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3節
倉促之間來不及查驗身份,軍仆關閉內城門,留出甕城給這些人躲避狂風。 “進城,快進城!” “不許擁擠!” “再擠鞭刑!” 官長按劍登上城頭,身后追隨數名甲長。 一行人探出女墻俯瞰,望見城門處的擁擠,都是皺緊眉頭暗道不好。 “帶人驅散!” 涌入甕城的人太多,倉惶間堵住城門,極容易造成踩踏。 官長當機立斷,就要命甲士持戈矛分流。此舉固然冒險,總好過釀成禍患追悔莫及。 “吾去!”一名甲長主動請纓。他身高八尺,體型壯碩魁偉。在滅鄭之戰中斬首數級,由步甲拔擢為甲長,很得上官賞識。 “可?!惫匍L遞給他一枚銅牌,許他調撥人手。 “定不辱使命?!奔组L抱拳,攥緊銅牌離開城頭。 他腳步飛快,接連越過幾處藏兵洞,召出躲避風雨的甲士和軍仆。眾人用最快的速度抵達城下,助守城門的卒伍梳理人流。 有人故意生事,城門處混亂加劇,人群漸有失控的征兆。 “不許擠!” 卒伍連聲高喊,橫起長矛也無濟于事,情況變得岌岌可危。 千鈞一發之際,甲長帶人趕到。二十多人一字排開,挺起盾牌撞飛數人,又鎖定生事的宵小,一矛刺穿對方肩膀,將其拖出人群。 鮮血飛濺的一剎那,慘叫聲傳入眾人耳中。好似沸騰的滾水驟然冷卻,空氣陡然變得安靜。 “分開,不許擁擠!”甲長拔高嗓門,提起染血的長矛,喝令眾人不許再生事。 心懷叵測之人被擊殺,肇事源頭得以刨除。禍患被掐滅在萌芽中,混亂迅速平息。隊伍開始移動,變得秩序井然。 進入甕城后,狂風隔絕在外。 絕大多數人被雨水打濕,忙著尋找避雨之處。偶爾回望一眼身后,都有劫后余生之感。 隊伍中走出數人,因擁擠冠帽歪斜,身上的長袍稍顯凌亂,一人的鞋還被踩掉,單腳套著布襪踩在地上,樣子很是狼狽。 “我乃許國使臣,奉君命入貢晉君?!?/br> “我為后國上大夫,攜國書求見晉君?!?/br> “吾乃朱國使臣,入貢晉君?!?/br> 幾人找到甲長,紛紛亮明身份。其手握金印和國書,身份做不得假。 甲長不敢專斷,立即派人稟報上官。 不多時,一騎飛馳入內城,向宮內稟報此事。 大雨滂沱,好似銀河倒瀉。 甲士飛馳上路,臉被雨水打得生疼。視線被雨水遮擋,唯恐撞上行人,只能沿途示警,一路上拔高嗓門。 “避!” 快馬馳過長街,抵達宮門前,騎士翻身下馬。 守門的甲士看過來,另有侍人迎上前,詢問發生何事。 “速稟君上,許、后、朱等國遣使入貢,攜國書求見君上?!彬T士喘息未定,單手牽著韁繩,面向侍人一口氣說完。 想到至今未走的宋國使臣,以及昨日隨君上入城的曹國一行人,侍人不敢耽擱,當即轉身飛跑向正殿。 彼時禮樂剛停,朝會開啟。群臣分坐兩班,大殿內一片肅靜。 林珩昨日奔赴新軍大營,當眾宣布軍功授爵。當夜同國太夫人商議,取得對方認可,今日就宣于朝中。 “戰以首級論功,斬敵首者分田,賞奴仆,賜金絹,授爵?!?/br> “爵分二十級,計首級以升,無分家族出身。軍功爵不世襲,后代無功收回。氏族前有封,襲三代,后嗣無功奪爵,無才德罷官?!?/br> 林珩擬定旨意,命馬桂當殿宣讀。 氏族們猝不及防,聽聞旨意如遭受晴天霹靂,半晌不知該如何應對。 世爵世祿,自開國延續至今,是各家氏族立身的根本。 這道旨意可謂石破天驚,打破氏族、國人和庶人的身份藩籬,不再使彼此之間猶如天塹,推崇選賢任能,開諸侯國之先河。 許久的沉默之后,殿內驟起議論聲。 無論勛舊還是新氏族,回過神來的一瞬間,第一反應就是反對。 眾人交換眼神,紛紛看向距國君寶座最近的幾道身影。 同殿內諸人相比,幾人表現得過于鎮定,尤其是智淵和陶裕,在群臣陷入議論時,兩人都是一言不發,態度別無二致。 見勛舊如此,本想出言的鹿敏穩定心神,瞇起雙眼,強壓下躁動的情緒。 “父親?”目睹他的前后變化,鹿雷心生疑惑,不由得開口詢問。 “少安毋躁?!甭姑裟曋菧Y,心思飛轉,一個又一個念頭冒出,人變得愈發冷靜,“勛舊未動,我等不宜出頭?!?