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28節
可饒是這么著,后來者毫無畏懼,撲騰騰只管往下跳,頃刻之間便塞滿了整個廣場,甚至兩三個人疊羅漢,站著的捂住折斷翻轉的胳膊,一瘸一拐,密密麻麻人群似春蠶扭曲纏繞,從東側看臺,向西面的秋景門蔓延,內中幾個神情尤為狂暴,齜牙咧嘴,邊跑邊脫衣裳,露出背上滿面花繡。 法藏被司馬銀朱扶著,縮進明堂的屋檐底下方才坐穩,便被眼前景象驚得,再度倒吸冷氣,雖不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白衣長發會的信徒發瘋,但夜里聚會,不過數百人,且武三思有所顧及,不曾煽動太過。 這回就不同了。 張易之唯恐點不燃火苗,沉聲高喊,舉杖舞動節拍,人群轟隆隆跑過,往張易之身邊集結,對法藏視若不見。內府令等顫顫跟緊了他,擠挨成一團,都把明堂的檐角當庇蔭,不停往里縮,法藏下意識蜷住腿,怕被踩踏。 正哆嗦,司馬銀朱拍了拍他肩膀,“你進去罷?!?/br> 他訝然反問,“進去哪里?” 司馬銀朱推開朱紅槅扇門,理所當然道,“里頭!” 用力過猛,門扉當啷撞在側邊,一陣狂抖。 法藏呆住了,內府令反應更大,腿彎子一軟便跪下來。 “這這這,這不能進??!” 褻瀆宗廟,是極大的罪過,他一個人掉腦袋事小,連累九族被誅事大,尤其在府監眼皮子底下…… 內府令腦袋里亂成一團,懵懂自問,府監在干什么?!圣人辰時就到,就這一刻鐘功夫,他們攪得亂七八糟,他還來得及清掃么? 中衣濕透了,冰冰涼貼著背心兒,又冷又麻,像有個針尖兒往心口戳,矜矜業業干了十幾年,簧夜點燈的小催幫干起,一直順順利利,才剛巴結上陳常侍,這就,到頭兒了? 司馬銀朱拽起法藏,不由分說推進明堂。 內府令不由自主,糊里糊涂跟著爬進去,幾人趴在地上,四肢不敢離地,像烏龜昂頭,仰望著殿宇深處,高高供奉的武家先祖牌位,一行行一列列,密密麻麻的姓名,那木牌鎏了金,雖是十三扇朱紅槅扇只打開一扇,室內光線有限,卻還是熠熠閃著光芒。 “你們要運氣好,殺不進這兒,運氣不好——” 司馬銀朱在牌位后頭一陣掏摸,提出一柄長長的陌刀。 “這里頭也沒個能抵擋的,實在不成,就哭祖宗罷!” 內府令驚得魂魄都散了,刀是兇器,藏兇器于宗廟——哎呀!他忽然反應過來這小和尚為何恁眼熟,是顏夫人的女兒! 法藏抖擻著指陌刀,“你什么時候拿進來的?” 司馬銀朱不理他,提刀出來,就見張易之裹挾在人流中,被人扛在肩上,紅袍金冠,猶如白花花人潮卷起的紅珠,一浪推上去,一浪落下來。 她瞇眼笑了笑,不急動作,抱著陌刀倚門而立。 秋景門又是另外一番景象,李顯扒住宮門張望,卻被郎將持槍抵擋。 “到底怎么回事?”李顯急急問。 郎將把長槍當門栓用,橫擋在門洞前,不敢讓他往里突進半步。 “下官失職,請太子殿下過后降罪,當務之急,先避一避鋒芒罷!” 幾個郎將獨木難支,監門衛總共五百余人,前朝后廷,宮門足三十幾座,秋景門并非要隘,往常不過兩人把守,今日因外頭和尚來的多,多調了人手,也不過就五個人。 單憑他們五把銀槍,要應付這種亂七八糟的局面,實是捉襟見肘,不知該沖進人堆解救府監,還是護著太子撤退,或是分個人出去求援? 他苦著臉左右為難,想李唐立國百年,數次逼宮皆從玄武門殺進內廷,幾時有人從前朝突入?概因前朝入宮,重重宮門阻隔,足以拖延時間,玄武門卻是頃刻可至帝王寢殿。 又想不知什么人犯上作亂,為何趁女皇還未駕臨便鬧起來——哎呀! 他猛拍腦門,急指副手,“你快去九州池報信!圣駕千萬別動!” 這頭苦勸李顯,“請太子殿下避一避罷!” 