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虞娘子,你覺得像不像?” “以御賜的白玉和小女的糖芋頭相比,夫人實在折煞小女?!?/br> 得到贊揚,虞凝霜也驕傲地彎了眉眼,卻還是一瞬便穩住了心神,巧妙回答。 “然實不相瞞,小女想象不出來那白玉是什么樣的,自然也就無從比較。要真要說那糖芋頭像什么……” “小女想起家中弟妹幼時識字,因家貧,無從購置像樣宣紙。小女便用樹皮干草自己漚漿,給他們做粗紙來用。這樣做出的紙,實在是……” 虞凝霜一頓,微微斂目,擠出一個酸楚的微笑。 她在這樣一個神級停頓中,將甜苦相交的追憶語氣把握得剛剛好,揪著眾人的好奇心和同情心不由自主地為她感到刺痛。似乎眼前都浮現出了姐弟三人因家貧,而辛苦自制紙張的畫面。 其實呢,虞凝霜在夸大其詞。 她家是窮,可還沒窮到那個份兒上。精巧的花箋、云母紙買不起,幾刀普通宣紙還是買得起的。 加上虞凝霜尤其重視弟妹教育,虞川和虞含雪的求學之路遠沒有這么悲慘。 虞凝霜的確帶著弟妹做過粗紙,但那是玩耍一樣的手工活動。手足三人去采些漂亮的野花野草做了干花粗紙,再用其折紙、涂色、扎小燈籠,玩得不亦樂乎。 而兩個小的平常習字,用的當然還是宣紙。 所以買不起宣紙是假的,但虞家窮是真的,比她寧國夫人要窮是真的。 寧國夫人只要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 虞凝霜便以更飽滿地情緒繼續賣慘。 “那紙做出來并不潔白,是有些黯的顏色,就像這芋頭似的;那紙也不細密,甚至夾雜的粗草絲,也很像芋頭里的絲縷?!?/br> 虞凝霜繼續,眼中噙淚,語氣卻漸漸輕快起來。 “今日夫人您用白玉比作糖芋頭,小女沒見過世面,只覺得那和弟妹同制的粗紙倒是很像這糖芋頭?!?/br> 最后一個輕巧的話音消散在空氣中,寧國夫人卻久久未語,心頭五味雜陳。 大概是半夜驚坐起,都想給自己兩巴掌的程度。 她方才都說了什么??? 何其傲慢,何其無禮,何其愚蠢! 居然就那樣讓一位布衣的家貧娘子,以白玉和芋頭作比? 她怎么不問她皮裘和麻布哪個更舒適呢?! 怎么不問她精米和粗糠哪個更好吃呢?! 寧國夫人深感懊惱,竟下意識避開虞凝霜澄亮的視線,低頭又送一口芋圓冰入口。 她邊吃邊想,想她凌玉章又不是前朝那位抱月而終的太白詩仙,因家境優渥,隨口吟詠的就是一句“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 短短十字,處處不說錢,處處都是錢,訴盡了一個被珍寶美器環繞而不自覺的無憂童年。 寧國夫人暗嘆于心,躬省己身,想自己出身貧寒,小時別說白玉,連塊質地最賤的雜色黃玉都沒見過。 若是由她作詩,便應該是一句“小時不識月,呼作白饃饃?!?/br> 她自詡抱誠守真、中正磊落,又因醫者之身而常懷慈憫……可浸染在宮中多年,到底是失了本心,隱約有了幾分她最厭惡的那些人的模樣。 一瞬間,寧國夫人只覺得正愛不釋手的芋圓冰都不香了,索性將其放下,沉聲道,“倒是老身俗了?!?/br> 金玉再值錢,一不可撫慰肚腸,二不可充實頭腦,確實比不上一塊糖芋頭,也比不上一張練字的粗紙。 “以糖芋頭之喻為題,虞娘子所喻更有意趣,更為精準。老身以白玉相答,如撒鹽空中,實在拙劣。不如就將那白玉當個彩頭?!?/br> 寧國夫人便轉向自己女使,鄭重吩咐。 “桔梗,回去將那白玉找出來,老身瞧著送給這位虞娘子正好?!?/br> 桔梗便低眉應了“是”。 桔梗是大家女使,喜慍不形于色,寵辱不驚于身。忽然握緊的手已經是她唯一的破綻,還優雅地藏于斂在身前的衣袖里。 可屋里其他人,卻完全無法如她這樣沉穩。 無論是莽直的陸家三嫂,還是嫻靜的陸十五娘,連同一眾陸家婦都已經瘋了。 帕子攪碎,銀牙咬碎,連鞋底都要在磚地上不甘地碾碎。 整整兩個月!她們千方百計地討好寧國夫人,可人家硬是分毫不取。 陸家想送禮都送不出去! 虞凝霜是怎么做到從老夫人那里收禮的?! 而且還是那么珍貴的玉料??! 眾人羨慕嫉妒,心思各異,虞凝霜得了便宜還賣乖,倒是為難上了。 她尋思,那畢竟是太后娘娘御賜的東西,就算自己得了也不能變賣。 難道還要在家里支個香案供奉嗎? 虞凝霜就是這樣一切先向錢看的思考模式,心說玉料再好,還不如嚴鑠送的瓷罐子有用呢。 幸運的是,寧國夫人下一句話就打消了她的顧慮。 “虞娘子,那玉料你拿去貼補家用,買些好的紙筆給孩子們?!?/br> 原來是給孩子的??! 這么個萬能無敵理由一出,虞凝霜也不好再拒絕了不是? 且聽這話音,她是可以將玉料賣了換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