骨頭渣子也不剩。 清圓是打定了主意要戳清如的痛肋,也許損敵一千自傷八百,但人在氣頭上,也顧不得了。 “二jiejie沒聽過一句話,人情留一線,日后好相見。既然侯夫人連人情都不留,直剌剌托人上門來,那意思就明擺著,丹陽侯府不與謝府聯姻,不管是庶女還是嫡女,不管是有罪的還是沒罪的,人家一概不娶?!彼α诵?,笑得事不關己,“二jiejie想,都是體面的大族人家,沒有鹽,鹵也將就,鬧出去豈不叫人笑話死?今兒出的這樁事,我委實不知情,和丹陽侯公子無果,我也沒什么遺憾。我只是替二jiejie可惜,原本以二jiejie的出身,嫁得侯府人家不是難事,如今這條路斷了,二jiejie也收收心吧?!?/br> 她說完這些話,扈夫人臉上掛不住了,霍地站了起來。清如別的不行,唯獨打人在行,二話不說,揚手便扇了清圓一巴掌。 啪地一聲,電光火石般在臉頰上炸開,在場的人頓時一片驚呼。清圓被她打得腦子發懵,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抱弦又氣又急,護住了主子回頭道:“二姑娘做什么這樣?我們姑娘有不到的地方,自有老太太和太太教訓,二姑娘親自動手,仔細失了姑娘的體面!” 清如打完了人,心里也慌,但她自恃身份比清圓高,口頭上半分也不肯服軟,“我是替祖母教訓她,她才剛說的什么話?什么叫沒有鹽,鹵也將就?誰是鹽,誰是鹵?誰是有臉的,誰又是沒臉的?” 姊妹間打起來了,這是謝家開府到今天從沒有過的事。老太太大怒,拍著桌子道:“我還沒死呢,如今都反了天了!” 扈夫人見勢不妙,對清如不住使眼色。那廂清圓捂著臉慟哭起來,扈夫人像所有兒女闖了禍,急欲打圓場平息事件的母親一樣,明里暗里各打了五十大板,“自己家里姐妹,牙齒還有磕著舌頭的時候,你jiejie不尊重,打了你,我替她向你賠罪。不過你是閨閣里的女孩兒,有些話當說,有些話不當說,也要自己知道輕重才好?!本碇磷雍鷣y替她拭淚,“好了好了,快別哭了,這么多雙眼睛瞧著,別叫底下人笑話?!?/br> 挨了打,怕人笑話的卻是她,這樣歪理,也只有扈夫人說得出口。清圓輕輕掙了下,從那塊熏著蘭香的帕子底下掙出來,向老太太納了個福道:“祖母,清圓回來這些日子,闔家對我如何,祖母也看在眼里。我是外頭養大的,沒有學會謝家的規矩,如今要勞二jiejie親手教訓,自己想想實在不堪。請祖母可憐我,放我回陳家去吧,從今往后與謝家不相往來,你們只當沒有我這個人,也就是了?!?/br> 她說罷,又福了福身,不等老太太發話就轉身往外去,這樣一來逼得老太太表態,忙讓門上把人攔住,蹙眉道:“你是我謝家的子孫,和他們陳家本沒什么相干,縱是家里有些不稱意的地方,也不該張嘴閉嘴的要走。陳家不過養了你幾年,謝家才是你的根,今兒叫你來,原是想叮囑你兩句,豈知最后竟鬧起來……”言罷看了清如一眼,嚇得清如矮下去半截,老太太恨聲道,“還縮在那里做什么,快過去給你meimei賠個不是?!?/br> 老太太這是想大事化小,既不愿意放人走,也不愿意主持公道,到底清如是她看著長大的,情分哪里是外人能比的。倘或清如真愿意低一低頭,這件事清圓也就包涵了,可清如偏不,銜恨望著她,怨她不依不饒,恨不得一眼瞪她一個窟窿。 清圓倒坦然了,扈夫人害了她娘,如今清如又欺她一頭,將來新仇舊恨一齊算時,誰也怨不得她。 她往后退了半步,“既然二jiejie不情愿,祖母也不必逼她,我生受二jiejie這一巴掌,多謝二jiejie教訓。時候不早了,我這就回淡月軒了,祖母消消氣吧,孫女告退了?!?/br> 從薈芳園走出來,正是黃昏漸起的時候,抱弦攙著她往回走,今日和以往不同,竟連一句話都沒說。 清圓覺得奇怪,偏頭看她,她很快扭過臉去,在肩頭蹭了蹭淚眼。 先前鐵一般的心,這時候忽然軟化下來,世上的事真奇妙,至親骨rou沒有一個憐惜她,反倒是身邊伺候的人,給了她親人那里得不來的關愛。她笑了笑,溫聲安撫抱弦,“不要緊的,來日方長,今日她占足了強,明日我必定讓她加倍償還?!?/br> 抱弦慘然笑了笑,“我曉得,姑娘讓她一遭兒,她一輩子都欠著姑娘這巴掌。我只是……只是為你抱屈,好好的女孩兒……” 清圓輕捺了捺唇角,“我不金貴,一個巴掌算什么!” 抱弦緊緊握了她的手道:“姑娘總有一日也會是別人的寶貝,今日受盡苦難,是為他日大富大貴消災解厄?!?