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亂臣 第24節
自上次道觀一別,他再也沒有見過沈霓,也就無從得知她的留戀因何而起。 “此人敢如此對待夫人,死不足惜?!标惙秸梢娝翢o反應,又勸,“外面的人都是狄大學士府中的,他們知道分寸?!?/br> 沈霓驀地想到在行宮的最后一晚。 所以,父親當時果然知道她也在屏風后嗎? 見沈霓流露出一絲難堪,陳方丈將佛珠掛在她手腕上:“指揮使向大學士撒了謊,說在行宮行刺的人是沈照渡,所以才會有今晚的夜襲,夫人還體會不了他的苦心嗎?” 話已至此,沈霓再抗拒便是不孝了。 她披上披風:“請方丈帶路?!?/br> * 濯纓堂前已經風平浪靜,而前院的硝煙有愈演愈烈的跡象。 沈霓跟著陳方丈爬出暖閣,貼著墻壁在nongnong夜色中走向后門。 沿路的燈光都熄滅了,沈霓穿過茂密的草木時,好幾次被伸出來的枯枝刮到臉頰和衣袂,艱難前行。 “先等等?!?/br> 好不容易看到缺口。陳方丈卻猛地停下腳步,抓來掉落的枝葉擋在他們面前。 沈霓從斑駁往外看,月色庭院中,沈照渡一身血衣,雙手握住不知從哪里撿來的竹棍與兩個黑衣人纏斗,擋刀的時候腳步虛晃了一下,已是強弩之末。 “方丈……”沈霓拳頭緊握,壓低聲音焦急道,“這哪里是知分寸的樣子?!?/br> 陳方丈沒有說話,如炬的眼睛緊緊盯著沈照渡,眉頭緩緩蹙起。 “有意思,被稱為殺神的將軍,棍法的功底居然竟然有我一位故人的影子?!?/br> 棍與刀劍相比屬于鈍器,講究點到即止,習慣一刀奪命的沈照渡為何有如此扎實的功底? “偷一步,擾一棍,打一棍,拔草尋蛇出,劈山……” 聽著陳方丈的動作分解,她攥著披風的手指不斷收緊,有些故意掩埋的記憶被一點點掃開,死灰復燃。 她拳頭捏得顫抖,眼前那個漸漸虛弱的背影似乎和某個瘦小的人影重合:“方丈的故人是不是……” “趙州歸元寺,慧覺大師?!?/br> “啪——” 竹棍被一刀砍斷,沈照渡狠狠摔在地上,指向月亮的刀鋒兇悍而下,直砍向他想要掙扎起身的肩頭。 “不要!” 沈霓沖出樹林,枯枝刮破她的錦緞,刺破她的皮膚,那片破碎的天空終于拼湊完整,如萬里河山畫卷長長鋪開,撥云見月。 泛著冷光的刀刃刺進肩膀,沈照渡覺得骨頭也斷開了兩截,他覺得自己應該要死在這里了。 眼前的月亮越來越渙散,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沈霓的叫喊。 “無名,無名!” 他渾身一震,斷骨的地方猶如萬箭穿透,驚醒隨風流逝的自己。 一只溫暖的手撫上他的臉,guntang的眼淚像雨滴一般落在他臉上眼上唇上。 “無名,你就是無名!”沈霓趴在他胸口上,哭得凌亂,話也凌亂,“你沒有死,你沒有死對不對!” 趙州來的小乞兒,當過和尚,會做烤雞,還在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就咄咄逼人。 她怎么從未懷疑過他的來意? 沈照渡渾身是傷,被沈霓一壓,似乎把他所剩無幾的血都要壓吐出來。 “真笨啊,現在才認出來……” 蒙在眼皮上的血污被沖刷干凈,眼前的月亮從未有過的明亮。 他不想問沈霓為什么出現在這里,也不想問她為什么穿著陌生的黑披風。 他在浩瀚的大漠中尋找綠洲,走了好久好久,一路沒有海市蜃樓支撐,沒有雨水滋潤,只能咬出血淚,踏破鐵鞋,終見銀河倒瀉。 -------------------- 第29章 二十九 在沈霓的記憶里,她鮮少生病,不管怎么撒丫子跑也沒見什么磕磕碰碰。 但在她十五歲那年的某天早晨,她突然失明了。 沒有任何預兆,她醒來時眼前一片虛無,沒有色彩和光,也不是黑色,只是茫茫無邊際的虛空。 她崩潰大喊,慌亂中從床上摔下來,磕到腦袋暈了過去,醒來時也不見眼睛恢復,又哭得肝腸寸斷,上天似乎要把前十五年的病痛一并歸還給她。 名醫如流水般走進沈府,不管是趙州的還是京師的,是江湖的還是宮里的,無一人能診斷沈霓得的是什么癥。 三個月過去,沈霓的病情沒有絲毫起色,眼前還是一片虛空。 好在她是個樂觀的,消沉了幾天就從萬念俱灰中站了起來,聽從大夫們的建議,多曬曬太陽補充陽氣。 本來沈霓已經做好一輩子失明的準備,結果在那年的端午前夕,一個杵著竹杖腳著芒鞋的和尚敲開了沈府的門化緣。 那時廚房已經歇息,管家也不敢怠慢,請了和尚進門廳稍作歇息,然后從自己房間拿出一個烙餅給他就著茶水吃。 和尚接過餅,沒有先吃,反而前言不搭后語地開口:“你們府中是不是有人目不能視?!?