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下亂臣 第23節
他憤然起身開門,濯纓堂前站滿了鎮撫司的人,個個腰佩長刀,如臨大敵地看著立于門后的他。 “又見面了,陳緹帥?!?/br> 沈照渡沒有走出內堂,身上還是那身緋紅的蟒服,在火把的映襯下英姿凜然,睥睨的目光不怒自威。 有皇命在身,陳緹帥也不怕得罪他,拱手行禮:“不知都督是否找到陛下想要的東西?!?/br> 他笑:“如果我說沒有,你們要如何?” 見陳緹帥臉色比這夜幕還要黑幾分,沈照渡頑劣地踢了踢腳邊的火盆:“東西就在這里?!?/br> 陳緹帥抻著脖子看門檻內,看到火盆內兩個白玉做的卷軸被火炭灼燒著,勃然大怒:“你是不是瘋了,那是圣旨,燒毀圣旨的罪你擔得起嗎!” 沈照渡雙手舉到身前,漫不經心地催促:“別廢話了,要押我去皇宮還是詔獄?” 他在朝中的地位無人能取代,蕭鸞不會在此時要他的命。大不了就在昭獄待上幾天,挨個幾十廷杖,出來了他還是位高權重的沈都督,昭武侯。 陳緹帥憤恨咬牙:“帶走!” 臨走前,已經跨出內堂的他回頭,沈霓已經穿戴整齊,站在一張帷幔后看著他。 “為什么不和我說原因?” 如果知道是蕭鸞在打圣旨的主意,不用沈照渡動手,她也會把圣旨燒毀。 他為什么一定要用這么偏激的方法對待她? 不知是不是錯覺,現在的沈照渡身上多了一分平和,溫柔得像是在勸慰不安的她:“等我回來,我再告訴你?!?/br> 說完,他走下石階,在鎮撫司的包圍下從容走進溶溶夜色。 沈霓追上去,停在門后,黑夜已經將他吞噬得一干二凈。 她真的能等到答案嗎? -------------------- 第28章 二十八 下了詔獄的人,只有極少數能活著走出來。 這里沒有律例可言,一切刑罰依從皇帝的想法,嚴刑酷刑在這里只不過是家常便飯。 “都督,請吧?!?/br> 沈照渡走進陰暗潮濕的地下牢獄,每一面墻上都掛著恐怖的刑具,地上流淌的仿佛不是水,而是溫熱的血。 “要打幾杖?” 負責用刑的獄卒忐忑道:“陛下說了,先打三十。如果都督不肯認錯,再打三十?!?/br> 沈照渡解開蟒服扔到一旁,俯身趴在長板凳上:“來吧,直接打我六十?!?/br> 獄卒大驚:“都督,這、這怎么……” 正一品的武官,蟒服與侯爵加身,而且皇帝不是真的想要沈照渡的命,獄卒怎么敢打六十大杖? “你打不打?”沈照渡等得不耐煩,“你不打,就換我打你?!?/br> 讓他認哪門子的錯? 他不認為燒掉圣旨是錯的,還認為自己燒遲了,就應該在長生觀的那晚把道觀也一起燒了。 沈霓沒有說她的“伙伴”是誰,但她曾許諾過他,要帶京城最好的糕點給他吃。 她不知道他是誰,但還記得承諾,那就夠了。 悶棍重重打在他后腰上,又快又狠?;蛟S是心境開闊,這六十下能斷骨開rou的痛被他生生扛了下來。 他感覺到血往外流,皮開rou綻的后背仿佛被刺進成千上萬根長針,扎得他頭暈目眩,連起來的力氣也被抽得一干二凈,干涸龜裂。 獄卒將他帶到整個昭獄最為整潔的囚室,還貼心地在石床上鋪一層厚厚的干草和棉絮。 由奢入儉難,沈照渡枕著這些扎人的草,蒼白的臉不禁皺起:“打完了還不放我走嗎?” “都督?!彼懞玫囟自谏蛘斩膳赃?,為難道,“陛下沒有發話,就委屈都督在這里待幾天了。不過陛下還是心疼都督的,還遣太醫送來上好的金瘡藥,小的立刻給都督上藥?!?/br> “滾?!彼[起眼睛低吼威脅,“全部滾出去,我是你們這些臟手能碰的嗎?” 傷口好了,他回侯府還能得到沈霓的悉心照料嗎? 雖然沈照渡經常不著家,但怎么說他也是侯府的主心骨,他這一走,侯府上下都籠罩著一層似有若無的焦躁。 昭獄禁衛森嚴,那里水火不入,疫癘之氣充斥,酷刑種類駭人聽聞。 沈照渡真的能活著走出詔獄嗎? 仲春時節放紙鳶最適合不過,沈霓在后院涼亭前擺了張書案,在樹底下抄起《三官經》。 “三元擁護,萬圣同明,赦罪解厄,消災障功?!币慌运藕蜓心サ氖膛滩蛔∧畛隽寺曇?,小聲問,“夫人這是為侯爺消災祈福嗎?” 沈霓手一頓,筆尖立刻在紙上暈成一團黑霧。 侍女立刻矮身道歉:“是奴婢多言了?!?/br> “無妨?!鄙蚰薹畔旅P,抬頭望向墻外的三三兩兩的紙鳶。 哪怕飛得再高,還是被一根線束縛著。 “你們擔心也是在所難免的,畢竟……” 她沒有見過有人能從昭獄里走出來。 加上那一晚,沈照渡已經進去兩天一夜了,但侯府上下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收到。 沒有降罪,也沒有來人叫他們到昭獄接回沈照渡,她也在著急。 陳方丈永不失信,沈照渡落入詔獄,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今晚,最遲今晚她就要離開侯府了。 * 《三官經》共計不過一千六百七十五字,沈霓抄了五遍,終于等來了暮色闌珊。 她洗凈手上的墨跡,前廳突然一陣吵鬧,侍女冒冒失失地沖了進來:“夫人,侯爺回來了!” 激動得眼睛都帶著淚光。 屬于整個昭武候府的定心丸歸來,沈霓放下手帕走出濯纓堂。 磅礴的夕陽下,沈照渡步履蹣跚,但不管走得再慢仍然昂首挺胸,疾風勁草,屹立不倒。 她眼睛忽然一酸,提起裙擺跑到他面前。 離近了看,他的疲憊和憔悴愈發深刻,眼下是青的,下巴也是青的,唯有看她時那雙眼睛隱隱有光閃爍,溫柔如靜水流深。 她好想說什么,卻不知從何開口,憋紅了眼圈和鼻尖,哽咽:“你回來了?” 等了這么久只等來她這一句,沈照渡低頭沖她一笑:“嗯,回來了?!?/br> 沈霓忽覺手腕的酸痛減退了不少。 整個后背的傷口只做了簡單的處理,此時從侯府大門走到這里,已經是身心俱疲,沈照渡已經能感覺到血水滲出,粘連著粗布里衣和爛rou,動一下都是一次折磨。 看著沈霓那越來越紅的眼圈,他忍痛牽起她的手上臺階:“詔獄里每頓都是酸餿饅頭,我快餓死了?!?/br> 沈霓被他逗樂,擦了擦眼角嗔道:“你怎么好意思說我浪費食物的?” 還記著牛rou面的仇呢? 正要跨進門檻,頸后突然吹來一襲突兀的疾風,沈照渡沒有半分停頓,一把將沈霓拉進懷里側身躲避。 冷箭破風而來,擦肩而過,深深射進門前的高大梁柱上。 圓月下,四個矯健的黑影站在堂前幾個建筑的屋脊,兩人處于正中,另外兩個各自站在東西兩側游廊上。 “他們是誰?” 沈照渡低頭看懷里的沈霓,她五指緊張地抓緊他的衣襟,抬頭看他時眼中的驚慌無措難以造假。 “進屋。除了我,任何人敲門也不能開?!?/br> 四個黑影同時躍下,他用力將沈霓推進濯纓堂,飛身將闌干上的花盆踢向離他最近的人。 對方四人皆有佩刀,而沈照渡不過赤手空拳,還一身從昭獄里帶回來的傷,他能扛得住嗎? 沈照渡剛踹開一個人,回頭看見沈霓還扶著門框站著,惱怒大喊:“你故意站在那里讓我分神嗎!” 話音剛落,他毫無防備的后背被重重踹了一腳,整片袒露的血rou立刻張牙舞爪地啃噬他的骨骼,痛得他頓時臉色煞白。 沈霓看得心里揪起,明白自己在這里不過是負累,咬牙把大門關上。 早前她趁著沈照渡上朝不在時,在東邊暖閣底下藏了一把匕首,現在也是時候拿出來了。 她快步走向暖閣,趴在太師椅下摸出匕首,突然一聲巨響,清勁的夜風撲面而來。 “誰!” 她驚慌抬頭,暖閣的窗戶被踹出一個大洞,一個黑色的人影敏捷地并攏雙腿從外面鉆了進來,穩穩落地。 “夫人,是我?!?/br> 黑衣人起身扯下兜帽,露出花白的發髻和一雙老邁但銳利的眼睛。 看到是陳方丈,沈霓高懸的心終于落地,正要求他到外面幫忙,方丈卻遞給她一件黑色披風:“侯府的侍衛都是沈照渡親手帶出來的精兵,這場偷襲很快就會平息,沒有時間再猶豫了?!?/br> 外面的打斗聲越來越響,沈霓動搖了。 “可……” “夫人,”陳方丈看出了她的猶豫,從懷里拿出一串佛珠,“指揮使就在侯府后門等著夫人,而沈夫人知道您的下落后,每天以淚洗臉,盼著能與夫人早日團聚?!?/br> 沈霓看著他掌中的佛珠,一百零八子的紫檀木佛珠,是她娘親戴了三十年的佛珠,是一位大師圓寂前贈予她保平安的。 她小時候再貪玩,母親也不肯交予她看一眼。 “方丈?!鄙蚰逈]有接過佛珠,雙手緊緊握著匕首,“他剛從詔獄里回來,扛不到侍衛來的。他不能死,他死了漠北就鎮不住了?!?/br> 他是掌管天下兵馬的左都督,也是令北方蠻夷的聞風喪膽的鎮北將軍。如今朝局未定,他死了外患就會接踵而來,她沒有存任何私心。 聽著沈霓語無倫次地說出一堆理由,陳方丈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