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回宮的一路上,王芙倒是心情舒暢,只跟香橋說起了她是如何將沈夫人噎得說不出話來的經過。 王芙的心里一直憋悶一口氣,如今大仇得報,別提有多舒暢了。香橋含笑聽著,不過她知道,依著沈夫人的性子,這個梁子可不算過去了。而且在沈夫人背后出謀劃策的,一直都是那個田佩蓉。表哥承襲了成家大半的家業,他的繼母如何能忍?以后的日子啊,還長著呢。 想到父親的冤案跟田家有關,香橋的手便暗暗攥緊了。 香橋如今大多數時候,都是跟著祖母一同用飯。嫡母王氏害喜厲害,見不得油葷,也便不再跟著幾個孩子一起吃。 而白氏被遷往鄉下后,香蘭領著弟弟獨居在一個院子。吃飯的時候,她也是叫老媽子將飯菜送到院子里。 如此一來便剩下香橋孤零零一個,所以香橋干脆去陪祖母一同用飯,順便也幫她抄一抄佛經,或者給祖母念書聽。 秦老太君年歲大胃口不佳,可是見香橋來陪她吃飯后,特意吩咐廚房多做一些雞魚之類的rou食,給小饞貓解一解饞。 香橋一年來也許是因為長個子的原因,愈發變得能吃。做老人的胃口不好,卻喜歡看孩子吃。跟著香橋一起吃飯,老太君不知不覺就能多吃半碗稀粥。 等過了兩天,盛宣禾跟隨陛下打獵回來后,特意跑到母親的房里請安,并要留下來陪母親一同用飯。 香橋覺得盛宣禾無事不登三寶殿,所以她識趣地早早吃完,去了隔壁的房間繼續抄佛經。 不過只是隔著一層薄墻,也能隱約聽到盛宣和說話的聲音。 其實方才盛宣禾從進來時,就是志趣不高的樣子,面沉似水,一副霜打茄子,郁郁寡歡之相。 而現在只母子二人獨處時,盛宣禾終于可以發泄心中的不滿了。 “如今還不知皇后肚子里是皇子還是皇女,可是吏部那幾個便已經見風轉舵。我去年才升遷至戶部督查,監管鹽稅,今年山西的鹽稅馬上就要復查,兒子還指望辦好這差事,今年再進一品??墒翘锛遗獧?,生生將成培年這個花樣的草包枕頭提了上來,頂替了我的差事,稅務的肥缺落到了他家的嘴里,而我居然是最后知道的,你說說田家是不是欺人太甚!” 盛宣禾在仕途上的事情一向不瞞著母親,如今狩獵時,才從吏部同僚的嘴里驚悉變動,心里憋著火,跟別人強裝笑呵呵,直到回了府宅,才能跟母親一吐苦水。 秦老太君給兒子夾了一筷子敗火的青菜,不急不緩道:“你meimei當初和離的時候,田家也算是給足了咱家面子??墒侨思倚睦锸窃趺聪氲?,能那么痛快嗎?原本慈寧王承嗣有望,你作為王爺的親家,自然是有排面,有人情。但是若皇后生了兒子,那么田家的根基也是無人能撼動。你被田家的新婿搶了差事不也是很正常的嗎?有什么可憤憤不平的?” 盛宣禾頹然地靠在椅背上,心有不甘道:“若是被別人搶了,那倒也算了,可成培年是個什么東西?又有什么資歷能擔此重任?” 秦老太君覺得此時應該給兒子潑潑冷水,便放下筷子道:“你又有什么資歷?當初不也是慈寧王一力保舉著你,才在戶部扎根的嗎?我當時還納悶,雖然你們倆要成為親家,可是他怎么放心把你往鹽稅這么要害的位置上推?這不是要拉你入他的坑?如今我看,這也是因禍得福,你以為那是什么好差事!” 盛宣禾不敢跟母親頂嘴,只壓低聲音道:“兒子不知這差事好是不好,只知道想把持鹽稅復查的人那是大有人在,個個削尖了腦袋想往里鉆?!?/br> 秦老太君板著臉道:“鉆進去干什么?做米缸里的老鼠?那是他們看著這差事有肥水,能撈的好處多,這才趨之若鶩??赡阋膊幌胂?,那些油水喝到嘴里燙不燙?每年朝廷都是等著鹽稅,才有米下鍋,各地的軍隊也需要鹽稅來彌補開支。分多一點,分少一點,都是有定數的。若想多分,就在呈報鹽稅的時候,少報一些,然后往上送錢,送到復查鹽稅官吏自己的腰包里,他們的手指頭歪一歪,少打個算珠子,就什么都有了。因為這些暗地里的買賣,每隔十幾年就要鬧一場大案子,死在鹽稅復查上的人還少嗎?” 盛宣禾覺得母親太謹小慎微,不以為然地一笑。 