/br> 所以呀,苦人兒就要善于開解自己。清圓正要同她說笑,忽見老爺行色匆匆進了薈芳園,與往日不同,這回不是單獨來的,身后還跟著幾個長行,那風風火火的樣子,十有八九是職上出了什么變故了。 作者有話要說:長行:軍士。 第22章 畢竟同在一家,榮辱與共,清圓人雖從薈芳園出來了,心里還記掛老爺行色匆匆的原因。 這深宅大院像一口井,垂花門外是男人的世界,垂花門內女眷們安然度日。如果家道順遂,兩耳不聞窗外事倒也罷了,那日她聽過老太太和老爺的談話,心里便有了防備。 謝家祖上軍功赫赫,若沒有潑天大禍,等閑撼不動這棵大樹。但上京的局勢瞬息萬變,禁中帝王的心思也瞬息萬變,誰知道下一刻會如何!百年煊赫之家,覆滅其實只需一彈指,那天聽老爺說話,字里行間滿含隱憂,清圓嘴上不說,心里難免盤算,萬一謝家有個閃失,她如今已經認祖歸宗,結結實實拴在了一根繩上,后退也無門了。 老爺還在,實情便打聽不出來,須等老爺離開了,才好暗暗使人活動。春臺去了有會子了,一直不見回來,清圓站在檐下看天上的月,今夜月色朦朧,流云也多,那不甚圓滿的月亮就躲在云后,半天不見蹤影。 抱弦捧著香爐進來,點了一盤沉水,放在里頭香案上。香才燃起來,聞不見味道,她拿手扇了扇風,待分辨明白了,回身對清圓道:“姑娘,才剛大姑娘打發新雨送了一盒香來,說是開國伯家大公子送給大姑娘的。大姑娘見香好,給咱們勻了一盒,姑娘進來坐著吧,仔細入了夜有寒氣?!?/br> 清圓聽了,便退回屋里來,細嗅一嗅道:“果真醇得很,恐怕市價不便宜?!?/br> 抱弦蓋上了香爐的蓋子,鏤空的云彩紋理間徐徐升騰起淡淡的輕煙,牽著袖子道:“開國伯家到底是伯爵人家,多少好東西沒有!大姑娘如今手面眼界都開闊,同原來不一樣了。今兒八成是聽說薈芳園里鬧了一出,不便親自來,才打發新雨過咱們這兒慰問。我替姑娘謝過了,趕明兒姑娘高興的時候,再去親謝大姑娘?!?/br> 清圓坐在月牙桌旁,輕輕擺動團扇,“這個家里,只有大jiejie和我交好,可惜她不日也要出嫁了?!?/br> 抱弦笑著說:“要是多幾個大姑娘這樣的姐妹,那多好!”瞧了外面一眼又道,“才剛新雨和我說,太太對梅姨娘那頭也多有苛待,梅姨娘因這個和老爺叫屈呢,又翻出二爺和三爺以前讀書用度不及大爺的舊賬,鬧得榴花院里人人都知道?!?/br> 清圓聽罷,淡淡一哂,“老爺跟前人里,就數梅姨娘最實惠,兩個兒子都成家立室了,不像太太還有個二姑娘,往后還有cao不完的心?!?/br> 抱弦說笑著和她聊起府里舊事,“聽說梅姨娘是通房丫頭提拔起來的,在太太跟前一向不得臉。早前太太連院子都不肯分給她,梅姨娘在她房里伺候了三年,有了倫哥兒才派到榴花院去的。太太自認為拿得住梅姨娘,梅姨娘心里未必服氣她。眼下是家里太平,梅姨娘諸事不問,倘或哪一天起了頭,或是帶累了兩位哥兒,梅姨娘只怕也不是軟弱可欺的?!?/br> 抱弦是有心說,清圓是有心聽,各自都有成算,各自都心照不宣。 這時候春臺回來了,進了門匆匆道:“我和月荃打聽了一回,老爺來時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據說上京下了一道詔命,老爺的劍南道節度使一職暫留,另封了個幽州刺史,命老爺即刻上任?!?/br> 清圓坐在那里怔怔的,她對官場上的事不了解,但早年陳家祖父任過秘書郎,她多少也從他那里聽說過一些。 刺史是從五品的官,相較從二品節度使,直降三等,那是怎樣的一種頹勢,官場上人最明白。一方大吏,要調任必須有名目,于是刺史就成了專供武將遷轉的虛銜。老爺留著節度使的銜兒,卻要上幽州任刺史,這對于謝家來說,恐怕是前所未有的一場大難了。 “老太太怎么說?” 春臺道:“老太太半天沒說話,隔了好一會兒才問,朝廷可是起了監管謝家的念頭?!?/br> 清圓急道:“那老爺又是怎么回答的?” 春臺說:“老爺給老太太磕了頭,老太太把跟前人都打發出去了。月鑒和月荃在門前侍立,隱約聽見了幾句,老爺說圣人原是要解他的兵權,將人押解京城的,后來經不住京中幾位將軍的哀求,才重下了調令。老爺善戰,吐蕃人中早有威名,只要老爺答應出征,朝中禁令還是有望解除的?!?/br> 清圓聽了這番話,心里稍稍寬懷了些,到底官場上的事她不懂,既然有轉圜,就說明事情沒有壞到那種程度。 