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27節
那人直道雞頭米是好東西,跟著著起急來。 “照理說那不值錢,現做就是了,可圣人特特交代了,法師年邁,又是向來茹素的腸胃,禁不起宮里胡亂滋補,給法師預備的膳饈,不論溫涼寒熱,都得經過司膳嘗了方可送去,這火急火燎的,來不及呀!” “國師脾胃是弱,也不是非吃雞頭米不可?!?/br> 楊思勖的口氣又變了,“上回郡王說,他有張方子,拿蓮子栗蓉花生熬湯,額外添減些什么,也能應付,這也要司膳親嘗么?” “不用不用!” 那人打包票,“司膳早起也吃蓮子栗蓉花生湯,一口鍋出來,還嘗什么?” 楊思勖哦了聲,望了望李成器的值房。 相王家長子做了尚食奉御,跟伙夫力夫同吃同住,格外鶴立雞群,他性情謙和,為人又熱忱,偶然說了什么,大家盡聽盡信,很上心,所以楊思勖說李成器有秘方,那人全然不疑,噢噢地點頭。 楊思勖抹著下巴有些為難,“他那張方子就壓在書桌臺兒上,可他不在,我不好進去呀?!?/br> “你只管去就是了!” 大師傅一疊聲指點,“郡王向來不鎖門,我去廚上瞧瞧,讓他們先熱上,你看看方子要加什么?!?/br> 看大師傅拔步去了,楊思勖橫穿庭院,去到左手第三間,門口木牌上書‘尚食奉御李’,成敗在此一舉,他躊躇滿志,五十一歲了,再抓不住機會,就要跟高慈金一樣,麻溜兒地滾回人間。 ——吱嘎。 楊思勖推開木門,簡約的套間,收拾的清清爽爽。 他跟李成器打過交道,進屋喝茶時留神觀察,李成器愛好曲樂勝過武器,里間兒臥房高低架上全是管簫笙笛,外間兒書也有,橫刀也有,可刀塞在墻角不礙事兒的地方,大概是不怎么cao練。 用橫刀他心里沒底,何況扥了扥,刀把都是松的,楊思勖不死心,轉到里屋翻看,忽聽外頭有動靜,他嚇得一步竄出來,握刀在手,刀刃指向門口。 “——楊公公!” 梯形光斑里站著個十來歲的少年,全副山文鎧鐺啷啷作響,雖未挎刀,大喇喇輕拍空腰帶,正在竹筍拔節的尷尬年紀,稚氣未脫,可品性已然昭彰,是個招搖快活的人。 笑吟吟問,“你找我大哥?” 楊思勖不認得他,但憑這稱呼并他的打扮,遲疑問,“……臨淄郡王?” “——誒!” 李隆基擺手制止,“值上不提爵位?!?/br> 這是相王李旦的家教,往常眾人要拜見壽春郡王李成器,也被這么軟綿綿的擋回來。 楊思勖轉而道,“下官……” “——誒!” 李隆基又是一擋,“大哥與楊公公平輩相交,我自也同樣?!?/br> 單論職務品級,奉御在從五品上,高出宮闈令兩格,但宮里另有一說,拿鑰匙的又不同,不論是殿中省六局,內侍省六局,還是東宮屬官,對宮闈令都很客氣,不然著急出入時硬卡兩刻鐘,也夠要人命,何況楊思勖長得兇神惡煞,小宮人見了便打哆嗦,所以都說他是閻王跟前的小鬼,惹不起。 楊思勖沒得功夫跟他磨蹭,“那敢問李奉御,攔下奴婢何事?” “你拿我大哥的刀子作甚?” 李隆基抬起下巴點他手里,“大內除上四衛不得帶刀,只我阿耶期望兒孫從行伍出身,怕大哥丟了功夫,特特請了圣旨,法外施恩,準他帶這柄未開刃的假刀進來,早晚練習?!?/br> “——未曾開刃?” 楊思勖抽刃舉高,劈手橫揮,咔地一響,便斬斷了博古架的一角。 他輕嘲,“尚食局別的沒有,磨刀石最多,細翻翻,這屋里恐怕就有?!?/br> 李隆基抬起頭來,正對上一雙獰惡的眼睛,像鐘馗捆來鞭打的小鬼,五棱六角,奇形怪狀,眼里藏著陰毒的汁水,誰敢惹他,便要來個玉石俱焚。這節骨眼兒上冒出個不肯讓道的狠角色,換個人難免毛躁,李隆基卻自覺游刃有余。 “你別亂嗆嗆,大哥哪敢違禁?” 