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殿下,你們怎么來了?” “知道你從宮中出來,必然還未來得及用飯,不知陸廷尉可否賞臉?”章玉碗也看見他的細微表情變化了,不由好笑。 現在不知情的外人眼里,她可還是被陸惟公然拒絕了的公主,上陸惟家里有些惹眼,來大理寺詢問案情就正常許多。 “固所愿也,但不辭耳?!?/br> 蘸滿墨汁的飽滿筆尖往下一劃,這個案子,就算是徹底畫上最后一筆。 大理寺后院雖然有可供休憩的地方,但狹小逼仄,也不適合用餐,三人從后門走,直接去了東市。 今日非時非節,原該宵禁了,但東市卻還一片繁華熱鬧,只因長安城匯聚天南地北的商賈,平日里往來貿易就十分熱鬧,加上過些日子是端午,天氣潮熱晚上不好入眠,朝廷特地放開幾天宵禁,寓意與民同樂,于是這東市便通宵達旦,連尋常百姓也和過年一樣,夜幕降臨之后,此地依舊熙熙攘攘,接踵摩肩,真有些除夕春節的味道了。 陸惟都快忙忘了,也沒空過來逛,劉復卻對這等事最為上心,他早就在城中酒家訂了位置,請來長公主,又喊上陸惟,三人如在邊城那般,在長安酒樓上再度聚首。 其實叫席面擺在陸惟那里,當然也是能吃的,但是氛圍又大不相同。 三樓的位置,劉復特意找了包間,四面隔開,隱私極強,又有一面臨街,抬眼就能看見東市一片熱鬧輝煌,尤其這幾日暫時取消宵禁之后,那真是喧囂四處,星花千樹,玉壺流光,皆為人間煙火氣。 “好么,回來長安這么久,咱們三人也未在外頭再聚過,今日把人聚齊,可不容易!”劉復長出口氣,好像做成了什么豐功偉業,“來來來,我先敬你們一杯,這酒是新釀的桑葚酒,也是這家酒樓的招牌,對身體有益無害?!?/br> 劉復介紹的自然差不了哪去,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旁人心目中已經形成一個精于吃喝玩樂的行家印象了。 章玉碗舉杯淺嘗一口,果然不錯,她因受傷緣故,已經許久滴酒不沾,眼下被勾起饞蟲,直接一杯仰頭見底。 “在邊城時,我就常聽你說云來樓的東西好吃,怎么這次不訂在那里了?”她有點好奇,左右看看,“這古意樓倒是有些年頭了,得開了有十多年吧,我記得我還未去柔然之前,也曾來過的?!?/br> 劉復神秘兮兮:“說到這,你們最近忙于大事,恐怕都無暇關注,前些日子我就是想訂云來樓的席面,結果派出去的人回來說,云來樓關門了,里頭連桌椅都沒收拾,頭一天還在開門迎客,隔天就門戶緊閉,那里頭做糕點的師傅,我也認得,從前我常在他們那訂糕點給我老娘,所以熟了些,我就派人找到那糕點師傅老常,結果老常說他也是頭一天晚上才接到通知,說云來樓的東家準備回老家養老了,把他們工錢都結了,隔天就不必再去了?!?/br> 陸惟:“你說的前些日子,是什么時候?” 劉復想了想:“大概就在趙群玉出事之后吧,我之前也聽說過,云來樓的東家好像跟趙家有些遠親關系,看來是真的,趙群玉一倒,云來樓沒有大樹可靠,倒閉也是遲早的事情。不過它這么大一塊招牌,說倒就倒了,委實也有些可惜,后面估計會有人收購了重新開張?!?/br> 說話間,席面陸陸續續送上來。 有些菜是他們在邊城吃過的,劉復故意點了重復的。 “讓你們嘗嘗長安的味道跟張掖那家飛虹樓有何不同,可別說我挑嘴,吃過長安的,再吃別的地方,就是不一樣!” 眼前這盤黃金魚膾,是古意樓的招牌菜,入口確實與飛虹樓有明顯不同,魚rou更酥,魚骨更脆,幾乎到了一咬就碎成粉末的地步,那魚rou又炸得金黃金黃,里面興許還加了什么香料腌制,非但半點腥味都沒有,反倒將魚鮮都提上來。 的確是有區別,但也只有劉復這樣鎮日專注于吃喝的人,才能將兩地的同款菜肴差異,琢磨得如此細膩。 章玉碗咬著魚rou,唇角密密地帶上笑意。 雖然她不像劉復這樣愛在吃喝玩樂上鉆研,可是身邊有劉復這樣的人,日子也會增加不少樂趣。 