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第二個答案,趙群玉死后,他舊日與內廷、數珍會勾結的部分勢力,轉而到了博陽公主那里茍延殘喘,想要將他們徹底拔除,就得把博陽公主這棵被他們依賴生存的大樹也砍倒,有他們在一日,朝堂就不可能安寧,像沈源、孫良那樣的冤案,上到將軍,下至百姓,依舊有可能發生。北朝正在壯大,若我們還一味內耗,遲早是要國破家亡的?!?/br> 謝維安說罷,悠悠笑道:“若我說是為了家國社稷,你肯定不信,那就信第一個好了?!?/br> 陸惟深深看他一眼,也沒說自己信不信,信哪個,馬車內就此陷入沉默。 而謝維安也不得不承認,對方即使不言不語,端坐馬車內,身形不因顛簸搖晃,容止風儀都是他所見過最好的。 陸家四郎,玉山冰魄,果然名不虛傳。 只是謝維安不會輕易被其外表迷惑,他想的是陸惟先前對死者妻兒說的話。 這陸惟,也是個很有趣的人。 …… 博陽公主站在太極殿外,雙手交握,來回踱步,罕有的惶惶不安。 上一回如此心情,是在什么時候,她已經有些模糊了。 記憶仿佛回到先帝駕崩,皇位未定時,兄長當時雖然已經是太子,可只要一日未登上皇位,一日就不名正言順,而當時趙群玉能一言定江山,她跟在兄長后面,寸步不離,徹夜未眠,因為她無法想象自己又要從京城回到藩地,變回那個鄉下郡主的情景。 好在,這一切都熬過來了。 兄長登基,她也成了公主,從此以后富貴榮華自由自在,誰也無法再時刻威脅到她的地位。 但她從未想過,就在今日,她再次體會到了當初同樣的心情。 因為她是第一個趕到太極殿外的,讓人通稟之后,皇帝兄長并沒有馬上召見她,反倒是后面才到的謝維安和陸惟二人,先被宣進了。 當時博陽公主就沒來由一陣緊張焦急,有種情況脫離掌控的不妙。 將近半個時辰過去,謝維安和陸惟終于出來。 比她想象的更快一些。 博陽公主從他們臉上看不出什么,她想要從對方表情上獲取信息的意圖失敗。 但好消息是,皇帝終于肯見她了。 博陽公主跟在內官后面,準備了一肚子的話。 辯解、告狀、求情,這些軟硬兼施的步驟,她都想好了。 然而—— “朕給你的還不夠多嗎?” 皇帝開門見山的第一句話,就將博陽公主給打蒙了。 “阿兄……” “你從小就喜歡爭強好勝,但是你也愛粘著我,跟前跟后,像小尾巴,我們阿娘早死,我怕你跟著受欺負,也盡量去哪都帶著你。我還記得,當年我們頭一回來到長安,你望著滿眼的繁華,對我說,阿兄,我不想回去了?!?/br> 皇帝的語氣很平靜,平靜到博陽甚至不確定謝維安到底在他面前告狀沒有。 “朕知道你愛財,愛享樂,既然如今朕富有天下,也愿意慣著你,讓你過得更快活一些。讓你下嫁趙熾,當初的確有不得已,因為趙群玉權傾朝野,這種聯姻能讓他覺得地位更穩固,也的確有利于我們兄妹,朕覺得虧欠于你,所以不管你做什么,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br> “但是,博陽,你這次太過了。你知道朕最忌諱什么,內宮與外廷勾結,你知道岑留那些人干的什么勾當,他們通過數珍會,甚至與南朝暗通款曲,他們想要推翻朕這個皇帝,他們想要蠶食北朝。你明知道朕最忌諱什么,就偏要去做什么?!?/br> 博陽是真害怕了。 她從未見過皇帝用這樣的語氣與自己說話。 “我沒有!阿兄,我真的沒有!我不知道岑庭私下做的那些勾當,當鋪的事情我本來就不怎么過問的,我怎么會跟南朝人勾結?您是我阿兄,是大璋的皇帝,若是您被顛覆了,我這個公主也會跟著倒霉,我怎么會做這種事!” 皇帝不置可否,忽然道:“把人帶進來吧?!?/br> 帶誰? 博陽還未反應過來,熟悉的人影就被左右禁軍押了進來,跪倒在地上。 “章年!”她怒火中燒,忍不住痛罵,“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干了什么,你害死我了!” 章年面色蒼白,沒有說話。 皇帝觀察著他。 對這個從小亦步亦趨跟在他們后面的堂弟,皇帝不像博陽公主那樣親近,但也比其他宗室熟悉,他原本是準備再過兩年,等章年穩重一些,就讓人去藩地就封。 在皇帝印象里,章年是低調甚至有些懦弱的,他一直跟著博陽公主和義安公主,幾乎形影不離,皇帝也知道,自己這個大meimei在外面張揚跋扈,可唯獨對自己僅有幾個親近的親人,卻是掏心掏肺當成自己人的。 “事到如今,朕不想聽你辯解,朕想聽原因。你勾結內外,是想自己也過一把當皇帝的癮嗎?” 皇帝冷冷俯瞰他,居高臨下。 “臣萬萬不敢有此想法!” 章年伏地叩首,身體微微有些顫抖。 “一開始,岑庭找上臣時,臣、臣只是想著能多賺些錢,博陽jiejie喜愛華服美食,三不五時就要舉宴,修園子,種些奇花異草,再收些珍禽異獸,這些樣樣都要花錢,可她的公主俸祿有限,就算是加上趙家供奉,和陛下賞賜,都無法填這個窟窿,臣就想著,若是當鋪能多些盈利,博陽jiejie也能更寬裕些……起初臣是真不知道岑庭那些珍寶來自宮闈,因為他都把東西打散了,大件從不拿出來,直到后面,把臣拖下水之后,他才說了真相,那時候臣已經、已經沒法回頭了……” 這艘船一旦上去,就再也下不來了。 章年的身份聽上去光彩,實際上光靠那點郡王俸祿,也很難跟著博陽花天酒地的,他也不想被人看低,自然就會有人發現他的弱點,趁虛而入。 習慣了花錢如流水,章年也不可能回去過緊巴巴的日子。 孫管事的死純屬意外,因為之前當鋪都是岑庭和章年兩人經手的,孫管事老實巴交,就是察覺了什么,也不想多事,但是岑庭被處死之后,章年獨木難支,為了處理岑庭死前留下的那些贓物,必定要找一個熟悉當鋪管理的人來幫忙,孫管事被強拉下水,但他又不想干這些,便想著去給博陽公主告密,結果被章年先一步發現,直接滅口了。 可也正是因為孫管事的死,讓案子直接有了突破,章年最終露出馬腳。 皇帝聽著章年痛哭流涕的坦白,表情非但沒有軟和,反而露出一絲嘲諷。 博陽公主悄然看在眼里,越發驚心動魄。 “你的意思是,你做這一切,全是為了你的博陽jiejie,你自己就沒起過半點貪心?要不要朕讓人去搜搜你家,看你私藏了多少財貨,又有多少是岑庭賄賂你,從宮里流出來的?” 章年微微一顫,頓時沒了聲音。 皇帝冷冷道:“你說自己一開始只為錢財,朕或許相信,但是在你昧下那么多財貨,跟數珍會的合作漸入佳境,嘗到甜頭之后,你敢說你對皇位一點念想都沒有?你是不是還覺得,既然朕能登基,你也姓章,那你也可以?” 章年:“臣發誓,臣絕不敢……” 皇帝打斷他,根本不想聽下去:“殺人償命,跟著你動手的人,自然要死,至于你么——革去爵位,廢為庶人,發配雁門,交給鐘離看管!” 博陽公主:“阿兄!” 皇帝冷冷道:“留他一條命在,已經是朕最大的寬容了?!?/br> 博陽公主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哭過了,她淚流滿面,忽然有種濃重的無力感。 章年被帶了下去,臨走前他還大喊著“阿姊對不起”,這讓博陽公主更加難受,仿佛自己沒有盡力。 “阿兄,章年也是跟了您許多年的……”博陽公主抽噎。 “博陽,你當真什么也不知道嗎?” 皇帝看著她,意味深長,似有所指。 博陽公主茫然抬頭,對上兄長冰冷的眼神,身軀隨之一震。 “岑庭和章年在你眼皮底下干了那么多事,你就當真一點都不知情嗎?還是你明知道他們能為你帶來數不盡的錢財享受,也就索性真當自己不知道了?” “阿兄……” 博陽公主如墜冰窟。 “博陽,人心是永遠貪婪的,朕也如此,所以你的貪心,朕原本也是可以包容的,但你踩到了朕的底線,那就是這個皇位?!?/br> 皇帝半蹲下身,對她嘆息,就好像面對一個不爭氣的孩子。 “你是朕的親meimei,不會像章年那樣被廢,日后你就在公主府好生反省吧,沒事的話就不要輕易出來了?!?/br> 博陽公主顫聲問:“阿兄這是……想要軟禁我?” 皇帝:“或者你想去陪章年嗎?” 博陽公主不說話了。 皇帝嘆了一聲,揮揮手,讓人將她帶下去。 岑留岑庭死了,宋今被軟禁,章年如今也被廢黜,內廷的釘子基本已經清掃一空,南朝的勢力很難再從宮里蔓延擴大。 但皇帝臉上卻沒有志得意滿的快感,他的神色甚至比博陽公主進來之前還陰沉,只是望著博陽公主原先的位置,久久佇立。 直到內官小心上前。 “陛下,太醫方才去給楊娘子診脈,說是有喜脈了,楊娘子讓人過來稟告?!?/br> …… 陸惟從宮里出來,還要回大理寺整理結案的卷宗,就與謝維安分道揚鑣。 他不關心博陽公主和章年的結局,因為陸惟早就有所猜測,此事若只是單單斂財鬧出的人命,皇帝可能還會放他們一馬,但如果牽涉到內廷和數珍會,乃至南朝那邊,就沒有這樣簡單了,博陽公主這次就算沒有受到什么處罰,淮陽郡王章年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他們也許會懷恨在心,有所不滿,但還遠不到爆發的時候。 這艘船雖然已經開始打補丁了,危機四伏,也許哪天就會觸礁沉沒,但現在仍能勉強開下去。 陸惟一邊處理卷宗,一邊想著這些,一心二用,筆下卻行云流水。 外面已是華燈初上。 往常這個時候,陸無事就會送飯過來,但今天卻不見人影。 陸惟抬頭之際,正好瞧見一道身影從外面進來,步若生蓮,飄搖輕鴻。 佳人笑睇著他,眉眼彎彎。 可沒等陸惟嘴角也跟著翹起,后面便緊接著多了個人。 他還未來得及完全展開的笑容馬上消失。 劉復嚷嚷起來。 “喲喲喲,老陸,你這什么意思,看見我就一張死人臉!” 第95章 面對一個不請自來,每天回家還能見著的劉復,陸惟還能怎么辦? 他只能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