/br> 失明到底不是什么光彩事,沈家人并沒有到處宣揚,請來的大夫也都收了錢閉口不談,外面的人不可能得知沈霓失明。 知道和尚不是普通人,管家忙讓小廝去叫醒已經歇下的老爺夫人。 沈霓也被叫到了正堂。坐下后她習慣性地伸出手腕,和尚卻說:“貧僧不是大夫,不懂望聞問切。如果相信貧僧的話,沈小姐不妨到城郊的歸元寺小住幾天,聽聽佛經消災解難?!?/br> 沈家人信佛,在京城時就有到寺廟里靜養禪修的習慣,沈霓貪玩,自然也是其中一員。 況且歸元寺在趙州是赫赫有名的,沈正榮并不擔心和尚有所圖謀,要去的話多帶點丫鬟侍衛跟著便是了。 沈正榮看向沈霓,她沉寂了三個月的唇角終于揚起,他就知道什么都不用問了。 擇日不如撞日,沈霓連夜讓丫鬟收拾好行裝,第二天一早就跟著和尚出發前往城郊。 等到進山門,在掃地的小沙彌上前合十行禮叫住持的時候,她才知道這個慈眉善目的和尚是這里的住持慧覺大師。 沈霓目不能視,生活起居皆由丫鬟料理,晨鐘撞起時摸索著到大雄寶殿前聽經,暮鼓擊響時回寮房歇息。 就這樣過了七天,某日她被光照醒,嘟囔著抱怨:“你們把簾子都掀上去了,我還怎么睡覺?” 丫鬟連忙把床前的帷幔放下,剛放到一半的時候她大叫一聲,沖到床邊在沈霓眼前晃了晃手:“小姐你能看見光了?” 沈霓聞言也是一怔,毫無形象地爬下床,在丫鬟的攙扶下走出寮房。 那日晴空萬里,太陽光灑下來的時候,除了暖意,她還感覺到了刺眼。 沈正榮知道后,親自來到歸元寺添了五百兩香油錢,并囑咐沈霓要每天乖乖聽經念經。 自打那天起,沈霓的眼睛一天比一天清明,從只看到一團模糊的光,到能看到事物的大概輪廓,再也不需要他人的攙扶就能穩當走路。 坐不住的她將沈正榮的囑咐全部忘到腦后,每天往寺廟得后山跑,然后在某天被一個趴在泥地里襤褸的身子狠狠絆倒,把額頭摔出個大包來。 丫鬟怕是尸體,死死摟著沈霓不讓她上前翻看。 沈霓是個膽大的,不顧眾人阻止,伸出手指在那人鼻尖下探了探。 “還有氣,快把他送回寺里!” 侍衛立刻將人抬起,沈霓這才看見對方是個半大的小孩,瘦得跟竹竿似的,在她眼中和一個小小的灰布包裹沒什么區別。 回到寺里,沈霓請了寺里懂醫的師兄來診脈,確定小孩只是餓暈過去,而不是瘟疫生病之類的才松了口氣。 夜里一燈如豆,小孩被強硬喂下一晚米粥后終于幽幽轉醒。 沒有亮光,她的視力又降回一片漆黑,只聽到小孩坐了起來,開口問:“肚子還餓嗎?桌上還有米粥熱著,你自己去吃?!?/br> 小孩也沒跟她客氣,自己下床走到桌前,呼啦呼啦地喝起粥來。 沈霓笑出聲,喝粥的聲音立刻停止,就算看不了東西,她也能感覺到鷹隼般銳利戒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餓太久之后不宜吃太快,慢點來,不夠我還有?!?/br> 但小孩不聽她的了,把碗砸到桌上,轉身就要跑出去。 “等等!” 門一打開,守在外面的侍衛一把將他揪起。 小孩拼命掙扎,無奈小胳膊小腿的根本擰不過侍衛,只能被拎著回屋里去。 “他還是個小孩子,你們不要這么粗魯!”沈霓把燈移到自己面前,她看到小孩蓬松邋遢的頭發里還藏著些枯枝樹葉,身上也有一股難聞的酸餿味,對他的憐愛更深了。 “你是跟父母走失了嗎?” 小孩還想走,然而被侍衛死死按在凳子上,動彈不得。 等了許久也沒等到回答,沈霓天真單純地嘆了口氣:“是個小啞巴呀……” “你才是啞巴?!?/br> 不屬于趙州的口音稚嫩而倔強,被罵的沈霓眉毛一挑,伸手去捏小孩的臉蛋——沒捏到rou,太瘦了。 她改成捏他的嘴巴:“我和你說了這么多話,你看我是啞巴嗎?” 小孩惱怒甩開她,像鬧脾氣的小貓,只能用粉趴趴的爪子抓她。 沈霓覺得有趣,讓丫鬟去燒些熱水,打算給小孩洗掉身上的味道,起身就要去梳妝臺拿她的玫瑰花露。 “今晚是釋空師兄值夜,寺里小沙彌的頭都是他剃的,把小孩洗干凈后送到他那兒去吧?!?/br> 亂草一樣的頭發肯定藏了很多虱子,洗了也沒用,剃了省事又干脆。 小孩一聽到要給自己剃頭,用盡全力睜開侍衛的桎梏跳下凳子逃跑。 被推開的侍衛連忙伸手把他抓回來,然而恢復體力的小孩靈活得不行,幾個彎腰打滾躲避,像個濕了水的胰子似的,怎么抓也抓不住。 沈霓看不清狀況,急得起身去看。 還沒走兩步,那個原本要沖出門的“濕水胰子”突然換了個方向,莽撞將她推到在地。 沈霓的額頭被撞出兩個大包,丫鬟在燒水時順道給她煮了兩個雞蛋,熱敷時碰一下都痛得她嘶嘶吸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