秦老太君忍不住又道:“遠的不說就說近的。你那去世亡妻不是有個姓夏的表妹嗎?當初她嫁的可是堂堂的才子柳鶴疏,論才學本事,哪樣不比你強?可最后就是因為他徹查山西鹽稅的時候,發現有人徇私舞弊將鹽稅私下挪用為軍餉,便一查到底,最后又扯出了什么董成功的軍資賄賂案,大大得罪了慈寧王,最后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雖然后來陛下為他平冤昭雪,可是經此一朝,誰都知道鹽稅復查不過是走一走過場。這里的水深,誰掉下去都是萬劫不復。既然那田家搶著這差事給了他家的女婿,我看也好。你一向追求賢名,若是不同流合污,便遭殺身之禍,可若做了貪官贓官,你祖宗老子在天上看你,待你死了見他,不得將你按在油鍋里炸?何必去趟這渾水?” 老太太這么一細細分析,盛宣禾有種茅塞頓開之感,心里頓時暢意了許多??墒撬幸稽c卻想不通:“母親,您說陛下是怎么想的?那成家的麒麟剛剛觸了陛下霉頭,轉眼成培年又得了提拔……這是不是說,慈寧王府的運勢……也到頭了?” 老太君倒是平靜:“運勢不運勢的皆是隆恩,我們做臣子的受著便是。我們盛家幾代不站山頭,只低頭做臣子,你如今年歲也不小了,須得好好琢磨琢磨你父親的為官之道。我們盛家幾代喬木世家,不需要你再光耀門楣,但‘守成’二字須得牢牢記在心底?!?/br> 屋里的母子倆交心談論著為官之道,可是隔壁的香橋,卻差一點將手中的細筆折斷。 難怪京城里的人都對父親的事情避而不提,就算平反之后,也無人恢復他的名聲。只因為父親做官太耿直,捅開了骯臟齷蹉的糞坑,誰若挨上都會沾染一身的腥臭。 想當年董長弓平叛有功,是陛下穩定江山的基石。父親不知變通,一意孤行要去查出董長弓,身居上位者,就算明知道董長公是個貪官,可是大西王朝武將難得,又正是用人之時,做出棄車保帥的事情來,太正常不過。 只可憐父親是被丟棄的棄子一枚。而全家老小便是傾巢之下無完卵。一朝覆滅之后,在這偌大繁華的京城里,竟是沒有留下一絲的痕跡…… 香橋越想越難過,放下了筆,走出了屋子,沿著園子的小徑游走,尋個了僻靜的地方,默默地醞釀眼淚。 這里不是她的家,有時候心里難過,夜里哭狠了還會惹得單mama來問。 現如今,她心里難過了,便知道避人,來園子里尋一處僻靜的地方,支開丫鬟婆子,對著枯枝雪亭,默默地哭一會。 往常她都是這么做的,也不須得太久,等心里的憋悶宣泄得差不多了,便可以出來坦然見人了。 可惜今日尋了僻靜之處,卻怎么也醞釀不出眼淚,只覺得一團火焰在心底灼燒,灼燙得心膽俱裂,卻無法消解……最后她干脆起身,隨手抽起一根枯枝抽打著四周的樹藤。 若她滿身的武藝,乃是話本子里可以御劍而行的女俠就好了,保準劍光漫天,將這臟臭的京城殺他個血流成河! 許是以前半夜看成天復舞劍有了些心得,她如此發泄起來,也學了成表哥的身法,只打得樹叢殘了一片。 “……她莫不是瘋了?”隔著冰湖對岸,金世子有些瞠目結舌地看著隱在樹叢里的小瘋婆子。 眼看著開春,書院要開始復課。金世子雖然不用參加恩科,可是還有的功課還是要修習的。到夏天的時候,父親的意思也要讓他去戶部歷練,了解一下民生疾苦,若是能得了書院夫子的背書舉薦,就算走了慈寧王的門路入戶部,也會臉上有些光彩。 所以他特意提前去了書院,給恩師送去束脩拜禮。 因為成天復沒有參加今年恩科,也沒有回去復課的緣故,書院的恩師便托金世子送來了一封書信,還有復考之用的書籍稍帶給成天復。 結果金世子剛讓小廝放下書箱子,正拉著成天復興致勃勃準備在暖閣里飲一杯時,就居高臨下,看見隔著院湖對岸這一幕。 第44章 其實香橋選的這地方著實隱蔽,偏于院墻一隅,只是成天復買下了臨院,又新修了一處暖閣用來藏書。登上樓時,正好可以居高臨下,將臨院湖岸樹叢看得一清二楚。 成天復瞟了一眼,他其實倒是常??吹竭@小姑娘隔三差五地來,起初不過偷偷哭鼻子,一個人小貓兒似的蹲在那,小聲的啜泣,偶爾遠遠地走過來人了,她就捂著嘴,隱在樹叢里不出聲。 