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吃穿不愁的小姐,自沒有必要知道那些,清圓打趣說:“我破蠶繭,還是因為祖父愛吃蠶蛹。不知他怎么有那樣的胃口,每每叫人挑上一盤做菜,我和祖母都和他分桌吃飯,嚇也嚇死了?!?/br> “那可是好菜,外頭瓦肆里拿蠶蛹給人做小食,一盤要賣一百錢?!痹萝踹呎f邊吐舌,“乖乖,一百個錢,能買十幾斤米面了!” 果真天底下活物沒有人不能吃的,大家嗟嘆一番,又覺驚悚又覺好笑。 月荃和她閑話了半晌,愈發覺得四姑娘天生的好脾氣。自己是老太太跟前重用的侍女,聽見的內情自然也比別人多些,像今兒,她心里很憐惜四姑娘,不便說得太透徹,遂稍加點撥,瞧著外頭天色道:“二姑娘真會挑日子,今兒上大佛寺拜佛……多好的天氣,一絲云彩也沒有?!?/br> 清圓手上微頓了下,立時就會意了。 李從心的那封信,小喜應當不多會兒就傳給了扈夫人。扈夫人有一宗好處,但凡無傷大雅的小事,愛同老太太討主意。必是把消息告訴老太太,請老太太的示下,究竟是該讓她去,還是想法子斷了她的念想。婆媳兩個為謝家聲望、嫡女前程絞盡腦汁,結果自然是拖住她,反叫清如去會李從心。情不情的,處處就有了,男未婚女未嫁,就算丹陽侯府轉頭討了清如,誰又有什么話好說? 真真的,為了一頭親事,昏招兒使盡,這就是體面的誥命夫人們做出來的事!清圓輕牽了牽唇角,明里她是吃了虧,暗里卻正合她的意。她自然不會動怒,反笑得歡喜,“今兒大佛寺浴佛,隱約聽說有要緊的人來,廟里預備迎接呢。趕在這時候祝禱最靈驗,要不是脫不開身,我也想去?!?/br> 月荃看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憐憫,嗟嘆四姑娘實在可憐,這么一朵孤花兒開在深宅大院里,得不到庇佑也罷了,反叫人這么作踐。如今事事隱忍,哪怕什么都不去計較,熬到jiejie們全出了門子,也還是不得超生。謝家上下,沒有一個拿她當家里人,將來都成了習慣,哪個不想著盤剝她,欺她一頭! 可清圓卻安然得很,幫著月荃把絲擰成一股,再架紡車繞到紡錐上去。這頭正忙,忽見老太太屋里大丫頭匆匆過來,說:“四姑娘在這兒呢,叫我好找!老爺進園子了,老太太叫姑娘過去?!?/br> 清圓噯了聲,放下袖子退出窩棚,穿過一道回廊,前面是老太太擺飯的偏廳。那偏廳又和上房不一樣,純粹的木作屋子,廊廡和成排的隔扇門都上了一層桐油,在日光下泛出原木溫暖的色澤。 她在臺階前脫了鞋,跣足進小廳,朝里瞧一眼,老爺已經到了,正和老太太坐著說話。長輩們跟前是不好隨意出聲的,便納了個福,靜靜站在一旁。起初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么,最后才鬧清,原來老爺這趟從劍南道回來并不是承恩省親,是被停了職,眼下還在等候朝廷裁決。 謝老太太面沉似水,“咱們謝家百年大族,雖不及祖宗時候煊赫,卻也不能敗在你手里。如今怎么樣呢,想出應對的法子沒有?” 謝紓道:“母親稍安勿躁,兒子已托人在京師斡旋,使些銀子錢是小事,只要把這回的風波壓下去,圣人念及往日軍功,必不會追究的?!?/br> “到底要圣人跟前說得上話才好?!崩咸珖@息,“當初從幽州舉家遷到臨安,后來又在橫塘建府,看來大大失策了。咱們這樣人家,怎么好離了天子腳下!