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硯走在前面，為她撥開林間半人多高的枯草。

    行出一段距離，施黛袖擺輕振，拿出一張明黃符紙。

    來大昭這么多天，她沒了最初的笨拙生澀，熟門熟路催動靈氣, 感應朱砂中蘊藉的氣息。

    伴隨白芒乍現, 符箓憑空燃起, 化作一簇不帶溫度的小小火苗，安靜浮在她掌心。

    很好很流暢。

    施黛給自己的熟練cao作打九十分。

    火星明亮, 驅散黑暗，連帶她的眉眼熠熠生輝：“江公子要來一張嗎？”

    他們并肩而行, 一團光亮已然足夠。

    江白硯：“施小姐莫要走遠便可?！?/br>
    這會兒倒是不叫“大小姐”了。

    想起不久前脊椎上的麻意，施黛稍稍定神。

    她本身沒被人這樣叫過，原主聽過不少回。

    但不知怎么，同樣是簡單明了的三個字，從江白硯嘴里念出來……

    像個輕輕蹭在耳膜上的小鉤。

    因為他聲音更好聽嗎？

    “話說回來，江公子烤的野兔，真挺好吃的?！?/br>
    強行拉回思緒，施黛摸摸肚子：“是真心話?！?/br>
    江白硯挑眉：“施小姐喜歡？”

    “當然啊?！?/br>
    施黛正色：“因為有江公子的烤兔，我暫時宣布，兔子是我們最好吃的朋友?！?/br>
    江白硯一瞬抓住她的漏洞：“暫時？”

    “就，”施黛摸了下鼻尖，理直氣壯，“以后可能再遇上好吃的豬牛羊什么的?！?/br>
    什么食物最美味？

    永遠是當下吃進嘴里的。

    江白硯哼笑一聲，語帶戲謔：“施小姐‘最好的朋友’倒很多?！?/br>
    舌尖咸香未散，施黛不禁好奇：“江公子，你除開烤兔子，還會別的嗎？”

    江白硯：“略懂一二?！?/br>
    和他相處這么些時候，施黛漸漸摸清了此人的言語習慣。

    疏離懂禮，過分謙遜，江白硯提起他那驚人的劍術，也只說“略懂”。

    施黛心如明鏡，嘗試問：“烤魚烤羊烤豬烤一切？”

    江白硯：……

    江白硯：“嗯?！?/br>
    施黛眼瞳微亮，再進一步：“熗炒土豆絲、家常小炒rou、小雞燉蘑菇、纏花云夢rou？”

    江白硯：“不會纏花云夢rou?！?/br>
    他獨自生活許久，自然懂得如何去做家常菜。

    對于吃食，江白硯一貫不在意口味，飽腹就行。

    纏花云夢rou是酒樓里的上等菜，同他那段刀口舔血的日子沾不上邊。

    施黛低低“噢”了聲。

    施黛：“那……軟棗糕、透花糍、鮮花餅？”

    這就更不會了。

    江白硯似笑非笑：“施小姐問這個做什么？”

    “想嘗一嘗江公子的手藝嘛?！?/br>
    他問得直白，施黛卻毫不羞赧，雙手合十，是個祈禱的姿勢：“烤兔子很好吃，如果有朝一日能吃到別的，肯定很幸福?！?/br>
    人活在世上，總得有點兒期待。

    江白硯沒應聲。

    他設身處地想了想，倘若自己站在施黛的位置，被人提出這種問題，定會沉默以對。

    她承認得落落大方，反而令江白硯不知怎樣接話。

    “我們在幻境里，扮演的是小姐和侍衛?！?/br>
    把衛靈的性格在腦子里捋上一遍，施黛朝他笑了笑：“江公子，如果有得罪，還請你多多見諒?！?/br>
    衛靈嬌縱跋扈，時常使喚阿言，邪祟出現后，更是自始至終沒離開他半步。

    頓了頓，施黛補充一句：“如果我一不小心越界，你就別見諒了，直接說出來就成。我會好好改正的?！?/br>
    江白硯：“嗯?！?/br>
    他沉默須臾，終是說出困惑已久的難題：“施小姐，何為‘吃醋’？”

    施黛一愣：“什么？”

    話音方落，見江白硯遞來一張宣紙，火光照亮墨色字跡，儼然是阿言的人物簡介。

    這是個會因為小姐遇見新歡，默默吃醋的侍衛。

    “吃醋就是——”

    施黛少有地露出苦惱之色：“你吃過很酸的東西嗎？醋或橘子一類的?！?/br>
    江白硯點頭。

    他生了張清越疏朗的臉，此時不帶貫有的虛飾笑意，亦無冷肅殺機，垂目凝睇的情態，顯出清霜般的靜。

    像個虛心討教的乖學生。

    “就像吃酸橘子一樣吧?！?/br>
    施黛道：“看見在意的人和別人親近，心里又酸又澀——想讓她多看看自己，不要總跟別人在一起?！?/br>
    人的感情真是復雜難懂。

    她上輩子忙于學業和兼職，沒功夫糾結情情愛愛，但要論吃醋，施黛體驗過好幾回。

    孤兒院里的孩子缺少親人陪伴，唯一可以依靠的長輩，是幾個照顧他們的老師。

    施黛懂事得早，雖說對一切看得很開，可當自己孤零零站在角落，望見大人們對別的孩子噓寒問暖，仍覺心口發悶。

    那應該算是吃醋吧？

    一種隱秘的、難以宣之于口的情緒。

    江白硯無言靜思。

    他沒有在意的人，無法感悟其中蘊意。

    “不過，紙條上為什么要特意標注吃醋？”

    施黛腦筋轉得快，品出貓膩：“邪祟侵入客棧，紙上寫的衛靈‘受傷’和‘遭遇危險’，是板上釘釘的事?！?/br>
    提示僅有寥寥數語，不可能給出無用信息，難道……

    施黛悟了：“在客棧里，衛靈會有新歡？”

    有就有吧。

    反正與他們無關，到時候隨機應變逢場作戲就好。

    施黛掌心的冷焰溢散光華，助二人穿行于林木之間。

    這座山不大，江白硯憑借經驗，很快找到下山的小道。

    朝下俯瞰，可見荒煙野草、枯枝橫斜，山腳下，一點燈火若隱若現。

    想必是君來客棧。

    “終于要開始了?！?/br>
    進入君來客棧，這場幻境才真正拉開序幕。有他們的整整五雙眼睛盯著，兇手很難不露端倪。

    施黛干勁滿滿：“我們回去找其他人吧?！?/br>
    *

    施黛與江白硯回到火堆邊，柳如棠等人已把烤兔吃完。

    道路被探明，下山簡單不少，可惜有虞知畫在，用不了符箓。

    月光皎潔，映出斑駁樹影。

    沈流霜走在施黛身側，默不作聲握住她一條手臂，在半明半昧的夜色里，領她步步往前。

    施黛回握她掌心，偶爾噙著笑，和她湊近說悄悄話。

    柳如棠看看施黛，又望望另一邊的江白硯。

    這兩人若即若離，看似沒什么，可之前江白硯為施黛擋風的動作，又分明有點兒什么。

    不確定，再看看。

    柳如棠搓搓手。

    客棧才是重頭戲。

    滿心滿眼全是案子的閻清歡：？

    方才晃眼一瞧，他為何從柳姑娘臉上……看出了類似桀桀怪笑的表情？

    沿山路前行，半柱香后，走在最前方的閻清歡推開客棧正門。

    木門吱呀，疾風回旋，在躍動的燭火下，施黛仰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