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第6章 今日變故太多,珠翠坊是沒有時間去了,三人沉默而歸。 一進崔府,崔縈便氣沖沖地回了屋子,徒留兩人立在堂前。 崔忱交還了玉碟,下意識去尋宋初姀,卻見她正蹲在地上,撫摸著不知何時從后院跑出來的黃狗。 她兩側鬢發垂落,遮住半張側臉,只露出一側眉眼,神情是少有的輕松。 崔忱看得有些癡了。 周圍寂靜,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他微微瞇眼,仿佛又見到了九華巷里神采飛揚的女郎。 身后突然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后院婢女跑過來,見到她們險些喜極而泣。 “郎君!您總算是回來了,云娘子今早起來發了高燒,吵著要見您?!?/br> 崔忱回神,心下一沉,第一反應是去觀察宋初姀的神色。 宋初姀不知何時已經站起,正眉眼平靜地看著他。 “云娘子年紀尚小身子不好,自然要多關照些,郎君快去看看吧?!?/br> 她說得誠懇,更是全然真心。 這世道活著不易,崔忱后院那些女子入府時年紀都不大,若是沒記錯的話,崔厭生母去世之時也不過十七歲,同現在的云娘子一般大。 十七歲,獨留下小包子一樣的崔厭,成了崔府最孤獨的孩子。 宋初姀一陣恍惚。 她想得出神,沒有看到崔忱眼中的失落。 “郎君?”婢女見他不動,忍不住出聲提醒。 崔忱掩蓋住失落,點頭道:“去云娘子那里看看?!?/br> 他說完,轉身大步離去。 宋初姀收回目光,對身后的老嫗道:“去看著些,若是病得嚴重就多請幾個大夫,若是不嚴重......若是不嚴重,就盯著郎君,讓他不要太過火?!?/br> 老嫗聞言神色一凜,連忙點頭。 在崔家宅邸呆了這么些年,她自然能聽得出來夫人這是話里有話,于是立即跟了上去。 深夜 崔府東南角的庭院,寂靜無聲。 裴戍立在門前,看著緊閉的房門出神。 亂世之中,崔家門前的護衛竟如若虛無,他久經沙場,想要進來地毫不費力。 他不知自己為什么會來這里,大概是今日的奏折看煩了,想找個寂靜之地。 扯了扯嘴角,裴戍不去深想這莫名其妙又一戳即破的古怪邏輯,習慣性地去摸刀柄。 掌心落下時,他指尖碰到了一直放在袖中的木鐲。 木質的溫潤讓他一怔,這才想起,這斷裂的木鐲本應丟掉,竟一直忘在了這里。 木鐲上被刀劈開的裂痕還很新鮮,裴戍眸子一沉,心道自己當真是魔怔了。 他不該來這里。 如同被破了一桶冷水,裴戍抿唇,轉身要走。 腳邊卻傳來柔軟又溫熱的觸感,他低頭,入目是土黃色狗毛。 狗不靠臉認人,它自有一套章法。 此時小黃狗倚靠在裴戍腳邊,興奮地沖他撒嬌,見他看到自己,努力站直往他身上撲。 裴戍垂眸,無視它討好的動作,冷冷看了它許久。 * 裴戍撿到黃狗的時候,是光華二年的春天。 此時距離他被宋初姀撿回來,已經過了四個月。 前不久,小皇帝趕在冬春之交出城冬獵,半夜喝醉了酒,挑劍斬殺了城門士兵數十人,滿城嘩然。事后,小皇帝只敷衍賞了被殺士兵家中幾兩銀錢,這事就草草了結了。 人命不值錢,幾個守城將士的人命在小皇帝眼中不過是螻蟻。 可守城門算是個好差事,宋初姀趁著空子,將他安排在城門當值。 “陛下做了這樣的事,會有朝中大人看著他的,就算守城門以后也不會有危險?!?/br> 她摸了摸他領回來的粗布衣服,又得意道:“而且,他們都知道你是我兄長安排進去的,不會有人為難你的?!?/br> 裴戍問:“你是如何與宋郎君說的?” 宋初姀抿唇笑著:“我說你是我無意中救下的難民,兄長知道我做善事,自然愿意幫我?!?/br> 話音落,她看著他的寬肩窄腰,又忍不住道:“我幫了你那么多,你什么時候和我行周公之禮???” 