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1節
祝纓道:“我已經給了你一樣了,你得把我的事辦了,才能得到另一樣?!?/br> 陳枚道:“我明天就回吉遠府!” 第442章 后手 夏季的山中別業較之山下要涼爽許多,陳枚卻完全無心享受這種清涼。他恨不得能夠日行千里,一眨眼就回到京城,盡快將這件事情給了結。 出了書房回到住處,隨從、仆人早已眼巴巴地等著了。他作為“外面的使者”并沒有被安排住進祝宅,而是住進了一所比較安靜的客館里。 隨行的官吏與陳家的仆人分別從左右兩邊撲了上來:“大人/二郎!” “大人,?!?,是個什么意思?” “二郎,快進來用些冰飲吧!背上都汗透了?!?/br> 陳枚自嘲地笑笑:“怪道剛才風一吹,我還說怎么這么涼快呢。進去說吧?!?/br> 進了正房,仆人忙來忙去,給他換衣服、擦汗、上手巾,隨從官員則小聲詢問:“還順利么?” 陳枚拿濕帕子捂著臉,聲音有點含糊地說:“明天一早咱們就動身回去!要快!” 眾人嚇了一跳,有人警惕地望向門外,也有人想奔去抄家伙。陳枚斥道:“看看你們那個沒出息的樣兒!” “那大人的意思是?” 陳枚道:“咱們是為陛下辦事,怎么可夠拖拖拉拉?早日回去復命是正經!” 兩撥人聽到他這樣說,將所有的心事都放下,只余一個念頭:對!快點回去! 煙瘴之地不是鬧著玩的,本地人都說比二十年前好多了,他們看來也確實沒那么糟糕,但仍然讓人心中不安。 他們開始連夜收拾行李,陳枚道:“小點兒動靜,收拾完了就睡,她是什么樣的人?真要扣下咱們,誰都走不了。既答應了讓他們走,就不會反悔的?!?/br> 眾人知道他說的有理,動作變得從容了一些。 陳枚自己卻沒有睡得很安生,他不擔心安全,卻擔心接下來回京之后要怎么辦。京城是很亂的,政事堂里人心也不齊,自從有了政事堂,丞相們就沒有一條心過,丞相要是一條心了,皇帝該不干了。 但是,以前那些矛盾很多時候是可以調節的,現在不一樣,冼敬與鄭熹已經擺到臺面上來了。要命的是,因為祝纓,鄭熹是明著被質疑是不是共犯,而陳萌也有包庇的嫌疑。 祝纓現在又要做梧州刺史,還點菜!還要品級! 陳枚完全不敢想象接下來會鬧成什么樣。 朝廷可以不答應,但如果不能如了祝纓的意,她會再做出什么來,還真不好講。陳枚當然也知道,如果由著祝纓坐大,朝廷以后就更難轄制她了。出現一個不受控的、有不小地盤的勢力,對朝廷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甚至可能猜到朝廷中另一部分人會有什么樣的建議。 圍剿?收伏? 陳枚的臉在黑暗中露出一絲苦笑,梧州這地理,怎么進兵?他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一線天”,不是游玩時矮山里只有一道幾十尺的小景致,想從這兒打進去…… 陳枚嘆了口氣,在床上輾轉反側。 次日一早,雞一叫,陳枚就一個骨碌爬了起來,隨從們也陸續起身??宛^的人已經快燒好早飯了,見他起來了,笑道:“大人稍歇,就好,就好?!?/br> 陳枚道:“不急?!?/br> 說話功夫,飯也好了,陳枚又托客館的人給祝纓帶個話,他今天一早就要走,要山上給個向導好下山??宛^的人答應了,道:“您先用飯,我這就去請示?!?/br> 大家吃飯也有點心不在焉,還剩了不少,陳枚放下碗,就見祝纓帶著趙蘇等人過來。 陳枚迎到院中,乖巧地叫了一聲:“叔父?!?/br> 祝纓沒有計較他的稱呼,道:“這就要走了?” “是?!?/br> “還是他們兩個送你出山,給你準備了些土產,路上小心?!?/br> “多謝叔父?!?