要說劉復沒有心機,有時候他也活得挺明白的,知道自己不是上進的料,便索性不去到處鉆營,守著自己那個爵位,也算吃喝不愁,任憑他老娘讓他成親相看也好,或學他死鬼老爹努力鉆營,劉復都不干,他鎮日就是玩,玩也要玩個通透,長公主和陸惟都是能人,圍在他們周身的熱鬧也少不了,劉復這湊熱鬧的人,自然不肯錯過。 三個人能湊一塊,是因緣際會,是劉復本來叫苦不迭的差事,也曾是陸惟曾經諸多算計中的一環,但現在卻自然而然,變成一份深厚的牽絆。 “老陸,今日陛下召你入宮作甚?案子是不是有結果了,章年都被拿下了,能處理吧?陛下應該會對博陽公主網開一面吧?噯,是不是不能說啊,不能的話我就不問了!” 他如連珠炮似的冒出一連串話,又后知后覺意識到問題。 “無妨,但陛下沒有說什么,我與謝相將事情經過稟報之后,他就讓我們離開,不過當時博陽公主等在外頭,他應該是要見的?!?/br> 陸惟摩挲著酒杯,連說話語調都緩下來。 他很享受這片刻的安寧,尤其是長公主在側。 哪怕還有劉復這張永不停歇的嘴在嘰嘰喳喳,他也不以為意。 “自打回長安以來,事情就沒斷過,趙群玉沒了,還有個宋今岑庭,如今宋今消停了,岑庭也死了,又冒出個淮陽郡王和博陽公主,啊對了,陛下不是還要暫緩立太子來著?那嚴觀海不會也要開始鬧了吧?” 劉復說著說著,不由連灌了三杯酒壓壓驚。 “沒回來的時候,成日盼著回來,覺得外頭危險,可真等回來了,才發現這長安也不見得就多平靜。話說李聞鵲也快回來了吧,你說嚴觀海會不會為了立太子的事情,跑去拉攏他……” “這是亂世,劉侯?!?/br> 章玉碗輕聲道。 “你覺得外邊危險,是因為你窺見了亂世的一角,你從前覺得這里安全,是因為若長安也亂起來,那就是真正的天下大亂了,而你現在發現長安并不像想象中那樣安定,是因為外面的亂,已經裹挾風暴,將零星風雨吹到長安來了?!?/br> 長公主溫柔的聲音讓劉復為之一愣。 是了,從宋今、岑庭,到章年,哪個不是和南朝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便是沒有直接聯系,也有間接聯系。 而南朝為何要通過數珍會滲透賄賂,千方百計與這些北朝權貴勾搭上?還不是為了圖謀以后大計。 “還有南朝,是了,南朝最近怎么沒消息了?燕國那么大一塊肥rou被吃下去,咱們這邊愣是不吭聲,要我說,讓李聞鵲在長安窩著屬實有些憋屈,還不如讓他跟雁門的白遠換換,白遠年紀大了又是老將,鎮守長安也足夠了,李聞鵲可以去北邊震懾那些柔然余孽,豈不是兩全其美?” 劉復絮絮叨叨,從前他可不知道這些,去邊城一趟之后,也成長了許多,旁的不說,大局觀和戰略眼光,總還是有一些了。 可也只是一些而已。 “陛下不放心?!标懳袘械?。 在經過一系列事情之后,皇帝對任何人,都抱著一種固有的戒備心態,只有毫無根基的外來者,或者皇帝一手提拔的人,才能讓他徹底放心,譬如長公主,又如李聞鵲。 鐘離是老將,也稱得上忠心可靠,但他年紀太大了,長安是天子臥榻之側,皇帝擔心他鎮不住那些宵小。 “至于南朝沒動靜,是因為燕國大小也是一個國,滅國又非滅種,總要將百姓懷柔同化,并非幾日就能完成。而且我聽說,南朝內部可能也要不太平了?!?/br> 劉復其實不愛談這些軍國天下大事,但是不知從何時起,他也不知不覺開始關注這些了。 也許正像長公主所說的,他們身處亂世旋渦的中心,看似平靜,卻總能從碎屑里看見不安定的未來,而這些未來也攸關每個人的性命,所以他不由自主,想預測自己的命運。 懨懨的情緒在探頭看見外面熱鬧時,略略清除些許。 “不管外面風吹雨打,希望長安城可以永遠繁華太平!” 他豪氣為兩人斟滿酒。 “來,為天下太平,干杯!” 章玉碗想起他身旁就坐著一個希望“天下大亂”的不安分之徒,不由噗嗤笑出聲。 