新任鳳閣侍郎張柬之跟李顯肩并著肩,魏元忠貶了、韋安石也貶了,姚崇口口聲聲推他在前頭,他如今是當仁不讓的百官之首,所以不顧老邁,兩手抓住長槍,竭力探頭去看。 秋景門寬不過三丈,視線遮擋有限,洶涌人潮中唯有張易之兄弟有頭發,似三朵紅蓮浮水,起起落落,他鬧不清狀況,揣測和尚挾持他們作甚么?要斬殺jian佞么?可是國師卻未不見蹤影,他們是受何人指使? 正糊涂,他忽然啊地驚叫了聲。郎將慌忙回頭,就見一人赤膊沖來,面目猙獰,動作蠻橫,空著兩只手要來抓李顯,便忙挑起槍尖去迎。 到底是久經cao練的精兵,這一槍準極了,正中喉頭。 李顯嘶聲,就覺臉上嘩啦啦,兜頭被鮮血噴了滿滿。 左右咿咿呀呀驚叫,都是沒上過戰場的人,生怕太子有失,七手八腳來抹他頭臉。李顯頭上幸虧還有珠旒遮眼,血沒濺進眼里去,卻嚇得不輕,一句話說不出,只顧高高仰著頭,成串鮮紅的珠子在他臉上掃來掃去,沒一會兒就把臉全畫花了。 張柬之不知所措,扎著兩手道,“走走走!趕緊走!” 郎將深以為然,吆喝起左右,“護送太子出宮!” 于是幾個人重重把李顯圍在頭里,掉頭后退。 原本秩序井然的隊伍一下子被沖亂了,各家親貴聽見前頭嘈雜,卻并不知道發生何事,為何堵在秋景門前不走了,正狐疑張望,忽見幾個監門衛護著太子掉頭往回退。 張柬之、崔玄暐面色煞白,分明大事不妙,又見姚崇舉高高著袖子為太子遮擋,可是風一吹,露出太子一頭一臉的血,頓時驚聲四起。 有的大叫,“宮中有刺客?!” 有的急問,“太子安否?!” “圣人何在?圣人有危險?!” 幾個賦閑的武將擼起禮服袖子便往前闖,急于接應。 張柬之急的沒法,想鎮定人心,卻不知該說什么。 眼見整個魚貫長龍的隊伍如被人斬首,一截截錯亂下去,連最末尾服綠的雜官都跳起來胡沖亂闖,才要高聲喊話,忽見眾人的嘴大大張開,似要驚叫,可是全沒出聲。 他急忙扒拉住李顯摁到身后,拿胸膛去迎接未知的兵刃。 就見一條胳膊刷拉從頭上飛過,甩出長串血漿,被風轟得,散成一蓬蓬細碎血沫,姚崇和崔玄暐全沒避開,他自己胡須上也是斑斑點點,李顯更是不堪,雙目反插,直接癱倒在他懷里。 張柬之七老八十的人,哪經得起這樣連番刺激?只覺胸膛里心臟悸動,幾要奮勇掙出,劇痛貫穿前胸后背,十指發麻,渾身無力,他呼呼喘氣,好一會兒才扶住李顯,幸虧前后左右許多雙手幫他攙扶,還有人撐住他腰身。 他重重吸氣,抬眼看幾個郎將已然脫隊,與白僧袍的和尚扭打一處。 “白,白衣?” 崔玄暐初初看見,立時反應過來,他借住法門寺三年,幾乎算得上半個佛門弟子,知道沙門忌諱,華嚴宗絕不會穿白衣,拿目光詢問姚崇,自言自語。 “不是華嚴宗,那是什么人?!” 姚崇遲疑不語,崔玄暐面色灰敗,嗷嗷叫起來。 “你們記不記得,高宗在時,長安也鬧過一回,白衣女子闖進太史局,說天有異象?后來果然彗星拖尾?” 太史令歸屬春官管轄,與太祝、太卜同列,皆以事神為業,幾人不約而同轉頭往人群中尋摸武三思,卻見許多張驚慌失措的面孔里,獨他意態散淡,抱著胳膊,幾近袖手旁觀。 張柬之只當抓住了罪魁禍首,一把扥住他領口大聲質問。 “春官怎么回事?放這種兇徒進宮撒歡?!” 不料武三思很冷靜,輕飄飄道,“張侍郎不必失態,反正圣人不在里頭?!?/br> 第209章 誰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也顧不上追問,秋景門涌出來的白衣僧人越來越多,單憑四個郎將, 是萬萬抵擋不住了。 張柬之別無他法,唯有推著李顯繼續后退。 李顯半昏半醒,腳底踉蹌, 只覺四面八方都是人,交織的胳膊、手、笏板、金冠,似張大網拖著他逃命, 每當他趔趄腿軟,力不能勝,便有東西托住他, 可是忽然之間張柬之向前撲倒, 帶累的他也站不穩了。 