人脈不去維系,一里一里就淡了,等出了事再有求于人,哪個真心替你解困?”頓了頓復問,“這回托的是什么人,可靠得???” 謝紓撫撫膝頭,其實也不太有把握,為了安撫老太太才一口咬定:“必出不了岔子的,是父親當年的門生,托他牽線搭橋攀上殿前司指揮使,好替咱們當面向圣人陳情?!?/br> 老太太沉默下來,半晌才道:“殿前司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沒有一個好相與的。那些人,吃人不吐骨頭,就算辦成了事,咱們的家私一大半要填還進去,只怕還不止!” 可是又能如何,謝紓低著頭,干澀地眨了眨眼睛,“都是兒子不周全,連累母親憂心。兒子也細想過,這種人光憑買通,恐沒有真心,到底要想法子攀上親才最穩妥?!?/br> 是啊,國家用過的和親策略,放到普通人家也一樣有用。沾了親便有了保障,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愁他沒真心。只是這種親,哪里那么好攀,別說這類人大多狠絕,就說官職,殿前司指揮使和節度使同屬從二品,要結兒女親家,非有位高權重者任大媒,決計成不了事。 老太太復沉吟:“你可打聽過,那位殿帥家有沒有和咱們年紀相當的兒女?” 謝紓啞然失笑,“新上任的指揮使不過二十五六,哪里來那么大的兒女!” “這卻難了,或是有兄弟姊妹,侄兒侄女也好……”越說越困頓,捶著腿道,“繞上一百八十個彎,也是無用功,這樣年紀,想必早就娶了親……” “那倒沒有?!敝x紓道,“他父親十年前蒙難,連累了一家老小。這次破格提拔,一則他辦事老辣,狠得圣人器重,二則也是為告慰他父親。不過母親想,這種人刀口舔血慣了,和尋常武將還不同,知道咱們有意攀附,恐怕……” 老太太忽然抬手打斷了他的話,笑道:“罷了,這會子先不說這些,天大地大,吃飯最大?!边呎f邊站起來,沖清圓招了招手,“四丫頭過來,叫她們擺飯開席吧?!?/br> 第19章 謝家是大戶,很重規矩禮節,吃飯睡覺都有一定章程,因此一頓飯下來,清圓用得很拘束。 謝紓倒是如常,唯初見時有幾分愧怍,后來便也心安了。畢竟是自己的女兒,雖說早年讓她流落在外,也從未起過接她回來的念頭,但父女之間血濃于水,哪里有那么深的恨呢。如今孩子在跟前,這段親情就算磕磕絆絆,總算也續上了。他瞧著清圓的臉,恍惚還會想起她母親。她母親叫靳春晴,那么柔美溫婉的江南美人,曾經是他每日急于回家的全部原因。 可是后來……后來太多的變故,他忙于公務,疏于內宅,不知一切怎么就變成了那樣。出了人命,百般狡賴,只會令面目更可憎。他那時是當真很喜歡她母親的,正因喜歡,失望過甚就產生極大的怨恨,不愿意想起她的臉,不愿意經過她住過的院子,不愿意接納她生的孩子……如今時過境遷,再回想起來,恨也消退成了一段惆悵。老太太的書信里屢次提起家宅不太平,想把四丫頭接回來,他也沒什么可說的,都依老太太就是了。橫豎家里不多這一張嘴吃飯,只要闔家太平,還計較什么! 他舀了一勺白龍臛,放進清圓面前的荷葉盞里,“這是今早的鱖魚現殺了做的,鮮美得很,你多吃些?!?/br> 清圓在杌子上欠身,說多謝父親。 如果沒有以前的那些不作為,單憑這個舉動,謝紓也可稱得上是位好父親??上氐街x家至今,每時每刻都讓她覺得這是個深不見底的虎狼窩,甚至這樣尋常的相處,她也不得不提防著,接下來又會有怎樣的陰謀詭計在等著她。 