成天復每次都能看上很久……不過今日也不知小丫頭哪里不痛快,竟然還練起了武行當。 若是仔細看,發現她的招式似乎跟自己的獨門劍法很像……可是成天復卻想不起自己什么時候在她面前練習過劍法…… 不過金世子倒覺得稀奇,看著看著樂了,揚聲朝著院墻外喊道:“盛小姐!若是無事,到你表哥的暖閣里喝杯茶??!” 香橋抽打樹叢打得起勁,突然遠處傳來一嗓子,她略顯緊張地茫然四望,突然盯向了姑母那院新建的暖閣。暖閣的窗戶打開,金世子正挑著濃眉立在那朝著她揮手呢。 雖然未婚夫盛情邀約飲茶,但香橋的腦子又沒進水,怎么會把他的調侃之言當真 她自知自己的失態已經被金世子看見,只能硬撐著丟掉樹枝,朝著暖閣方向故作鎮定地福了福禮,周全了禮數后便轉身匆匆離去,任憑背后的金世子笑得甚是囂張也沒有回頭。 金廉元看那香橋走遠了,他這才有些意猶未盡地回頭道:“你表妹不一向是人前發飆嗎?如今倒改了風格,自己默默發起脾氣了……這是盛家的哪個氣著她了?” 成天復正站在高高的書架上給金世子找他要的一本游記,一邊翻撿著書本一邊漫不經心地問:“世子這般問,是要替你的未婚妻去出氣?” 金世子抽開了書架上擱著的一把金葉折扇,一邊賞玩一邊道:“像她這樣牙尖嘴利的,還需要別人替她出頭嗎?我可聽說她將沈家的那位夫人活活氣得語無倫次。在元宵燈會那天,你不也聽到了,小丫頭片子跟我皇爺爺拍馬屁的功夫也是獨一份兒。我這心里還犯愁呢……你想想,以后娶了她入門,若是一不順心惹她起了刁蠻性子,我這笨嘴拙腮的,可吵不過她?!?/br> 說到這,他往成天復的跟前湊了湊:“到時候你這個表舅子可要把心眼兒擺正,該替我主持公道的時候,也別再幫親不幫理??!” 立在木梯上的少年慢慢抽出了一本書,撣落了書封上的灰塵,看似不經意道:“世子如今倒是愿意暢想婚后的日子了。我記得你以前連‘盛香橋’三個字都聽不得……” 金廉元倒沒覺得自己有什么變化,靠在椅墊子上,架著長腿扇扇子道:“反正我這輩子也只能娶那個丫頭片子了,不自我開解一番,難道你要我剃發修行去?這花花世界的,我可舍不得,就這么湊合著與她過吧?!?/br> 成天復沒回答,轉身將找到的書遞給了世子爺。 世子爺覺得該跟成天復聊些正經的話了:“夫子給你的信可看了?你若是要參加延考,現在就得做準備了,且讓夫子給你押押題才好?!?/br> 關于恩科的事情,成天復已經心有想法了,淡淡道:“大舅舅勸我延考太難,我又年輕,不如再等四年再說?!?/br> 世子聽了覺得也有道理,在他看來年紀輕輕的,的確不必早早入了仕途受了干熬的活罪。 想到自己開春的時候要去戶部領差事,按點坐班了,又是長長嘆了口氣道:“你可別忘了跟你大舅舅說,到時候少給我些差事,去戶部那里不過是走一走場子,我以后可是要去兵部歷練的,可沒那個心思看賬本,撥算盤?!?/br> 他被慈寧王寄放到了未來岳父的手底下,想想這日子,便覺得無聊得難捱??! 再說盛宣禾聽了母親的一番勸說后,決定奉行先父遺風,在如今承嗣不明的情況之下,明哲保身。 說得好聽些,便是做個忠純篤實之臣,若是說得再直白些,就是做個中庸之官。不冒尖,不出錯,每日做好了自己那份職責,縮起脖子過日子。 可惜他有心蟄伏,躲過這場朝廷隱亂暗流,慈寧王那邊倒是找過盛宣禾幾次。 為了避免被人說成拉幫結伙,盛宣禾入王府都是打著家宴的旗號。每次去王府,必定要拉著妻子王芙,還有嫡長女盛香橋的。 雖然女兒還小,離著嫁入王府的日子還早,但是臨成親前,兩家經常走動,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以往盛宣禾領著女兒來王府時,世子爺大多是外出游玩去了,最近幾次也許是要入戶部述職,漸漸收了心的緣故,居然都老老實實的待在府里。 所以,世子無聊,便可以跟著高王妃一起出來招待一下自己的小未婚妻。 