劉復不好意思:“殿下也覺得我這愿望很幼稚吧,其實這些年大仗小仗不斷,哪有什么真正的太平!” 不說別的,西伐柔然的那一場大仗,才過去沒多久,南朝北朝之間,時不時也總有大大小小的摩擦。 章玉碗斂起笑,一本正經:“不,你的愿望極好,我也希望天下太平,這長安城好吃好玩的,我還沒逛遍呢!” 劉復得她肯定,精神大振:“說得是,聽說洛陽繁華不下于長安,有機會定要去洛陽看看!” 他酒量淺,偏愛多喝,一盅下肚,人就開始暈乎乎的,話也越發多了,絮絮叨叨,一會兒說起洛陽如何,一會兒又說洛陽不如江南,主要還是念叨江南姑娘溫柔如水,恰是與北地佳麗截然不同的風姿云云。 陸惟聽他扯了半天的南北女子風情,忍不住道:“你喝了不少酒水,也該去更衣了吧?” 被陸惟一說,劉復摸摸肚子,好像真有點鼓脹。 “那我更衣去……” 他撐著桌案站起來往外走,腳步還算平穩,就是—— “你走錯方向了,門在那邊?!标懳┓鲱~。 終于把人支開,陸惟總算有種“把五百只鴨子都掐死了”的清靜、 章玉碗卻已笑不可支。 “有劉侯在的地方總不缺熱鬧,以后與他成親的小娘子,恐怕每日笑口常開,都不寂寞了!” “可不是人人都愛他這聒噪與風流,否則說媒的人都已踏破劉家門檻。而且我聽殿下意思,似乎對我的寡言不太滿意?!?/br> 兩人相鄰位置,近在咫尺,陸惟伸手便能勾起公主下巴,一張桃花芙蓉面映入視線,因喝了酒,頰邊胭脂似乎越發紅了,還帶了點灼熱,從雙頰一直燙到他的手指,再燙到心里去。 他原是剛喝了口酒還未來得及咽下去,此時不禁傾身將那酒渡入檀口,細細描繪,仿佛要用佳釀將人沉溺,也讓自己得到片刻休憩歡娛,拋開所有身外瑣事,算計思慮,一并醉倒在春夏的果香熏陶里。 不管內里是一顆如何堅韌剛毅的心,軀體總是柔軟的,唇舌也是,而這種柔軟,總要在兩具軀體耳鬢廝磨時,彼此才能真切感受到。 捉住他衣襟的手先是下意識抗拒,而后慢慢松開,又倏然捏緊,揉搓。 酒讓陸惟渾身沾染熱度,原本略帶涼意的脖頸,現在摸上去也帶著溫潤暖滑,像一塊美玉,她忍不住用指腹摩挲再三,卻驀地被捉住頑皮的手指。 陸惟不肯讓她繼續撩撥下去。 似乎聽見他低低罵了一聲妖女,長公主不由輕笑,另一只手則悄悄去捏他的腰—— 門外傳來腳步聲,輕重不一,有點凌亂。 “咦,是這邊嗎?怎么門有點晃……” 他扒拉半天,發現自己把門弄反了,總算進來。 “喝啊,我們繼續喝!” 劉復嚷嚷,一副人菜癮大的模樣。 忽然,他給陸惟倒酒的動作停住,眼睛盯住陸惟的嘴唇。 “你嘴巴怎么了?” “花椒吃多了?!标懳┟娌桓纳?,夾了一塊糖醋蓮藕送入口中。 劉復歪著頭疑惑半天,才想起來:“今天沒點有花椒的菜??!” 他雖然醉,又還沒有完全醉,看著陸惟的嘴唇思考半天,好像終于悟到什么,下意識又去看長公主。 長公主倒也沒什么異樣,她本來就喝了不少酒,雙頰兩坨嫣紅,目光漾漾水意,只是神智異常清醒,見劉復望過來,便朝他眨眨眼。 好像說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說。 她與陸惟之間,雖然在劉復進來之后,一句話也沒說,可那種曖昧情熱的氛圍,不是一時半會就能散盡的。 劉復也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明白。 他漸漸張大嘴巴,眼睛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最終露出包含了難以置信,震驚莫名,追悔莫及的復雜表情。 然后—— 哇的一聲,劉復嚎啕大哭。 “陸遠明,你這混賬王八蛋,讓我當不成駙馬了!” 第96章 人人都說,陸惟神機妙算,見微知著。 但他再能算,也算不到劉復會是這種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