其實她很希望趁著今天的機會,他能提一提她娘,讓她有機會為自己的母親鳴一聲冤。然而直至飯罷,老太太也好,老爺也好,誰都沒有提起。仿佛那個人從來沒有存在過,她也是憑空冒出來,被他們撿回謝家的流浪兒。 “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崩咸f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家和才能萬事興,咱們是至親無盡的一家子,縱是將來下了黃泉,閻王爺那兒報花名冊子也是同一個姓氏,記住了這一點,這輩子糊涂不了?!崩咸謱χx紓說,“我冷眼瞧了兩個月,瞧來瞧去,四個丫頭里還數清圓最像你。人說龍生九子,大丫頭雌懦,二丫頭莽撞,三丫頭因她娘的緣故,難免有些刻薄,倒是四丫頭,聰明有算計,我心里最看得上她。只是孩子可憐見兒的,到底要受些拖累,往后老爺上心些,將來找個好人家,方不負這段父女緣分?!?/br> 謝紓諾諾道是,清圓卻并不覺得這樣的叮囑對她有實際的好處。且不說老爺不管內宅事,就算當真把她放在心上,恐怕也是用以鋪平官路居多。像先頭他們說的……她由不得打個寒噤,真要拿她去填了那個窟窿,那憑她有天大的本事,這輩子也是浸在了黃連汁子里頭,要苦得透芯兒了。古來作巴結用的,沒一個有好下場,她曾聽說過殿前司的大名,負責禁中警備之外,也統管全國上下偵緝等事。權大到了一定程度,欺上瞞下,只手遮天,不說拿不拿人當活物看,就算真心過日子,前路也必定危機四伏,禍患重重。 不過退一步想,或者因自己身份尷尬,反倒能躲過一劫。于是稍稍放心些,老太太說話,她只管含笑聽著,最后應一句:“孫女才回來的,還想在家多留幾年,好好孝敬祖母和父親?!?/br> 都是場面上的客套話,她愿意說,老太太愿意聽,口中笑道:“哪里有這樣的道理,耽誤了兒女的前程,對得起誰?” 謝紓話不多,大約還在因公務上的事煩心,老太太見了便也有些怏怏的。一時各自都沉默下來,撤了席面換上清茶,老太太寬慰道:“你也別急,咱們立府這些年,總有人脈可堪一用。等過會子我修書給你舅父,他同京里的權貴們走得近些,請他從中斡旋斡旋,活人還能被尿憋死?” 謝老太太本也是武將人家出身,有時候說話不那么雅,但一針見血。謝紓嘆息不已:“兒子都快奔五十的人了,還要叫母親為我cao心……” 老太太道:“你縱是長到一百歲,也還是我的兒子。咱們謝家門楣,全靠你一個人撐著,那兩府早就分出去了,西府上還有些說頭,東府混得污糟貓一般,也不去指望他們。如今我不替你張羅,誰替你張羅?且放寬心,圣人不瞧你,還得瞧著祖上功勛,好歹有咱們活動的余地?!?/br> 謝紓道是,飲過茶又歇了會子,方從老太太上房退出來。 清圓隨他一道出薈芳園,月洞門外應當分道,一個往東一個往北。謝紓走得匆匆,清圓叫了聲父親,他站住了,回身問:“怎么?” 十四歲的女孩子,臉上總有天真的神情,讓人覺得她是無害的,甚至觸發父親對幺女的柔情。她捏著手絹,脊背站得筆直,笑著問他:“父親當年有沒有懷疑過,我姨娘是遭人陷害的?” 謝紓怔了怔,對于這個話題顯然有些不耐煩,但看在她還年幼的份上,按捺住了脾氣道:“女兒掛心生母,本是人之常情,到底你娘做下的事有損你的聲譽,你來問我這個,我不怪你。當年的事,你不知道里頭緣故,人證物證俱在,沒什么好說的。你還小,大人的事哪里是你勘得破的,往后安心習學,將來自有祖母和太太替你周全。