香橋原本以為,自己上次弄個玉兔懷子,說不定觸了慈寧王的霉頭,這等私下見面的場合,王爺也許要說些狠毒威脅之詞。 可沒想到,王爺看到她時,竟然慈眉善目,態度溫和得很。 王爺對于她那日在燈會上臨時補救的急智大大褒獎了一番,儼然是驟然發現了這小村姑的機敏,于是拿出周公納賢士的包容大度來,拉攏一下人心,給自己添加一枚沖鋒陷陣的好用棋子。 香橋不動聲色,表面上也是受寵若驚,誠惶誠恐地承著褒獎,便看著王爺拉著父親盛宣禾去飲酒去了。 高王妃則拉著王芙噓寒問暖,說一些給人家養育孩子的閑談。 金世子閑得無聊邊問香橋要不要一同下棋。香橋知道盛家的原主也不愛下棋一類,所以便老實說道:“我只下五子棋,世子爺要跟我一起下嗎?” 金世子嘲諷地嘴角又勾了起來,忍不住譏諷道:“你祖母不是給你請了夫子嗎?怎么還是這么不學無術?” 香橋干脆側身坐在了暖榻上,整理好自己的長袖,擺弄著棋盤上的棋子:“甭管什么棋局,若是沒有彩頭,下得再高深莫測也沒意思,不知世子爺要跟我賭些什么的?” 小丫頭長得粉妝玉砌,可是一張嘴,儼然市井里的小賭棍一般油滑。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架勢倒是激起了金世子的勝負之欲,順手摘了自己腰間配的一塊美玉腰墜問:“這個彩頭行嗎?” 香橋嫻熟地拿起玉佩沖著陽光,看了看成色,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然后就說:“來吧!” 金世子原也沒當回事兒——這五子棋就是小孩的玩意,他還能下不過一個小丫頭片子? 可連輸了兩局之后,金廉元臉上的吊兒郎當漸漸收了起來,詫異地抬頭看了看對面的小姑娘。 五子棋并沒有什么高深的棋路,不過是五子連成一線,便定輸贏。 一般小孩子下個三五個來回,也就定出乾坤來了,可是是對面的小丫頭片子,愣是能將整個棋盤鋪的連成一片。 有時候他稍微懈怠一些,看得眼花了,便被她抽冷子擺下棋子,偷襲成功。等他收起輕慢之心,認真看時才發現,這小丫頭片子真是心思狡詐,每走一步,便料想了隨后幾步,處心積慮地給他設陷阱,引著他落子呢! 可是就算他發現了,也不過是堅持的時間久一些,最后還是要著了她的道兒! 于是乎,桌子邊的彩頭便又多了玉環,金簪、零用花銷的銀錠子一類的。 最后世子爺身上再沒什么拿得出手的彩頭時,香橋才心滿意足地收手,從自己堆砌彩頭的“小山”里挑揀了一番,單拎出那個曾經在乾龍寺認籌時,惹下風波的南珠芍藥荷包,遞還給了世子爺,故意撇嘴笑道:“這個我可不敢收,請世子爺留著吧?!?/br> 當時因為沈芳歇的刁難,世子爺的這個絕世荷包一時成為注目焦點,讓人難以忘記。 雖然不知這荷包是金廉元跟哪位千金的定情之物,不過世子爺這么愛重地一直戴在身邊,必定還是熱乎的,她可沒那么不識趣,要拿了世子爺心上人的絕世荷包。 世子爺冷笑了一聲,一雙濃目深眸狠狠瞪著她,卻沒伸手接,只說道:“愿賭服輸,哪有收回的道理?你若不喜歡,就拿剪子絞了!” 可到底是輸得郁悶,說完他便站起身來,拂袖而去。 單mama在一旁看得直搖頭嘆氣,待世子爺走后,小聲道:“姑娘,你怎么……還跟世子爺賭上彩頭了?這……這可像話?世子年輕,正是爺們兒要臉面的時候……您還是過去給賠個不是吧……” 香橋微微一笑:“世子守信,將東西還回去才打他的臉!” 不過她雖然看著是一臉欣喜地點數著贏來的彩頭,可是心里卻惦記著慈寧王此刻不知在跟盛宣禾說著什么…… 在飲酒的宴客廳里,慈寧王正在跟盛宣禾推杯換盞,促膝長談。 王爺話里話外的意思是要給田家的新女婿成培年下絆子,讓盛宣和尋找機會搶回復查鹽稅的的差事。 盛宣禾立刻無奈擺手,說自己犯了舊疾,每日腰痛不耐久坐,若真領了復查鹽稅的差事,事務繁累人,可真要了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