/br> 相比新氏族,勛舊在晉國樹大根深,家族底蘊不可逾越。智氏、陶氏等追隨開國之君,家族勞苦功高,官爵代代相承,榮耀沿襲四百年。 君上要改舊制,勛舊首當其沖,理應更急。眼下卻穩如泰山,實在不合常理。 電光火石間,鹿敏似有所悟,當即向身后擺手,示意眾人不要心急,謹慎行事。 林珩高居上首,俯瞰殿內眾人,將群臣的表現盡收眼底。 他的目光掠過新氏族,在勛舊的班列中逡巡,先后掃過智淵、陶裕、費毅及雍楹等人,最終又回到陶裕身上。 新軍中不乏氏族子弟,黑騎更是由氏族郎君組建,其中半數出身勛舊。 陶氏私底下的動作,他知之甚詳。之所以沒有動手,專為等待時機。 新氏族經過梳理,各家變得老實,不敢再肆意妄為。勛舊在平叛中有功,絕大多數得以保全,有損失也不過皮毛。 林珩決意變法,有意以鮮血祭旗。若陶氏執迷不悟,正適合送上法場以儆效尤。 寶座之上,年輕的國君正身危坐,雙手置于膝頭,袍袖自然覆于兩側。 冕冠垂掛旒珠,價值連城的珠鏈遮擋漆黑的眉眼。高挺的鼻梁下,淡色唇角微翹,弧度恰到好處,仿佛用尺量過。 無人能夠想到,國君正思量該從何處下刀,以血染紅法場,為變法掃清阻礙。 就在這時,傳訊的侍人來至殿外,找到殿前的馬塘,道出使臣入城一事。 他一路冒雨趕來,身上的袍子被雨浸透,站到廊下猶在滴水。冷得嘴唇發白,他的聲音依舊平穩,說話極有條理。 “許、后、朱等國入貢君上,人已至城內?!?/br> “去換身衣服,免得著涼?!瘪R塘對侍人點點頭,讓他去換一身干爽的衣物。自己轉身進入殿內,貼墻繞過氏族的隊伍,朝寶座前的馬桂使了個眼色。 后者向林珩躬身,邁下臺階行至馬塘身前。 “何事?” “許、后、朱等國來使?!?/br> 馬塘言簡意賅,一句話說明情況。 馬桂重返寶座前,附在林珩身側道清事由。 “著人帶去驛坊安置?!绷昼褡龀霭才?。 “諾?!?/br> 馬桂領命,將旨意傳給馬塘。后者躬身行禮,快步退出殿外,親自出宮去甕城接人。 目睹這一場景,群臣心生猜疑,林珩卻無意多言,而是重提前番話題:“軍功爵一事,諸卿以為如何?” “君上,臣有奏?!碧赵O扔诒娙顺隽?,手持笏板站至寶座前。 見他出面,智淵眸光微暗,嘴唇抿成一條直線。 莫非好言相勸終是無用? 勛舊目光齊聚,新氏族也陸續看過來。眾人神色各異,但無一例外,都認定陶裕要出言反對。 以陶氏歷來的作風,此種猜測無可厚非。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出乎預料。 陶裕立在大殿中,雙手交握笏板,仰視寶座上的林珩,朗聲道:“晉有武風,以戰立國,迄今四百年,從不曾改。君上承先祖烈風,心雄萬夫,初登位即有滅國之功,實乃蓋世雄主?!?/br> 眾人以為他會直言反對軍功授爵,不承想畫風突然,陶裕半句不提旨意,開始對國君大加贊揚,口出頌美之詞。 始料未及之下,勛舊和新氏族齊齊愣在當場。 智淵看向陶裕,眼底閃過驚愕,隨即化作了然。如此看來,應非無可救藥。 無視籠罩在周身的目光,陶裕繼續道:“戰功得賞,晉人敢戰,以功得爵,則悍不畏死。君上高瞻遠矚,逸群絕倫,當率虎狼之師橫掃天下,創不世偉業!” 咣當! 群臣下巴落地,看著與平日里判若兩人的陶裕,簡直不敢相信。 堂堂晉國上卿,竟能如此厚臉皮? 饒是以揣摩君心上位的新氏族,此時此刻也是自嘆弗如。 林珩心中也難免詫異。想到朝堂會前聽到的消息,目光轉向智淵,心中浮現猜測。 各種各樣的目光刺在身上,陶裕面不改色,表現得一派坦然。 厚臉皮如何? 家族將要不保,臉皮算什么東西。 “君上,臣以為軍功授爵實為良法?!敝菧Y起身出列,站定在陶裕身側,迎上林珩的目光,支持他的決策。 費毅心思急轉,緊跟著站起身:“臣附議?!?/br> 雍楹反應極其迅速,轉瞬間理清思緒,顧不得擦去冷汗,匆忙站起身,順便拽起田嬰,朗聲道:“臣附議!” 有幾人帶頭,勛舊陸續出聲附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