你是閨中女孩兒,琴棋書畫頂要緊,旁的一概別問,就是你做姑娘的本分了?!?/br> 他說完這些話,快步往竹林那頭去了,清圓呆站在那里,忽然體會到了她娘當時的絕望。 其實真相并不難揭穿,只看人家愿不愿意罷了。折損兩位姨娘算什么,本就是些無足輕重的人,死了攆了不傷元氣。但要是動一動當家的夫人,那謝家門頭就得塌掉半邊,孰輕孰重,還需要斟酌么? 抱弦知道她傷心,挽了她的胳膊輕聲道:“姑娘,這樣結果咱們早前不是沒有預料到,你答應過奴婢不往心里去的?!?/br> 清圓方才回過神來,頷首說是,“我怎么忽然癡起來……”又怔了一回,勉強笑了笑道,“唉,我心里還是有些難過,老爺對我娘就沒有過真心么?縱是只貓兒狗兒,伴過一陣子,多少還有些感情呢?!?/br> 抱弦慘然笑著,微蹙的眉,輕捺的眼梢,處處都在說明她不知人世險惡。 主仆兩個相攜往淡月軒去,下半晌的日頭較之先前黯淡了些,懸在西邊的樹頂上。清圓轉頭朝扈夫人的院子方向望了眼,喃喃說:“清如這個時候,應當回來了吧!” 不知她以什么名義去見的李從心,或是說“四meimei今兒不得閑”,或是索性不提她,假作與他偶遇。橫豎今兒見著了,總也稱意了,只是春臺很是憤憤不平,“那原是我們姑娘的份子,倒叫二姑娘李代桃僵了?!?/br> 還有更讓人生氣的,自那次后,二姑娘身邊的綠綴總拿鼻子眼兒瞧人,仿佛二姑娘一只腳踏進了丹陽侯府似的,她們這些做奴婢的也跟著雞犬升天了。 底下人抬杠,清圓并不過問,見了清如也還和以前一樣。隔了一日,往府上西席那里送臨摹的畫兒,內院到私學要過一條長長的游廊,廊子一邊倚著連綿的嵌漏窗院墻,人從廊上過,透過漏窗能看到另一邊的景致。南方的庭院多是這樣,一步一景,似通還隔,極具若隱若現的美感。 清圓拿著卷軸往南,天兒漸次暖和,身上的春衫也愈發薄了,柔軟的織物在皮膚上纏綿起伏,即便無風也會自動。 這樣的春日是極好的啊,清圓瞇著眼佯佯緩行,正受用著,忽然聽見隔墻有人喚四meimei。她瞧了抱弦一眼,再轉過頭看,見漏窗另一邊有個人,赭黃的袍衫鑲在青蔥春景里,愈發顯得面容白凈,冠玉一樣。 “三公子?!彼A烁I砭退愦蜻^了招呼,沒有繼續交談的意思,依舊順著回廊前行。 院墻那邊的人追上來,每一扇漏窗里都能看見他的身影。他似乎有些負氣,隔墻說四meimei等一等,有些質問的意思,“我只問你一句話,那日你為什么沒來?” 清圓頓住了腳,“沒來?來哪兒?” “大佛寺?!彼垌脸镣∷?,“你可接著我的信了?” 要是換作一般人,大約會趁機訴一訴苦,有意無意地表露自己身不由己,讓別人占了先機。抱弦以為四姑娘也是這樣打算,誰知她的回答出乎她預料,四姑娘茫然搖了搖頭,“我不曾接著你的信呀?!?/br> 抱弦忽地松了口氣,發現這樣作答才是最妥當的,既不讓自己站在風口浪尖上,又立刻讓丹陽侯公子明白過來,那信落進了二姑娘手里。傷人顏面不必親手掌摑,輕輕巧巧四兩撥千斤,省了多少口舌和麻煩。她有意讓小喜學舌,因為知道二姑娘不會錯過機會,便耐心在這里等著。倘或一封信便被攪得芳心大亂,那么在這位丹陽侯公子的眼里,只怕也不是多了不得的人了。 李從心果真微怔,復疑惑地打量她,大約這是素日風流的小侯爺從未遇到過的新問題吧! 清圓還是一臉老實真誠,掖著手謹慎地說:“我與三公子早前沒有深交,若你真給我寫過信,那就是三公子欠妥了。我身份尷尬,滿升州都知道,自珍自重都來不及,不想往身上招是非。