挾恩圖報這四個字,她表現得毫不遮掩。 裴戍低頭看她,皺眉問:“你不要清白了,以后嫁人怎么辦?” 宋初姀愣了一下,臉上笑意消散。 意識到自己話說重了,裴戍想補救,宋初姀卻已經拿起桌上的燈籠走了。 她生氣了…… 裴戍有些煩躁,她總是很愛生氣,偶爾一句無心之言就會讓她不悅。 知道她是世家小姐的脾氣,裴戍擰眉,站在半開的房門前看了許久,沒有追出去。 直到宋初姀的背影再也看不到,他收回目光,灌了口酒。 這一生氣就是許久未再出現,裴戍偶爾下值會路過城南施粥棚,隔著人群,遙遙看著粥棚里施粥的少女。 旁人管她叫小菩薩,說她是建康城內最好的女郎,以后定會嫁一個謙謙君子。 裴戍直覺她們說得不對,小菩薩表面乖,實際上性子野,謙謙君子拘不住她。 可除了謙謙君子還能嫁誰,總不能是粗魯的武夫。 他沒深想。 春日中旬的一日,他下值時天色已晚,路過城南的施粥棚時,那里早就已經沒了人。 小菩薩施完粥就走,絕不做半點停留,哪里知道有人日日看她到歸家。 裴戍莫名其妙地在原地站了許久,想要離開時,在不遠處發現了一條狗。 不是好模樣的狗,身型不過巴掌大,滿身的污水,躺在地上茍延殘喘。 裴戍看了一會兒,幾個月大的狗,沒人救就死了。 沒人救就死了...... 小菩薩遇見他的時候,應該與他遇見狗時,別無二致。 他沒什么惻隱之心,但是卻在今日莫名動了救救它的心思。 裴戍將狗托起,仔細打量了一遍,神情微凜。 不一定能活。 被虐待過的小奶狗,嘴邊全是干涸了的血跡,身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傷口,就是不知道最嚴重的傷口在哪里。 他折返回去,到未關門的藥鋪買了金瘡藥,帶著奄奄一息的狗回了城東的小巷。 生死有命,能不能活,看這狗的造化了。 或許這狗確實命不該絕,救回來的數日后,小狗活下來了,就是不會叫。裴戍這才知道,原來它嘴角的血跡,是被人割壞了嗓子。 那年的春日即將過去時,宋初姀還是沒有出現。 興許是碰上了更有意思的人,裴戍想。 她在城南施粥,很多人很多人喜歡她,遇到比他有趣的人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裴戍早就已經做好她隨時會將自己趕出小院的打算,但是偶爾又會想,一處不值錢的私產,她說不定早就把他忘了。 就像是忘記路邊一條狗一樣。 春日末尾的時候,小奶狗又長大了一些,裴戍每日下值時都會給它帶些好東西吃。 他本是不喜歡這些貓貓狗狗的,但是真養起來,那自然也是盡心盡力的對它好。 守城門的差事清閑卻消磨時間,晚班歸來已是寅時,裴戍歸家,卻發現院落中亮著熒熒燭火。 許久未曾出現的少女終于想起了這處私產,坐在屋中央的椅子上抬眼看他。 說不上來什么心情,裴戍站在原地,突然就一陣心安。 “誰允許你養狗的?” 宋初姀臉色不好,她指著角落里被困成粽子的小黃狗,白皙的指尖晃花了裴戍的眼。 小黃狗看到裴戍回來之后就開始掙扎,宋初姀更氣了:“你把它丟出去?!?/br> 裴戍挑眉,上前拿起狗就往外走。 宋初姀:“你做什么去?” “丟狗?!迸崾^也不回,腳步生風,很快就走到了門口。 宋初姀一怔:“站??!” 即將跨出門檻的腳一頓,裴戍眼中劃過一絲笑意,轉頭去看她。 “撿都撿回來了?!彼纬鯅徠^錯開他的目光:“就當看家狗吧” 裴戍眼中笑意更深,動作飛快地為捆成粽子的小黃狗松開了繩子。 少女捆繩子的手法比包扎好不了多少,輕輕一扣就開了。 小黃狗從繩子里掙脫出來,見到宋初姀,害怕地直往裴戍身下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