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2節
智氏脫離困境不久,家族剛剛有了起色,他不愿被對方牽累,惹來國君不滿。顧念兩家多年交情,沒有將人拒之門外,態度卻不見親近。 看出智淵的態度,陶裕品嘗到一絲苦澀,卻沒有絲毫退卻之意。 浸yin朝堂大半生,若無半分耐性,連一點冷遇都忍不了,他也登不上如今高位。 “今日君上罷朝會,出城送公子煜?!笔滞胁璞K,陶裕沒有贅言,直接開門見山。 “晉越兩結婚盟,休戚與共。君上送公子煜乃禮儀所在?!敝菧Y面帶淺笑,回答得滴水不漏。 “此言不假?!碧赵N丛诖耸律蠣庌q,而是以此為引,提及林珩送別之后的行程,“送走公子煜,君上未回宮,轉道去往新軍大營,觀新軍cao練,并當眾宣一要事?!?/br> 陶裕放下茶盞,視線鎖定智淵,見后者微微皺眉,神情變得嚴肅,他沒有賣關子,直接道:“君上有意軍功授爵,不分氏族、國人和庶人?!?/br> 此言一出,室內驟然寂靜,落針可聞。 “我等世卿世祿,官爵代代傳承,定于立國之法。君上前征庶人從軍,今又要破世爵,豈非動搖國之根本?” 陶裕站在氏族立場侃侃而談,言辭有理有據。 自林珩登上君位,行事每每出人預料,屢次觸碰氏族敏感的神經。 之前種種都能接受,破爵位世襲過于駭人,意味著動搖氏族傳承的根本,怎能不令陶裕擔憂。 他心知孤掌難鳴,連夜登門拜訪智淵,希望能集合勛舊之力阻止這項政令。 “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定法于朝堂,恐不能挽回?!?/br> 陶裕竭盡所能,試圖說服智淵。 智淵則是眉心深鎖,凝神陷入沉思,許久沒有作聲。 智弘坐在智淵下首,幾次想要開口,瞧見父親的神情,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陶賢和陶正同父親想法一致,皆認為爵位之制不可破,林珩的旨意會動搖氏族根基,絕不能開先河。然而智淵沉默不言,陶裕還在耐心等待,兩人不好貿然出言,只能保持緘默。 相比之下,陶廉顯得過于鎮定。 他似對陶裕所言漠不關心,一直置身事外。此種表現同陶裕三人大相徑庭,不免令人側目。 茶湯微涼,智淵從沉思中抽離,抬眼看向對面的父子四人,道出一番話,不僅不是陶裕想要的回答,更令他悚然一驚。 “君上送公子煜啟程,時近正午。其后入軍營,日落時分方才歸城。你對君上所言一清二楚,是軍中子侄傳遞消息?” 智弘方才正有此問,此時審視對面四人,神情異常冷峻。 “君上建新軍,別于三軍之外,所圖為何,你當一清二楚?!敝菧Y慎重其事,正顏厲色,字字猶如刀鋒,“君上不喜陶氏,仍許陶氏子弟入新軍,出于選賢任能,更是網開一面。你不能幡然悔悟,知錯改正,反而變本加厲命族人刺探新軍,莫非以為君上是幽公?果真不給家族留下一條后路?” 勛舊最熟悉彼此。 這番話毫不客氣,一語破地,完全不給對方顏面。 陶裕臉色青白,愀然變色。他仍不死心,壓下心中憤怒,繼續問道:“君上破世卿世祿,你果真一點也不在乎?” “君上言以軍功授爵,可言要奪我等爵位?”智淵反問道。 陶裕當場怔住,回憶軍營中送出的消息,緩慢搖了搖頭。 “既未言要奪爵,何必憂心忡忡?況軍功授爵惠及甚廣,你只觀國人庶人,莫非未見到族內旁支?”智淵語重心長,提及陶裕忽略的要點,“晉以戰功立身,嫡支世襲爵位,旁支數代不能起,血脈漸遠,被剔除氏族不在少數。若以軍功授爵,嫡支不壯,旁支亦能起,于家族大有裨益?!?/br> “可是……” “你認定家族子弟不及國人,甚至不比庶人,無法沙場立功?”智淵推開茶盞,嗤笑一聲,“果真如此,還談什么家族傳承。庸碌之人襲爵,上戰場必會露怯。一旦禍及軍中,帶累祖先英名,簡直就是不孝!” “你是在強詞奪理!”陶裕沒有被智淵說服,心中騰起怒火。 “是否強詞奪理,你我心知肚明?!敝菧Y心平氣和,與陶裕形成鮮明對比,“看在相交多年的份上,我再提醒你一句,君上不同幽公,莫要行舊事。新軍之內趁早收手,萬一惹怒君上,引來雷霆震怒,陶氏必遭大禍?!?/br> “危言聳聽!”陶??此茝娪?,實則心頭已經動搖,只是沒有表現在臉上。 智淵一眼看透他,沒有當面揭穿,繼續道:“獵人執弓,箭矢鋒利,能獵狐,亦能屠狼。君上性情剛毅,行事狠絕,剪除有狐氏未見手軟,滅鄭更是一戰即下。為家族計,莫要自誤!” 話音落下,室內再度陷入寂靜。 陶裕儼然被說動,不由得陷入沉思,臉色逐漸慘白。 他之前還能理直氣壯反駁智淵,如今現實擺在眼前時,危機近在咫尺,他不可能再欺騙自己。 “腳下是萬丈懸崖,踏前半步就是絕境,固執己見必定粉身碎骨。后退或有損傷,終歸是一條活路?!敝菧Y沉聲道。 “經驗之談?”陶裕抬眼看向對面,眼底已經爬上血絲。