還請三公子見諒,萬萬不要做出什么叫人誤會的事來,我人微福薄,經不得外頭的閑言碎語?!?/br> 她說完,又屈身納了個福,便不再理會他,徑直往前去了。 李從心愕了半天才回神,站在那里揚聲問:“四meimei,你何時及笄?” 清圓皺了皺眉,連頭都沒回。 抱弦有些不甘心,扭頭道:“三公子問這個做什么?” 誰知那丹陽侯公子下了決心似的,沖口道:“問準了日子,我好上門提親?!?/br> 第20章 這下子連清圓都大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貿然說出這句話來。抱弦錯愕之余便只剩竊笑,清圓又氣又羞,紅著臉打了她一下,嘟囔著:“這人到底在渾說什么!” 抱弦卻是由衷為她高興的,輕輕握了握她的手道:“恭喜姑娘了?!?/br> 恭喜?哪里有什么值得恭喜的!要是今兒受到這份厚愛的是清如,眨眼必定宣揚得謝府上下無人不曉。清圓卻不是,因為自己母親遇人不淑的原因,她并不相信世上有這樣無緣無故的愛。 愛之一字,說起來那么輕松,不過略張一張口,發出的音和嗟嘆一樣,沒有前因后果,便毫無分量。她同這位侯公子不過見過兩面,清如和扈夫人對他志在必得時,她本能地湊了一回趣罷了。其實說到根兒上,和扈夫人母女為敵才是她的最終目的,至于李從心,如果情場上經驗不那么老道,倒也實是個可以依托的對象。 然而談婚論嫁,到底還夠不上,他那樣魯莽的沖口而出,也許是一時不平,一時賭氣。越得不到的越惦念,以他的身份,以前在女人堆里必定處處吃香。如今求而不得,便生出許多執念來,清圓看得很透徹,倘或自己也愿意認定卿卿,無非大大傷筋動骨一回,只要他兩年內矢志不渝,這事也就成了。 但事成之后又怎么樣呢,不說兩個人能不能安生過到一處去,有個曾經虎視眈眈的大姨子豈是鬧著玩的!時候一長,錯過的反倒香甜起來,她不是糊涂人,自然不會因他這句話,就盲目地將自己推到懸崖邊上去。 李從心有些急,見她不回頭,也不答,隔著漏窗又喚了聲meimei,“我想了好幾日,不是一時沖動才對你說這句話的?!?/br> 清圓腳下漸緩,到底站定了,回身笑了笑道:“我的親事,不由我自己做主,你不該同我說這些。鬧出笑話來于你是無礙的,對清圓卻有切身的損害,還請公子自重?!?/br> 她說完,便不再逗留,帶著抱弦穿過月洞門,往私學方向去了。 李從心站在漏窗前,一瞬有些悵然,身后的正倫拍了拍他的肩頭,抬起下巴指向清圓離開的方向,“淳之兄,你已經決定了,要向我四meimei提親?” 李從心回過身來,有種吃了秤砣般的堅定,“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既到了這個時候,遇見了合適的便定下來,錯了么?” 正倫簡直有點搞不清楚他的想法,習慣性地捻著自己細細的胡髭,歪著腦袋,打量陌生人一樣打量他。 若說現在的富貴公子,尤其這種公侯府邸未來掌家的寶貝,哪個沒經歷過幾個女人?一般到了十六歲上,便是你不要,母親也往房里安排人,作為男子漢,這是必學的本事,不說和讀書習字一樣重要,至少是讀書習字之余,最需研習的課業。至于這位小侯爺,更是占了出身的優勢,在升州的貴女圈子里混得如魚得水,惹多少名門閨秀為他垂淚。他的圓滑之處在于從不主動招惹誰,也從不向任何人許諾,姑娘們到最后都說不出個子丑寅卯來,誰讓她們一廂情愿。李從心片葉不沾身,他還是清清白白的公子哥兒,唯一的錯漏,就是長得太齊全,太討人喜歡了。 