問也不問楊思勖急于尋刀劈砍的是何許人也,笑嘻嘻把話頭一轉。 “我可不敢讓你拿刀子出去,壞我大哥的仕途?!?/br> 楊思勖皺眉不語,五個手指緊緊抓住刀把,澎湃寒風吹起李隆基額角碎發,吹得少年人面孔圓嘟嘟,咬住后槽牙也不見鋒芒,他心下暗暗計較,司馬銀朱是東宮的人,怎么相王府肯來幫她解圍? 李隆基看穿了他的懷疑,聳了聳肩膀,山文鎧與旁的鎧甲不同,兩肩平扎著向外抻開,似衣裳帶了墊肩,把個細竹竿支棱出豪邁的身形,他微微呵腰,抖摟開雙臂,老鷹抓小雞樣擋在楊思勖面前。 “楊公公,你不記得我姓什么?” 楊思勖不屑地唾了口,“管你姓什么,宮里規矩最大!” “那咱們比劃比劃——” 李隆基赤手空拳卻毫不膽怯,甚至還勾了勾手指。 “過了我這關,你才能管外頭的閑事?!?/br> 他們在這里糾纏不清,那頭長秋向內仆令交代完了,正四處找楊思勖。 走來走去沒有,他心里砰砰打鼓,照理說他的職銜在大殿,被人踢出來檢查燈火,原是高常侍走了故意整治他,眼下天光都大亮了,便該功成身退,回值房睡大覺,可是他心里不安生,惦記干爹,既不叫他摻和,必是有事情。 他從秋景門轉到千秋門,又輾轉摸到西華門,正好撞見大隊和尚從法云道場出來,長長兩條僧衣隊列,把長街塞得滿滿當當,一顆顆光頭隨步伐起伏,看上去就冷颼颼的,著裝卻截然兩樣,左邊那隊穿的百衲衣,碎布頭縫綴而成,破爛凌亂,右邊那隊卻穿的整潔白衣。 長秋退到路邊給人讓道,暗想,往常見和尚穿赤色、穿褐色,或是皂衣、緋衣,倒從未見過穿白,余光瞥見國師手持十二環禪杖,神情莊嚴,便跟著默念‘阿彌陀佛’。 等了許久仍未走完,長秋心里急迫,悄悄挪步往邊上,問他相熟的內府局小內侍,“這才三千人?” “哪能?加總四五千罷!” 那個知道底細,篤定地搖頭。 “右邊那隊是云巖寺的星云法師總領,也有千余人,你細瞧瞧,他們衣裳下擺繡著彌勒佛?!?/br> 長秋瞠目,“這是什么說頭?和尚還穿繡花的?” 那個捂著嘴笑他沒見識,“所以說大殿上沒意思,新鮮事兒都聽不著,這是府監招攬的,聞說全是九州天下,最崇敬彌勒佛的和尚,不光衣裳繡花兒,身上還有吶……” 長秋沒聽懂,“身上有什么?” 他哎呀了聲,拽近長秋的袖子咬耳朵,“京外來的,頭先住清化坊,齋戒了十四天,請春官去一個個核實了來歷,俗家名姓,何處受戒,盡是些不起眼的小廟子,可是當真虔誠!背上都跟黥面似的,紋了彌勒佛面貌?!?/br> 看長秋不信,伸手拍他背上,“真有!早上提洗澡水,我親眼看見的!” “真新鮮!黥面還有人上趕著?!?/br> 長秋沒往心里去,信佛的人別有一樣古怪執拗,倒也說不得。 候著和尚走完了,他透過西華門往里張望,內仆局動作真快,這會子功夫,落葉收拾得干干凈凈,四千多個和尚爬上竹子、板凳扎的七層看臺,東西兩側站得高低錯落,像廟里五百羅漢墻,高矮胖瘦一目了然。 樂器通擺在正中間,音聲人各就各位,只等女皇和百官親貴了。 風平浪靜,唯有鐃鈸被風吹得碰撞,引起一陣sao動。 架上和尚紛紛側目來看,管這攤兒的是太常寺,幾個協律郎跑過去,拿大袖墊著銅片,皺眉呵斥音聲人,至于編鐘、編磬、大鏃等重奏樂器,皆排布在側后方,如定海神針,叫人知道今日演的是宮廷大樂,絕非外頭小唱兒。 坐部樂伎很穩重,從袖中掏出樂譜再三溫習,又有一面懸掛起來的大鼓,赤紅重彩,背面畫的展翅金鳳。 長秋看見金鳳,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訕訕收回目光,害怕觸碰蛟龍手上。 隨口問,“待會兒儀式,你等著看嗎?” “沒那福氣!奏樂就一個時辰,和尚跟著念經,完了下來喝水吃飯,內府令說了,叫咱們都回去等著,這邊兒一散,馬上往法云道場挑擔子?!?