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珩 第151節
哪怕僅是耳聞,未曾親眼所見,也能窺出當時的盛景。 “晉與越盟?!?/br> 商人談論的是祭祀的盛大,肅州城的宏偉,商坊的熱鬧以及城內種種新鮮事,例如度量衡。 長沂君看到的卻是晉國的繁榮和強勢,以及晉侯的霸道和野心。 愈近肅州城,耳聞目睹越多,他越是篤定心中所想。 “天下局勢將變,誰能阻之?” 沿洛水河畔東行,望見矗立在平原上的雄城,他突覺忐忑不安。遠處的城池恍如一頭巨獸,隨時將兇性畢露擇人而噬。 以曹地之狹,國力之弱,能否填滿這頭兇獸的牙縫? 長沂君不愿悲觀到底,奈何現實無法逃避,容不得他有太多僥幸。 隊伍一路前行,距離晉國都城越來越近。他試圖重振精神,可惜收效甚微,只能懷揣著心事長吁短嘆。 不等嘆息結束,甲士稟報身后馳來一支騎兵,人強馬壯,擎玄鳥旗。 “晉室圖騰?!?/br> 料想不是晉侯也是晉國宗室,長沂君迅速振作起來,推門下車恭敬肅立,動作嫻熟無比,毫不拖泥帶水。 騎兵迅如奔雷,快如閃電,轉瞬馳騁至近前。 隨著距離拉近,長沂君能清晰看到在風中撕扯的玄鳥旗,以及旗幟下飛馳的駿馬。 馬上青年玄衣玉冠,腰佩王賜劍,五官精致,面色稍顯蒼白。 他的身材略顯消瘦,卻無絲毫羸弱之感。及至近前,像一把出鞘的利刃。視線掃過,似有煞氣迎面襲來。 長沂君倒吸一口涼氣,想起關于晉侯的種種傳言,在腦海中飛速對照,不由得冒出冷汗。 未入城便遇晉君,他的運氣是好還是不好? 心念飛轉間,他不忘擺低姿態,側目側耳,謹小慎微,唯恐引得晉侯不悅。 百余騎抵至近前,林珩率先看到蔡國的商人,其后才是曹國的車隊。 戰馬一路飛跑,口鼻前涌動熱氣。 林珩猛一拽韁繩,奔馳的戰馬驟然減速,嘶鳴聲中揚起前蹄,擦著蔡國商人的頭頂落下,驚出對方一身冷汗。 “爾自蔡地來?”林珩背對夕陽,面容隱于暗影之下,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僅有冰冷的聲音入耳。 商人臉色慘白,雙腿發軟,哆哆嗦嗦行禮。心跳不受控制,幾乎要從嗓子眼蹦出來。 “回君侯,仆確是蔡人?!?/br> “既從蔡地來,應知蔡侯囚晉使?” 商人聞言噤若寒蟬,臉色青白交加。小心翼翼抬起頭,對上林珩的視線,猛然打了個哆嗦,不敢有半點隱瞞,竹筒倒豆子一般說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仆在國都時,聽聞國君設宴,晉使持節質問國君,宴會大亂。事情傳出宮闈,鬧得沸沸揚揚?!闭f到這里,商人忽然停住,似有些猶豫。 “繼續說?!绷昼袷治振R鞭,一下下輕敲掌心,如同敲打在商人心頭。 商人的目光隨鞭影移動,下意識咽了口口水,不敢再有遲疑,連忙道:“晉使質問刺客一事,國君推責歡夫人,言歡夫人同鄭人勾結,他實一無所知。其后便以晉使無禮為名將其困在宮內?!?/br> 一口氣說完,商人飛速低下頭,大氣不敢喘。 林珩停下動作,凝視馬前的商人,問道:“爾非氏族,身無官爵,料無法出入宮廷,為何這般清楚,如同親眼所見?” 