正倫搖頭嘆息:“你可是因為在清圓跟前吃了癟,心有不甘,才決意向她提親的?” 他也認真想了想,有這樣的原因,但更要緊的,還是出于單純的愛慕。 “那日在春日宴上,我頭一回看到她……正倫,你摸著良心同我說,這橫塘地界上,還有比她更美的姑娘嗎?”其實他并不需要回答,自顧自又感慨起來,“或者不能說最美,橫豎是最讓我記掛的。那天的蹴球像長了眼睛似的,沒有擊中別人,偏擊中了她,這是何等的緣分!我這程子每每會想起她,細說也有些可笑,與其這樣牽腸掛肚,索性迎進門豈不干脆?” 正倫作為男人,很能理解他的這種心情。有情人終成眷屬當然是好的,但他們之間的鴻溝太寬太深,恐怕一般二般難以跨越。 “我四meimei的出身,你是知道的吧?”正倫開門見山說,“她娘毒殺夏姨娘,被攆出了府,憑她有個這樣的娘,你們侯府也容不下她。我勸你還是歇了心吧,沒的為了這個,再和家里生嫌隙?!?/br> 可是這位侯公子眼神堅定,笑道:“事在人為,總會有法子的?!?/br> 謝家兄弟和他自小相識,知道丹陽侯夫人只有這一根獨苗,活龍似的養到今兒,向來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倘或運氣好,興許婚事上頭有他說話的份兒,但因事關重大,究竟也不敢下保票。不過以李從心的脾氣,下了決心的事必要去做的,這點倒很靠得住?;厝ブ笠埠退赣H商議了,不知最后談得如何,反正觀察使夫人隔了一日,便到府上來找老太太說話了。 扈夫人因早前曾托過她,一聽說陶夫人到了,便知道多少帶著點消息來。她在自己院子里等著,等老太太打發人請她過去,清如是個沒出息的,坐立不寧地,一直在她眼前轉圈兒。 她調開了視線,撐住額頭說:“像個沒頭的蒼蠅似的,胡亂走動什么!是你的姻緣,到天上也跑不掉,你急什么?” 清如這才訕訕坐下來,揉著帕子小聲反駁:“我多早晚急來著……我急,母親就不急么!” 急也沒用,這種事靠急能成,天底下就沒有癡男怨女了。扈夫人蹙眉放下手里的賬冊子,崴身朝窗外看,院子里兩個婆子挎著笸籮穿行,門廊上的丫頭垂首侍立著,這春日靜悄悄的,時間也仿佛凝固住了。 扈夫人到底也有些沉不住氣了,等了半日,一點動靜也沒有,怕是里頭有疙瘩的地方。她叫了聲彩練,“你上薈芳園瞧瞧去,究竟觀察使夫人同老太太說了些什么?!?/br> 彩練道是,很快便往老太太院里去了。天兒越來越暖和,上房的橫坡窗下放了竹簾,緊密排列的篾竹,可以阻擋里頭的視線。主子跟前大丫頭個個機靈能干,彩練亦是,不等人瞧見,扭身鉆進了隔壁花廳里。老太太的丫頭夏植正舉著剪子修剪玉樹的葉子,見她進來噯了聲,待要問她做什么來,后半句話被彩練捂進了手掌心里。 指指隔壁,意思明明白白,就是來聽墻角的。礙于她是太太房里人,夏植不好說什么,后來她越性兒把耳朵貼在了長窗上,夏植看不過去,白了她一眼,甩手從花廳里出來了。 花廳和老太太消遣的屋子原是一大間,不過拿擋板隔斷一下,那頭說話,這頭聽得清清楚楚。彩練聽見觀察使夫人不無遺憾地說:“我瞧四丫頭也是極好的,這樣的相貌人品,要是托生在太太肚子里,不知有多大的成就!可惜世上事,總不能盡善盡美,人是無可挑剔,岔子出在了靳姨娘的身上。倘或沒有這一宗,別說丹陽侯家,就是進宮做娘娘,又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