/br> 辦典儀就是麻煩,要在外頭,自是春官、太常寺頭疼,可這回在大內,內侍省六局跑不脫,都得掉層皮。 長秋體諒地拍拍他,“那下回找你喝酒?!?/br> 那人咳聲嘆氣,拱拱手便去了。 長秋找不著楊思勖,只能往好了想,興許大金球損壞乃是天降異象,只等佛指奉進明堂,便可恢復如常。 第208章 府監張易之比圣人早到兩刻鐘, 來了仍是四面巡查,新任內常侍陳安生領頭恭候,內仆令、內府令等六局主官理應列隊, 偏偏宮闈令楊思勖不在跟前,幾個同僚怕張易之挑刺兒,七嘴八舌幫他遮掩。 張易之沒放在心上, 隨口問了兩句,看看日影又道。 “外頭風大,百刻香容易滅, 去搬四臺龍舟香漏來,兩邊看臺上各一,御前一個, 坐部伎跟前一個?!?/br> 陳安生忙叫內府令去辦, 自家跟在張易之身后。 今日齊全,蓮花六郎張昌宗跟著,洛陽令張昌儀也跟著,照理說大內典儀用不著洛陽令cao心,可他殷勤, 跟張昌宗兩個一左一右夾住張易之,另外還有個高顱頂的青年,雙臂抱胸, 硬生生卡住位置,鬧得陳安生想亦步亦趨也不能。 張易之回身叮囑,“今兒是奉佛指,時辰錯不得, 說是辰時,就得定準了, 左右差丁點兒,功德就少了?!?/br> 陳安生忙不迭答應,難怪百刻香還嫌不準確了,非得用龍舟香漏。 張易之又問國師何在。 陳安生忙指他看明堂跟前,太陽恰在這時撥開烏云,一掃滿眼頹唐,灑下萬丈金光,數十幅幡華幢蓋支起兩層樓高,皆是精美華貴,五彩斑斕,在風里時卷時舒,恰似朵朵祥云,烘托出高高在上的金鳳。 華蓋底下,一人身穿正紫僧衣,手持禪杖,斜披的袈裟流彩溢金,不是法藏又是哪個? 張易之嗤之以鼻,令陳安生止步,走去嘲他。 “國師氣色不大好?” 侍立的僧眾迤邐散開,周遭靜悄悄的,高案上擺著一只銅磬,偶爾風穿過孔眼,帶出輕輕的呼哨,法藏在斑駁的日影里緩緩轉頭,半片印花捻金的袈裟搭在臂上,微微一動,璀璨輝煌。 等了良久,才聽他肅然道,“請府監恕小僧持杖,不能行禮?!?/br> 張易之咬著后槽牙不吭聲,張昌儀陰惻惻怪笑,分明也沒安好心,秋景門前一陣擾攘,監門衛幾個郎將疊聲問安,原來是太子領百官從右掖門入皇城,穿過長樂門,剛到武成殿,時間掐的剛剛好,張易之沾沾自喜,冷笑著吩咐。 “你讓開罷——” 法藏不明所以,身后就有人請他抬抬腳。 龍舟香漏以青銅鑄造,十分沉重,內府令帶人搬搬抬抬,才把一個擱在法藏腳邊,這東西又叫‘火鬧鐘’,兩尺長短,鑄造出龍舟模樣,艙房上抬著一支長線香,與百刻香相仿,也以更香計算時間,但香上用細線懸掛了一串小珠,每當整時刻,香盡線斷,小珠落入金盤,發出砰地一響,便是報時。 外頭人家,小珠多用空心黃銅,宮中奢侈,用珍珠墜金盤。 法藏瞪在龍舟上片刻,狐疑問,“需得如此精準么?” 才出聲,一顆大珠墜盤,砰地一響,正是卯時三刻。 張易之暴起發難,一把奪過禪杖,順勢向前猛推,杖頭十二環質地沉重,撞得法藏仰倒,幾個內侍、僧徒都驚呆了,幸虧一人眼明手快,伸臂撈住他。 張易之轉身跑到場中站定,其時陽光猛烈,照得他身上紅袍煥然,他心潮澎湃,幾有開國新君的自豪,自以為橫刀立馬,唯我張家五郎! 東邊看臺上,白衣僧眾早有準備,號令一出,便轟隆隆跺腳,齊齊嘶吼,“新佛出世,除去舊魔!” 華嚴宗諸僧目瞪口呆,眼睜睜看著對面人等,紛紛下餃子樣從高臺跳下,站得低的,打個滾就爬起來,站得高的,六七層跳下來,跌折了胳膊腿兒,呼呼喊痛,眼看著鮮血就染紅了漢白玉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