吃驚于林珩的敏銳,商人料定無法隱瞞,只能摘下布帽現出額角的圖案,道出他的真實身份:“回君侯,仆偽作商,實乃歡夫人門客?!?/br> 蔡國尚巫,氏族好以圖騰繪面,門客亦然。 商人自證身份,聲稱此行是為蔡歡:“歡夫人在晉日久,未知安危。固死,仆亦要前來?!?/br> “倒是忠心?!绷昼裨u價道。 “歡夫人活仆命,仆無以為報,唯盡忠而已?!鄙倘说哪樕琅f蒼白,惶恐少去許多,聲音不再顫抖。 林珩未再多言,召一名黑騎近前,道:“歡夫人在驛坊,爾等無需隱瞞身份,隨他前往?!?/br> “謝君上!”商人匍匐在地,再拜后起身,召集隊伍跟上騎士,向城內疾行而去。 林珩沒有著急離開,而是停留原地,目光轉向沉默許久的曹國一行人。 不等他開口,長沂君迅速整理衣冠,先一步行至近前,疊手下拜道:“曹國尤氏祿,參見君侯?!?/br> “曹國,尤氏?!绷昼癯烈鲀擅?,問道,“爾乃曹國宗室?” “祿不才,國君為兄,封邑長沂?!庇鹊摫砻魃矸?,雙手捧出曹伯親筆撰寫的國書,恭敬呈至林珩馬前,“兄長前為jian人蒙蔽,背失盟約,錯結鄭侯,實懊悔不已。君侯不計前嫌派行人入曹,邀曹會盟,曹國上下喜之不盡。貢粟、稷、麥五十車,絹百匹,彩陶二十車,望君侯不棄?!?/br> 以曹國的國力,能在短時間內拿出這批貢物稱得上誠意十足。 長沂君等待林珩的回答,推斷他可能的反應,提前準備應對。然而等候許久,林珩始終不作聲,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他,令他膽戰心驚,不寒而栗。 “不計前嫌?”林珩微微俯身,目光冰冷,隱含尖銳的嘲諷,“以曹伯所為,寡人為何要不計前嫌?” 長沂君悚然一驚,下意識抬起頭,對上林珩的目光,一瞬間如墜冰窖。 “烈公在位時,曹國依附于晉,同晉為盟,誓言與晉不二。烈公去后,幽公登位,曹國轉投鄭國,還曾出兵助鄭謀取邊地,將誓言忘得一干二凈。據寡人所知,曹自立國以來常有搖擺不定,反復無常之舉?!绷昼裾Z速平緩,不曾疾言厲色,每一個字卻如鋼針,狠狠刺向長沂君,“曹國視盟約如無物,隨意背棄,屢次食言。往事歷歷在目,寡人如何再信?” 說話間,林珩掃一眼長沂君身后的車隊,平舉馬鞭點了點,輕蔑道:“就憑這些?未免小視寡人,小視于晉?!?/br> 聽聞這番話,長沂君大驚失色。他猛然間意識到,晉侯邀曹國會盟未必是拉攏,很可能另有目的。 他的想法表現在臉上,根本來不及遮掩。 林珩挑了下眉,好心為他解惑:“廣邀西境諸侯至豐地,寡人欲定討二之盟。為鞏固盟約,盟會需以血祭旗,蔡首當其沖,曹也是試刀之選?!?/br> 大國爭霸,小國左右逢源,今日結盟,明日背叛,百年間皆是常態。 林珩欲圖霸權,勢必要東出。為免后顧之憂,必須要穩固西境。 國內懾服氏族,大權在握。與越再結婚盟,使東南邊境無憂。設計楚奪公子弦,使齊楚交惡,緩解臨桓城的壓力。 接下來就是豐地會盟。 審視面無血色的長沂君,林珩沒有繼續施壓,當面給出一條生路:“祭旗可一,也可二。曹伯固有反復,終不如蔡國之惡。如能為我所用,寡人未必不能網開一面?!?/br> 長沂君如聞仙音,不顧腳下塵土,稽顙膜拜。此時此刻,他只想抓住救命稻草,不使曹國湮滅。 “唯求君侯下旨,曹必言聽事行!” 在他身后,曹國眾人如夢初醒,接連匍匐在地,額頭觸碰地面,態度恭敬之極。 林珩單手握住馬鞭,打量著曹國一干人等,嘴角牽起一抹笑痕。 “善?!?/br> 金烏緩慢墜落,殘陽如血,霞光漫天。 最后一縷光披上他的肩頭,金繡生輝,照亮漆黑的雙眼,淡漠、冰冷,透出森森寒意,盛載無盡的殺機和血腥。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幕降臨,肅州城頭響起鼓聲。 隆隆鼓音隨風傳出,驚顫如水的月光,震動蒼茫大地。 三鼓之后,軍仆合力推動絞盤,繩索一圈圈纏繞,門軸發出吱嘎聲,厚重的城門逐漸合攏,封閉古老的城池,隔絕內外兩個世界。 平原廣闊,入目盡是荒涼。 城郊邊緣鬼火狐鳴,不時有暗影聚集分散,綠光忽明忽滅,狼嚎聲此起彼伏。 夜梟振翅無聲,逆風飛向城池。瞬息劃過天際,遮擋住明亮的月色。 越過旗幟林立的城墻,飛過巡邏的甲士頭頂,暗影盤旋在城池上方,繼而降低高度,飛入商人聚居的坊市。 天色已晚,夜風漸起,城內各坊將閉,路上行人逐漸稀少。寥寥數人加快腳步,趕在落鑰前進入坊內,避免露宿街頭。 巡夜的卒伍手持長矛,盡職盡責巡視每條街巷。 兩支隊伍穿過長街,在道路盡頭短暫碰面,隨即錯身經過,各自背向而行。 肅州城恢復宵禁,入夜后燈火萬家,終不如之前熱鬧。 城東是氏族的聚居地,偌大的宅邸內燈火通明,門前??寇囕v,府內卻無宴飲,也不聞歌舞弦樂之聲。 智氏宅邸前,門奴守在臺階上,袖著雙手來回走動,驅散襲來的困意。 道路對面傳來馬蹄聲,門奴抬頭望去,就見一輛馬車由遠及近,徑直向府門前行來。 車以雙馬牽引,車輪增寬加高,車廂雕刻氏族圖騰,象征乘車之人的身份。 車前懸掛燈籠,仿宮內提燈制造,甫一問世便大受歡迎,飛速替代火把,成為氏族夜間出行必備。 馬車行至近前,車奴拉住韁繩,火光照亮車廂上的圖騰。 門奴揉了揉眼睛,認出來者是陶氏之人,當即反手敲打門環,通知守在門內的奴仆。 “陶氏來人?!?/br> 門后響起腳步聲,不多時消失在耳畔。 車廂門推開,陶裕父子先后走出。 未等多久,門后傳出人聲,緊接著正門大開,智淵攜子親自出迎。 這般大張旗鼓,既是對來人的重視,也展示出光明磊落,杜絕任何人借機進讒生事。 “請!”智淵把住陶裕的手臂,笑著邀他進入府內。 不承想他會如此行事,陶裕頓感棘手,偏又無從挑理。想到此行的目的,只能順水推舟,隨他一同進入府內。 在兩人身后,陶氏兄弟相視一眼,陶賢和陶正心情復雜,陶廉反倒松了口氣,連腳步都輕快許多。 待客的大廳燈燭閃耀,香爐擺放在屏風前,爐頂青煙裊裊,香氣縈繞在室內,令人精神一振。 雙方分賓主落座,婢女送上茶湯,其后退出室外,關閉房門。 不知對方來意,智淵沒有急著開口,而是端起茶湯細品,表現得耐心十足。他同陶裕共事幾十年,深知對方性情,深夜來訪必有要事,不出意外同君上有關。 思及此,智淵垂下眼簾,遮去眼底的情緒。 陶氏之前行為有失,君上分明不喜。雖然未做懲戒,疏遠之意卻是顯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