/br> 陳枚一心想盡快趕回京城,并不想多帶累贅的東西,輕裝簡從是最好的。 祝纓已經打開箱子讓他看一看了,準備的東西都沒有那么貴重,一點土布、一些甘蔗紙、一點糖,此外是一些比較有本地特色的小物件兒。兩個大箱子就能裝完。 祝纓道:“帶給陛下吧,算貢品?!?/br> 陳枚只得答應帶上東西。 祝纓道:“回京之后,你們日子不會太好過,自己小心?!?/br> 陳枚唯唯而已。 祝纓道:“現在朝廷里一定有很多對我有怨念的人,我離開了京城,他們還會針對南方人,繼朝中冼、鄭黨爭之后,陛下總不會希望再看到南北士人的分歧吧?” 陳枚吸了一口涼氣,苦笑道:“您還說不是算無遺策?!?/br> 祝纓道:“我這里有一封信,你帶給陛下?!?/br> 陳枚忙雙手接了,道:“您可別再氣陛下了,他年輕,經不得您這樣的勸諫?!?/br> 祝纓道:“不至于?;厝ビ惺裁词?,都推我頭上?!?/br> 陳枚心中五味雜陳,有點無奈,又有點羨慕祝纓能這么瀟灑地說出這樣話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居然是真的信,不是奏本——在趙蘇與蘇喆的陪伴之下離開了別業。 兩口箱子也不算大,他討了幾個竹簍,將箱子里的東西分成幾簍,放馬上馱下山,節省了不少的時間。 一行人出“城門”的時候,正看到許多人抬著一塊極大的條石,條石上結著紅色的綢子,陳枚問道:“那是什么?”不會也是讓他帶回去的吧? 趙蘇高興地笑道:“既然已經設縣了,這里就是縣城,當然要換塊匾啦!” 就是把“祝家莊”給摳下來,把“??h”給鑲上去,除了這個,工坊那里還在趕工,制作一些標記縣界的界碑。 陳枚道:“叔父做事,果然迅捷有序?!?/br> 蘇喆道:“您還叫叔父呢?” 陳枚笑笑,沒有回答她這個話。 ……—— 徐知府等陳枚等得度日如年,放哨的衙役發現一行人遠遠地從山上下來,揚聲問明了身份之后,飛快跑去報信,徐知府手里的扇子一丟,與龐司馬兩個上馬跑到路口迎接。親眼看到陳枚完好無損,才有心情與趙蘇、蘇喆打招呼。 趙蘇道:“接下來有府君護送,我們二人也可放心回去復命了。有勞府君?!?/br> 徐府君也客氣了兩句,又問趙蘇接下來有什么打算。趙蘇是福祿縣人,雖然辭官了,品級在這片地方上卻很高。趙蘇道:“我是回來承歡膝下的,必會遵紀守法,府君治理一方,不必顧忌我?!?/br> 徐知府雖不很信,但也安心不少,與趙、蘇二人別過,與龐司馬護送陳枚往府城去。 路上,徐知府還要安排陳枚在本地游玩。 陳枚道:“王命在身,我須得趕回京城。日后府君到京城來,容我再盡地主之誼吧?!?/br> 徐知府送的禮還沒送出去呢,急忙說:“那也要先回府城,到驛館更換馬匹?!?/br> 陳枚答應了,當天趕路很急,快關城門的時候他們沖進了府城。在驛館休息一夜,徐知府帶人將準備好給的“孝敬”送到驛館,給陳萌送行。比起祝纓,徐知府準備的禮物就是真的貴重了,宛然是當年祝纓往鄭府里送禮的樣子。 陳枚也接了,又多討了一些馬匹,很快動身。 日夜趕路,僅用了二十天就直回了京城。 回京之后,先去復命。他進京的時候日頭將將偏西,皇帝才閑下來生悶氣——他剛與冼敬又發生了一番爭論。冼敬仍然要求重新釋經,皇帝只是不肯答應。雖然很氣祝纓,但是祝纓說的是對的,如果皇帝不能把握住新注的精髓,釋經,就是讓臣下拿到了拿捏君主的利器。 另一邊,鄭熹與陳萌雖然消停了,但又沒有完全消停。因為祝纓出了事,冼敬一方覺得自己占理了,天下忠貞之臣只剩己等。已有人要求將冼玉京、霍昱等人調回來,又要將一些“疑似”包庇祝纓的人貶到地方上去。 鄭、陳二人當然不愿意,反手把提議的人又給貶了出去。如此一來又激起了更大的反對之聲,怎么犯了錯的比好人還囂張? 