他此行是為說服智淵同他一起反對政令,不想反被對方提點,不得不直面家族危境。 “不假?!敝菧Y與陶裕相交多年,智氏退居晉陽時,仰賴陶氏守望相助,才保存大部分實力??吹教赵堂圆晃?,他出言提醒,全因不忍陶氏走上絕路。 兩人說話時,智弘和陶氏兄弟皆未出聲。 陶賢和陶正的臉色異常難看,既有憤懣也不乏懼意。 陶廉細觀父親的神色,暗暗松了口氣。 他不止一次提醒父親,可惜總被當成耳旁風。有智氏家主出面,想必父親會認真考量,不再一門心思鉆牛角尖。 目的未能達成,反而看清家族危機,陶裕沒有在智氏府上久留,很快告辭離開。 智淵親自送他出府。 “君請止步?!碧赵頃r神情凝重,去時則有些失魂落魄。 陶賢和陶正的神情不比父親好多少。 反觀陶廉,正色向智淵行禮,感謝他出言提點:“謝上卿指點迷津?!?/br> “不必?!敝菧Y搖搖頭,對陶廉的智慧頗為欣賞。 目送陶氏父子登上馬車,智淵轉身返回前廳。 穿過庭院時,他在廊下短暫駐足,仰望皎潔的月光,回想林珩的種種舉措,恰似撥云見日,終于有所明悟。 “勒石以銘,正國人之行。鑄刑鼎使民知法。統一度量衡,清丈田畝,重計稅賦。創建新軍,軍功授田,軍功授爵。原來如此?!?/br> “父親?”智弘站在智淵身側,神情透出疑問。 “還不明白?”智淵看一眼智弘,月光落在他臉上,眼底沉淀歲月積累的智慧,“君上要變法!” 變法? 智弘細細思量,發現諸事有跡可循,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這般心計……” 不及弱冠,心思縝密,行事一環套一環,簡直就是滴水不漏。 “霸主之道?!敝菧Y打斷他的話,沉聲道,“晉必稱霸,遠邁烈公之治?!?/br> 同一時間,晉侯宮內,林珩坐在南殿中,同國太夫人闡述軍功授爵。 “不分氏族、國人和庶人,戰場斬首得賞,田地、奴隸、金絹乃至爵位?!?/br> “爵分二十級,計首級以升。有能者授官,不鑒出身?!?/br> “戰功得爵不世襲,后代無功一代而絕?!?/br> “氏族襲爵三代,無功者奪?!?/br> “宗室無功不封,有功者賞?!?/br> 林珩道出心中腹案,言甚詳細,巨細靡遺。 國太夫人側耳細聽,中途不曾插言,也未見反對之意。直至林珩的話告一段落,她方才開口:“氏族官爵相襲,世卿世祿,凡所部戰功皆歸其屬。君侯破舊制,恐引群臣反對?!?/br> 林珩垂下眼簾,輕笑一聲,道:“大母,寡人以為勞者得食,功者得祿,有才德之人重用,庸碌無能之輩當棄,尸位素餐者不容。諸事有法,遵法而行,方為治國之策?!?/br> 群臣反對無妨,可以刀鋒應答。 有狐氏滅,新氏族少去半數,朝堂未見一刻停擺。與之相對,法場上的血提醒世人,氏族犯罪亦要伏法。 他決意推行變法,無懼任何阻撓。 真有人膽敢以身試法,正好用來殺雞儆猴,鋪平前路。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晨光微曦,城頭忽有烏云聚集。 日光短暫出現,下一刻被烏云遮擋。云層越積越厚,仿佛棉絮堆疊天空,入目盡是漆黑,白晝好似黑夜。 城外突起狂風,卷著泥土扶搖直上,經過處飛沙走石。 幾座鄉邑遭災,房屋門窗破損,屋頂被掀翻。大量的茅草和碎木卷上半空,隨風四處飄蕩,中途簌簌灑落。 等候入城的隊伍遭遇狂風,空曠之地無處閃避,只能擠擠挨挨藏在車下。 幾輛車上的貨物捆綁不夠扎實,繩索在風中崩斷,箱籠麻袋翻倒,里面的貨物散落遍地。 商人rou疼不已,奈何狂風呼嘯,輕易能將人掀至半空,為保命只能藏身車下,眼睜睜看著粟米散落遍地,幾匹布沾染塵土,在風中越滾越遠。 狂風席卷平原,某一刻意外停歇。 如風起時一般,天地間驟然寂靜,再不聞呼嘯之聲。 頭頂的云層綻開縫隙,幾縷陽光射向地面,扇形輻射開,短暫驅散黑暗,蕩清陰霾。 幾名巫登上高處,仰望這一幕奇景,未見半點喜色,反而憂心忡忡。 “春夏之交變化無常,恐有災禍?!?/br> 似為驗證巫所言,光明似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厚重的云層再度合攏,黑壓壓遮擋天空。 一瞬間有電光爆閃,亮紫色的光帶爬過云層,丈粗的閃電從天而降,劈落在林間,引燃一株巨木,霎時間烈焰騰起。 閃電過后雷聲炸響,一聲接著一聲,震耳欲聾。 豆大的雨珠從天空中砸落,起初只有零星幾顆,在地面碎裂,洇出斑駁的痕跡。片刻后雨點變得密集,接二連三墜下,逐漸連成一片,鋪開煙灰色的雨幕。 眨眼時間,暴雨覆蓋平原,成瓢潑之勢。 狂風又起,卷著雨水刮過,即便是有大車和貨物遮擋,眾人也很快被澆得透心涼。 “入城!” 眼見暴雨成災,甲長請示過上官,敲響城頭的巨鼓,召集所有人入城。 “關閉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