老爺當夜就動身了,從橫塘到上京,路程不及到劍南道的一半,快馬估摸五六日便能抵達。第二日晨昏定省是雷打不動的,大家照例進薈芳園,照例給老太太請晨安,只是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東西二府的老爺太太們問過了安,并未退出上房,及到清圓這輩進去,室內已經站得滿滿當當了。 老太太訓話,也像皇帝頒布詔書,自有一套平衡朝堂的氣度。她并未把老爺解職一事描繪得太嚴重,譬如很壞叫“不怎么好”,倚著引枕慢悠悠說:“咱們謝氏,原是從幽州發家的,太爺那輩任升州牧,咱們才搬到橫塘來。這些年幽州的老宅子雖有人打理,但長久不住,便沒了人氣?!睂⒁暰€調向那些出生在橫塘的孩子們,“你們吶,從未見過咱們幽州的老宅子,那宅子遠比這里的還要氣派,畢竟八十年的根基啊,想起來真叫人舍不得。我在想,如今老爺暫調回幽州,咱們趁著這個機會收拾起來,搬回老宅豈不好?這些年在橫塘扎了根,橫塘雖好,到底小地方,偏遠了些。今秋三個哥兒都要武舉,武舉本就要入京應試,越性兒舉家搬回老宅子,那些斷了來往的人脈好重新續上,于孩子們的前程也有益。我今兒讓你們留下,就是有意同你們商討這件事,我如今老了,愈發力不從心了,還是要聽一聽你們的意思,大家好做打算?!?/br> 老太太忽然提了這個建議,本府的人心里都是有數的,但驚著了東西兩府的人。 蔣氏和二老爺謝訓面面相覷,“老太太想回老宅子,原是人之常情,可咱們搬到橫塘二十年,家私全置辦在了這里,現在回幽州,這么大的家業,這么多的人口,長途跋涉豈是好頑的!”蔣氏訕訕道,“再說咱們早年已然分了家,我們二房也沒有為官為宰的,回不回幽州……其實沒什么要緊?!?/br> 老太太原本也沒有把二房放在心上,只問謝憫和裴氏夫婦,“你們的意思呢?” 謝憫和裴氏素來聰明,知道依附大房要緊。雖說眼下大老爺遇上些溝坎,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橫塘再好,哪里及上京! 裴氏笑道:“我們是一心跟隨老太太的,縱是分了家,母親跟前還要盡孝道,哪里能貪圖安逸,和母親天各一方呢!再說我們平哥兒也正是讀書的年紀,過兩年要考科舉,進京可少走些彎路,或是想法子一氣兒入了府學,那哥兒往后就有大造化了?!?/br> 老太太聽了很滿意,畢竟這樣經歷風霜的時候,一家子在一起,底氣也足些。三房的兩個向來討乖,不像二房,有好的頭一個來,出了岔子跑得影兒都抓不著。橫豎他們不去便罷了,老太太道:“既說定了,我打發人先過去布置。房子每年都修繕的,家私木活兒也都現成,只要帶上細軟就成了?!?/br> 這下子二老爺和二太太大覺不對勁起來,三房若不走還罷,三房一說走,那豈不是要占了他們在老房子里的份額? 蔣氏支吾了下,靦著臉道:“老太太才剛一說要搬家,我腦子里頭亂成了一團麻,這會子靜下來,和三meimei是一樣想頭。旁的不說,老太太年紀大了,我們做兒女的,必要就近侍奉才好。老太太定個日子,咱們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橫豎老宅子里都是現成的,缺什么短什么,到那里再置辦就是了?!?/br> 蔣氏臉上笑得花兒一樣,一副一家子同進退的模樣。老太太瞥了她一眼,復調開視線,“左不過這幾日吧,暫且去住上一陣子,等什么時候愿意回來,再搬回橫塘也不礙的?!?/br> 眾人道是,蔣氏笑著出門,一到外頭臉就拉到了褲腰,嘴里嘀咕著:“大老爺這回必攤上了大事,現在跟著回幽州,有什么好果子吃!虧得三房,上趕著同榮同辱,萬一大老爺栽了,到時候抄家殺頭,且有時候呢!” 謝訓對這婆娘的烏鴉嘴深惡痛絕,“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盼著他們殺頭抄家,與你有什么好處……” 這一對兒罵罵咧咧地,往南去遠了。 清圓慢走半步,心頭有些彷徨,倒不是為闔家遷徙的事,是為陳家的祖父母。她在橫塘,離得近,將來有機會還能去探望他們。若去了幽州,路遠迢迢,他們年紀又大了,這輩子想見,恐怕也不能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