雙方一鬧,皇帝的日子也不好過起來。 陳枚來得不巧,撞到了這個槍口上?;实蹧]好氣地問:“她很得意么?” 陳枚不動聲色,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唯有感激?!?/br> “哼!她說什么了?” 陳枚將那封信奉上,又說:“山野之地,無以奉獻,只有寥寥數物,以表心意?!?/br> 皇帝有點好奇,命拿上來,東西捧上來一看,沒有祥瑞不說,還不怎么值錢,東西也沒什么象征的意義,他的臉色就不太好:“就這?” 郝大方小心地說:“陛下,相公們來了?!?/br> 兒子回來,陳萌當然上心,后腳跟了來。冼敬一看,也想來詢問一下梧州的情況,鄭熹見狀,也須得跟上——祝纓的的確確是他給捎進京城的,戶籍都是他辦的,相關的事,他盯得也緊。 三人同時出現,正好遇到陳枚說到了重點:“梧州諸縣令,請朝廷任命一個刺史?!?/br> 皇帝詫異地問:“他們還知道要刺史?” 陳萌道:“那個地方一直羈縻,以前是您遙領的刺史之職。如今您貴為天子,這梧州刺史確實是空缺的?!?/br> 冼敬道:“怕不是祝纓弄鬼吧?” 陳枚道:“五位縣令公推她?!?/br> 皇帝勃然變色:“她!” 陳枚奉上了祝纓的書信,又說:“梧州偏僻,物產不豐,據臣入梧州所見,連刺史府也是沒有的。各縣各自為政,一個刺史,也只是個空頭銜。不妨給她,如此一來,她也可以往西拓土,鉗制西番?!?/br> “鉗制西番”這事兒近來提了許多次,皇帝聽得耳朵都生繭了,他懷疑地問:“她處處為難于我,我還能信她嗎?” 鄭熹此時才緩緩地說:“陛下,朝廷有梧州也不過是二十年的時間。在那之前,他們也是化外之民。信與不信,對朝廷都沒有損失。若果真能夠鉗制西番,朝廷也能省些心?!?/br> 冼敬道:“隱忍三十年,城府何其深?一個縣令讓她困守一處,不能再有作為還罷了。朝廷如果再給了她一個刺史的名份,只怕她會鬧出大亂子。那可不是一個安份守己的婦人!” 陳萌道:“好,不給,然后呢?五縣共同推舉她是什么意思?他們聽她的。她就不要朝廷的這個敕封,她如今手上的土地人口能少一分嗎?敕封,是她還認朝廷為正朔。不敕封,朝廷不認她,她還會認朝廷嗎?獠人認朝廷嗎?獠人是怎么歸順朝廷的?因為她。 她是一個會受你搓磨的人?你把自己當婆婆,把她當你兒媳婦?非得要求你夸她一句‘乖順’?為了你這一聲贊許,什么事兒都肯做、什么委屈都能受? 你只為你自己的一口氣,就要朝廷損失一個可以鉗制西番的方略。 陛下,梧州開化最晚,如果沒人約束,獠人一定會四處為亂,周圍的州縣也難以安寧?!?/br> 冼敬怒道:“難道朝廷沒了她就不成?只能任由她訛詐?” 鄭熹冷靜地說:“本來也不至于的,咱們都應付得了。只可惜你的學生瘋狗野豬似的瘋咬亂拱,生出許多事端,大家騰不出手來應付別的。要不,你來?” 冼敬避開了最后一句,反問:“那些都是國家棟梁,你這么羞辱他們是什么意思?我的學生里,用沒有一個女人!要不,我的學生走,你把那個女人再請進政事堂?” 皇帝更氣悶了,問道:“就這樣?沒有別的辦法?就算要準其所請,也不能這么百依百順吧?” 鄭熹道:“您的意思,為難她一下?陛下,臣不敢再說‘識人’,眼下卻敢說,她是個果決的人。朝廷一拖,她會干出什么來,臣也預測不到。 或者朝廷出兵威嚇一下?可梧州煙瘴之地,士兵聚到梧州山外就要先病倒十分之一,然后是補給,這一次可再也沒有一個祝纓精打細算了,會花多少錢,不敢想。朝廷硬要打也能打,但這個人狡兔三窟,恐怕不過是逃入深山,再立營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