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亂臣 第25節
“那個小乞丐也太過分了,不懂恩圖報就算了,還恩將仇報?!?/br> 寮房的隔音不太好,沈霓能聽到隔壁水聲不斷,稍顯空洞的眼睛彎起小小的弧度:“跟小貓似的,多可愛啊?!?/br> 小孩不小心把她撞倒后,慌亂無措地從地上爬起來,想伸手扶她,看到丫鬟快他一步上前,又別扭地收回去。 要是能看清他的臉,上面必定是緋紅一片云霞。 剛說完,門口落下一個瘦小的影子。 沈霓拿起燈看,璀璨的月光下,小孩衣衫不整,頭上的雞窩不見了,圓圓的腦袋光溜溜的。她剛笑出一聲,他立刻怒氣沖沖地扭頭要走。 “等等呀!”她招手讓他回來,拍拍小枕頭,“外面黑漆漆的又多蚊蟲,在這里睡個好覺不好嗎?” 小孩還是賭氣不動,沈霓夸張地扶額:“哎呀,我的頭好痛,肯定是剛才那一下撞出毛病了?!?/br> 果然,小孩堅定的背影動了動,同手同腳走到拼成一張小床的木箱前,直挺挺地躺上去。 沈霓滿意了,脫下僧袍蓋在小孩身上,自己也躺回床上。 怕醒來時再次陷入黑暗,沈霓習慣點一盞燈入睡。 剛才她也沒有撒謊,頭上的兩個大包確實疼,疼得她一點睡意也沒有,只好對著小孩自說自話。 動嘴皮子也是要力氣的,等燈盞油盡火枯,她累得迷糊地睡過去,第二天被光刺醒時,木箱上早已沒了人影。 “真是個忘恩負義的小叫花子,謝謝也不說一句就跑了?!?/br> 沈霓心里也涌起一絲被背叛的失落,摸了摸消下去一點的包,擅自給他取名:“叫花子多難聽。他沒有名字,以后叫他無名吧?!?/br> 丫鬟怨氣地嘟囔:“哪有以后啊……” 沈霓一怔,沒再接話,起身開門準備到大殿聽經。 結果一開門,地上放著一只死掉的兔子。 丫鬟被嚇得大呼小叫,沈霓連忙捂住她的嘴:“別叫,是無名送的?!?/br> 昨晚她抱怨寺廟里什么都好,就是沒rou吃比較難捱。 原來他都聽進去了。 之后的每一天,沈霓都會收到各種被生生擰斷脖子而死的小動物。 她有心抓住這條別扭小魚,告訴他這樣做不好,故意早起一個時辰,果然抓住了想放小狐貍在她階前的無名。 被發現的他忙要逃跑,結果剛轉身就直直倒栽在地,露出一只血淋淋的腳,看腳上的齒印,是捕獸夾夾到的。 “夾到腳你還想躲著我?” 明明是在控訴,可沈霓一開口就忍不住哭起來,哭得無名緊張又莫名其妙。 “是我被夾,你哭什么?!?/br> 侍衛有上好的金瘡藥,撒下去時無名忍不住倒吸涼氣,引得哭聲更大。 沈霓委屈:“我疼??!” 疼得撕心裂肺的無名沒好氣跟著喊:“你又沒受傷,你疼什么!” 他剛喊完,沈霓一手將他摟進懷里緊緊抱著:“我心疼,你還這么小,為什么要受這么多苦?!?/br> 無名瘦瘦小小的,抱在懷里能摸到他嶙峋的骨頭,并不纖細,有種野蠻生長的躁動與郁勃。 但在她的懷里,那些疏狂通通凋敝,唯恐傷到了她。 “無名,留在我身邊吧?!?/br>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她不懇求無名能一直陪伴在側,但她想看清、記住他的臉,就算走散,也希望有重逢的一日,能將他從川流不息中一眼認出。 無名扭捏地推開她:“跟著你又沒有rou吃,我還不如住旁邊的城里的破廟?!?/br> 說完他跳下板凳,用傷腳碾了碾地,蹣跚地離開寮房。 他走得時候破釜沉舟,但沈霓還是在第二天收到了他送來歪脖子野兔。 她大喊:“你不是說不來嗎?” 屋頂的菩提樹枝無風婆娑,沈霓繼續大喊:“我明天要進山,你也一起吧!” 樹上卻再無動靜,然而第二天,無名帶著自制的彈叉幫她打來兩只小麻雀。 之后的隔三差五,沈霓都能遇到躲在樹上的無名,一開始他在屋頂的位置,然后坐到屋檐,最后坐在她躺椅旁邊,也不說話,只眺望在大雄寶殿前練舞武的和尚。 看累了也不走,將自己抱成一個團小憩片刻。 沈霓拉下蓋在臉上的心經,眼睛瞟向縮成一個球的無名,慢慢伸手去摸他日漸豐盈的臉頰。 手剛摸上去,無名整個人僵住,她以為自己會被推開或者咬一口,結果他還閉著眼睛,任她揉捏。 應是天生麗質,天天風吹日曬也細皮嫩rou的,沈霓忍不住捏重了點,無名還是乖乖地假水裝作不知。 空氣中飄著的檀香似乎變成果香,沈霓推了無名一把:“下個月初我就及笄了?!?/br> 無名睜開眼睛:“及笄是什么?” 沈霓又去掐他的臉:“就是我十六歲了,可以嫁人了?!?/br> 聞言,無名耳朵一紅,惱怒地撇開她的手:“你嫁人關我什么事,難道我能幫你嗎!” 沈霓放開他倒回躺椅上:“是啊,你這么小能幫我什么?” 無名瞪她,怒氣沖沖地起身翻過□□走了。 