瘋狂的吼叫越來越近,似悶雷打在頭頂。 “彌勒要拆盡天下官寺,殺光天下僧尼,你敢不從?!” “彌勒要毀天滅地,弒君弒父, 你敢不從?!” “彌勒要焚毀兩京,化人間為煉獄,你敢不從?!” 李顯實在爬不起來了, 肩膀被張柬之踩著,腳底勾著誰的袍子,還有人大概是想盡忠,張開臂膀壓在他身上, 只求拖延他的死期,晚一刻是一刻, 救命的大網已經變成催命符,拖拽著他沉底。 李顯勉力推開,使勁去看眼前局面。 韋氏很多很多年前就對他說過,就算要死,也要睜著眼睛死。 ——果然是張易之! 他冠服儼然,被人抬著,扛著,高出撲倒的眾人數尺,紅袍玉面凌駕白衣之上,手持禪杖念念有詞,那些人便如過節,手舞足蹈。 就是今天罷,兩度立儲前后二三十年,終究沒有登基的命。 他整個后腦勺嗡嗡地,痛得淚眼模糊,來不及想別的,只想到做阿耶的死在兒女前頭,也算盡職盡責了,但愿因他之死,真真和瑟瑟再無憑依,張易之能放她們一馬,至于愧對韋氏,唯有下輩子再補償。 張柬之伏在地上,右腿膝蓋痛得直打哆嗦,奮力扭頭,正正看見崔玄暐的面孔,塵灰滿鬢,狼狽不堪,兩人相對,想到這般死法,都屈辱地哽咽難言。 崔玄暐心里還有個想頭,張柬之能力平平,占據鳳閣高位,只為姚崇一意退讓,但今日宮變,華嚴宗既不知情,只要他能活到事情了了,迎奉佛指算一樁功勞,護持太子受傷又算一樁功勞,倘若再力挽狂瀾,未嘗不能取而代之。 機不可失,他使勁撐起身子,正義凜然地破口大罵。 “張易之!我呸!今日滿朝文武親眼目睹,你圍殺儲君,血濺宮闈,必是要遺臭萬年!” 他卯足了勁兒痛罵,眾人彼此疊壓,自顧不暇,都顧不上響應,唯有張柬之抬起個蒼老的頭顱,恨恨道,“——人人得而誅之!” 張易之只管嗤笑,側頭向不遠處的張昌宗說了句什么,慢悠悠從懷中掏出一物,方寸許,夾在兩指之間,然后舉手過頂,炫耀地迎著日光晃了晃。 崔玄暐不解其意,極力凝目去看,仿似根細竹枝,小指粗細,黯淡黃色。 張易之居高臨下道,“崔郎官,你守著佛指三年,卻不認得?” 崔玄暐當即怔住了,滿腹疑竇,萬沒想到佛指竟落入張易之手中。試想佛指舍利何等尊貴?法藏自抵達法門寺,每日晨起,即繞塔祝禱念經,足七圈后方可晨食,三年雨雪風霜,從未斷絕。 有回暴雨,整座法門寺被淹,唯地宮所在處高出丈余,法藏在水中跋涉,眼看洪水從小腿爬上胸部,猶自堅持。崔玄暐唯恐佛指還沒迎回神都,先斷送了國師性命,大發雷霆,調當地軍防百余人,前后挖溝排水。 可就在洪水即將沒過法藏頸項,由口鼻灌入時,大雨戛然而止,人皆驚嘆,又見天上生出兩道彩虹輝映,兵卒扔開鐵鍬相擁歡呼,都說國師當真神驗。 崔玄暐不信法藏肯撇開佛指獨活,但倘若連國師都已喋血宮闈,多殺一個太子,當真是不在話下,他聲音發顫,勉強問,“你從何處得來?” 張易之一臉無可奉告的樣子,掄起禪杖打橫一指,杖頭對準李顯高呼。 “彌勒降生,太子當死!殺太子者,可為十住菩薩!” 千余信徒倏然回頭,順著杖頭指向瞪住李顯。 張易之再喊,“殺太子者,殺一人可抵十人!” “殺太子者,立地成佛,擢升九重天上,可為十住菩薩!” 他喊一句,那些人便離他遠些,反而趨向李顯,再喊再近,步步緊逼,如群狼環伺,青天白日,一雙雙眼炯炯如夜火。 這回不用李顯掙扎,壓住他的人自知生死剎那,一個個爬起來。 崔玄暐拽起李顯,瞧他衣衫襤褸,狼狽不堪,忙抻出絳紗單衣的袖子擦凈他面龐,又扶正白珠九旒的袞冕,邊上姚崇扶起張柬之,也默默并肩,幾人左右護持,縱然是在千百人嘶聲吶喊中,仍不為所動,堅決奉李顯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