他前腳剛走,沈正榮后腳就到,要沈霓立刻動身道京城,進宮陪剛晉升為貴妃的堂姐解解悶。 深知無名是個別扭的小氣鬼,要是她一走了之肯定會記恨她。 沈霓只能借口說這兩天眼睛又模糊了不少,想在寺廟里住幾天再出發。 然而一晃過去三天,沈婳給的最后期限到來,無名還是不見蹤影,沈霓只好不情不愿地被扶上馬車。 馬車緩緩駛離歸元寺,她悶悶不樂地玩起從無名手上搶過來的彈叉,掀開車簾往外看的丫鬟突然猛搖她的手臂。 “小姐你看誰來了!” 沈霓立刻探出窗戶半個身子,小小的無名鉚足了勁追趕她的馬車,咬牙切齒,學夸父逐日,哪怕氣喘吁吁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山路坑坑洼洼,他狼狽摔倒在地,看得沈霓心理一疼,大喊:“無名,別追了!我去趟京城就回來找你,給你帶京城最好吃的糕點,你也要給我做叫花雞——” 小小的身影被越拋越遠,沈霓不肯回到車里,直到地平線完全把無名吞噬,她才依依不舍地坐下。 那時她是真的想給他買最好最貴最好吃的糕點,把他帶到家里當弟弟養。 等到了年齡,就讓父親領他到衛所參軍,再給他找個好姑娘當媳婦兒,生個同他一樣可愛的孩兒。 后來她半脅迫半自愿留在宮里,心里還念著在等自己的無名,便請求蕭翎派人到趙州去找。 如果無名愿意當她的弟弟,那她就請求父親收他為義子,等長大了留在趙州衛所也好,來京城找她也行。 如果不愿意……那至少也要吃到她準備的糕點。 那時她想到最壞結果不過是不復再見,總歸是有個記掛的盼頭,可禁衛帶回來的消息卻讓她天塌地陷——趙州城內的破廟被人半夜惡意縱火,里面所有的乞丐全部被燒成灰燼。 她送給無名當信物的琉璃指環被呈上來的時候,沈霓崩潰大哭,在太后面前失儀,從此被厭惡被處處針對。 要問她后不后悔因無名而被厭棄,那是沈霓最不后悔的事。 為了自己,為了家族在宮里過得低聲下氣,尚能忍耐。而無名孑然一身獨行在世,還能寄望誰為流一滴眼淚。 唯她而已,怎忍辜負? -------------------- 第30章 三十 沈霓沖出去將沈照渡護在懷里時,陳方丈也迅速跟上拔劍趕走兩個還想動手的影衛。 他從懷里掏出一個瓷瓶,倒出兩顆小藥丸遞到沈照渡嘴邊。 沈照渡認出是陳方丈,看到他那身與沈霓一模一樣的披風,再痛也要別過臉躲開:“不吃,滾!” 陳方丈不動:“止血的,不吃你今晚就交待在這里了?!?/br> 沈照渡怒瞪他,五臟六腑像被繃緊的痛,眼尾浮起的薄紅頃刻煞白,氣息一下急促,又變得氣若游絲。 “反正我不……” 話還沒說完,沈霓拿過藥丸塞進他嘴里,二指捏住他的嘴唇:“咽下去?!?/br> 沈照渡不滿地看著她一眼,沒結果,只能乖乖把藥丸吞了下去。 混亂的鏖戰過后,昭武侯府之上流動的不是風,而是夾雜著血腥的殺氣,直到每塊石板與草地的鮮血被沖刷干凈,夜來香怒放吐蕊時,彌漫的驚栗才飄散開去。 濯纓堂里燭光炯亮,淡淡的松香在火光的暖煦下擴散,沈霓打了個噴嚏,一勺金瘡藥撒在還未結痂的背上,痛得沈照渡不禁抽搐了一下。 等了一會兒,沈霓毫無表示,他不滿地想要轉身,立刻就被按住肩膀:“你別亂動,很快就好了?!?/br> “你變了?!?/br> 沈照渡是不動了,可空出來的兩只手一點也不規矩,伸到床下揪她絲履上的小珍珠:“看到我血淋淋的也不哭了?!?/br> 給他那血rou模糊的后背上好藥后,沈霓又拿過團扇給他輕輕扇風:“都督,你及冠了?!?/br> 聽出她在諷刺自己幼稚,沈照渡翻身起來,在沈霓緊張的責備聲中將她壓到床上。 辛辛苦苦抹上去的藥被弄掉,她氣惱道:“我看你還不如十年前,比無名還像個小孩?!?/br> 陳方丈的藥有奇效,沈照渡已經不覺得疼痛難忍,兩條□□的手臂支在沈霓身前,一雙清澈的眼睛比屋里的光還亮,里頭只載著一個她。 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如此。 三千多個晝夜,他從鄉野走到朝堂,越過尸山淌過血海,伶仃的骨骼長成崇山峻嶺,站在頂峰肩負著半壁江山,看到的依然是她一個人。 她的心軟成一灘水,抬手摸摸他他臉上一道淺淺發白的傷疤:“疼嗎?” 如凝脂的手還殘存著絲絲松香,沈照渡被摸得一震,忍不住將臉貼近沈霓的掌心輕蹭:“不疼,這點小傷算什么?!?/br> 雖然說疼可能會得到沈霓的憐愛,但他更想告訴她,自己已經長成高山,她可以盡情依賴依靠他。 眼看她的眼睛又浮起云霧,他低頭去吻她的嘴唇:“我說了不疼,你哭什么?” 說完他自己一怔,更興奮地拿腦袋去蹭她頸側,傷口再痛也要將她抱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