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29節
“做皇帝要天命所歸,他有么?” 張易之好笑,果然唯有外辱當前,人才能齊心協力,沒有他時,他們對這位太子,可不滿的很吶。 他緩緩轉動禪杖,要亮一手絕活兒給他們瞧。 杖頭上的智慧珠使用起來別有訣竅,人以為是神力,實則不過光影騙局,正如這世上所有的讖語預言,皆是人在搗鬼,那時武三思逐步講解演示,拉出鬼魅樣的人形黑影,指哪打哪,笑得他前仰后合,不禁大放厥詞,所謂佛祖,亦是欺世盜名,待他掌權,必也自命神佛。 辰時已到,日光直直射入智慧珠,喚出一線流麗白光,飛快上下游走。 張易之納罕,怎的與前次不同? 他極慢的轉動手腕,如傀儡戲藝人巧妙cao縱人偶,直到珠子中光線漸黯,禪杖投下的黑影越來越長。 張易之松了口氣,重新抻起杖頭,把修長影跡投向李顯,可那黑影卻遲遲未能幻化出雙臂,更別提扼住李顯咽喉,相反,影子一徑躑躅亂動,地上墻上,來回穿梭,擾得人心頭不寧。 ——這不對??! 張易之懵了,武三思明明說智慧珠中空,內里設有三面水銀鏡,只要光線角度合適,便能再現黑影捕人的奇觀,為何今日卻不行?! 他翻來覆去擺弄禪杖,抓住智慧珠,恨不得一把掰下來。 可是這杖頭工藝真是精湛牢固,饒是他用力搖晃,愣是紋絲不動,反是珠子里的寶光似有生命,時不時倏然一閃,搖頭擺尾向他示威。 “——法王不靈了?” 抬著他的信徒頓生疑慮,裸背上的彌勒面孔紅綠相間,似擠眉弄眼。 轟然節奏被打斷,失望和懷疑像呵欠一圈圈擴散,信徒良久不見神跡,猶如一鍋沸水抽去柴火,漸漸不耐煩起來。在場的數百人都xiele氣,停下腳步,放下胳膊,三三兩兩散開,猶如池塘中的漣漪平復,不僅不再圍攻李顯,連張易之等人也不愿扛在肩上,就地脫手。 再不肯承認也不能不承認了,張易之雙腳剛及地,便抬頭在人群中搜尋武三思的身影。 這根本不是武三思向他展示的那柄禪杖,兩柄他都曾握在掌中反復舞動,所以區分的出那微妙的差異,那柄實在是新的過分,漆光锃亮,這柄卻頗有陳年之感,手握處略有磨損。 秋景門與武成殿之間窄窄的過道容不下許多人,也不知明堂那邊發生何事,方才還潮水般往這邊涌的人群,似是后繼無人,大大減慢了速度。 張易之發起慌來,單手持杖,重把希望寄托于影骨戒指,舉起右臂,把中指對牢日光,口中喃喃默念。 “顯靈??!快顯靈??!” 渾然未覺他才剛取笑他人輕信,現下卻把性命寄托于此。 可是祈禱并無回應,他改口向諸人招攬。 “殺太子者,可為十住菩薩!為轉輪明王!為凈居國明法王!可立地成佛!” 日光朗朗,照得他一通胡言亂語猶如兒戲,崔玄暐憋不住笑出了聲。 郎將見形勢陡轉,忙趕上前來,提刀去比張易之的脖頸,就被阿喃一把捏住了手腕,兩人各自運力,都不肯放松。 張易之氣急敗壞,情知武三思使詐,眾目睽睽之下卻不能戳穿。 “你不要你孫兒的命了?” “你當我是你這種蠢貨?” 武三思輕蔑地笑了聲,撥開眾人走近李顯,躬身請示。 “太子殿下,二張假托彌勒下生,廣集千余信徒,以訛傳訛,妄說災祥,更打斷了佛指入明堂的盛舉,實是罪無可赦,臣請殿下做主,將二人捉拿下獄,先行舉辦盛典,再論其他?!?/br> 四下打量,親貴中尚有人瞪著禪杖,分明心懷疑慮,遂似笑非笑道。 “佛祖法力無邊,自能辨認忠jian,連智慧珠都知道認太子殿下做主,不聽jian佞號令,可見殿下乃是眾望所歸?!?/br> 李顯聽出他話里暗示,緩緩抻直脊背,環視周圍,凡觸及他目光者多是振奮激蕩,但也有人失魂落魄,尤其是女皇寄予厚望的張柬之,根本扛不起事,金冠搖搖欲墜,袍服也撕扯的破爛,滿把白須沾染塵土,哪里還有半分國朝重臣的矜重模樣? 他心底不悅,冷冷道,“梁王所言甚是,押他們下去?!?/br> 郎將加力,與阿喃扭打成一團。 張易之唉地跺腳,千牛衛不離圣駕,但監門衛早晚拔隊趕來,還有東宮近在咫尺,內中若有忠勇的,向老上級相王通風報信,雍州府兵不見虎符動不了,調動東宮衛卻是方便,阿喃一人擋得住幾個?機不可失,他皺眉暗示張昌宗,令他速速動作。 張昌儀心里拔涼拔涼,知道張家大勢已去,現下不是掙功名,倒是掙命。 他絕望地從懷中掏出牛角奮力吹響,原來早埋伏了百余人在玄武門外,全是洛陽下轄軍防中挑出的亡命之徒,清楚明白參與便是謀反,卻情愿一搏。 張昌宗不敢靠攏張易之身邊,反躲在阿喃身后發抖。 阿喃踹開郎將,回眸望了張昌宗一眼,握住禪杖上端向張易之討要。 “府監,這個給我使吧?” 張易之灰敗的臉上肌rou不住痙攣,還抱了一絲希望,“你會用?” 阿喃搖頭,“這個重,好打人?!?/br> 張易之便明白,他不過是手無寸鐵,掄起什么都能使喚。 阿喃于是持杖擺起個架勢,守在張易之跟前,大有一夫當關之勇。 張易之感激地望住他背影,才要允諾事后重賞,就聽西華門方向傳來踏踏馬蹄,他吃了一驚,跟前人頭攢動,根本看不清那邊情形,可大內縱馬視同謀反,是誰——比他膽子還大? 李顯等也聽見了,各個狐疑轉頭,就見幾團紅影逼近。 幾個穿綠的雜官站在最末,轉過方向便是頭排,霍地都在心里叫一聲好! 第一印象便是這馬可真好看! 女皇祭祀嵩山的儀仗馬也沒這般出挑,高及六尺,姿態極招展。 李唐尋常大馬,都把鬃毛剪成三撮兒,叫三花兒,短僅寸許,人勒著馬韁,偶然臂膀擦過短鬃,毛扎扎似摩挲孩童寸短的頭發。 這馬不同,黑背紫毛長長披拂,似女郎解了發髻晃動腦袋,又似紫云烘托著馬上之人,蹄子高高抬起來,往前輕輕一躍,便是丈余,從西華門到秋景門,幾個起跳已然抵達。 再多看兩眼便驚叫出聲,原來這幾人不光白日縱馬,還領著密密麻麻不知多少匹健馬,轟隆隆滾雷般奮蹄而來,毫不客氣地揚起漫天沙塵,后頭幾十個監門衛舉著長槍橫刀,邊追邊嚷,分明是闖宮! 第210章 眾人面面相覷, 張柬之尤其汗毛倒豎,心道難怪求援許久沒個回聲,里頭從北到南是一幫人, 這外頭從南到北,怎么又來一幫人?來干嘛的,里應外合還是解救太子? 馬上兩男兩女都穿紅衣短打, 為首的腰上別根細竹棍,人未到,笑聲先到, 嘴里大聲喊著,“噦噦,讓開讓開!” 也不知道是吆喝人還是吆喝馬。 李顯臉色突變, 想攔壓根兒攔不住, 眼睜睜看著瑟瑟貼宮墻沖過去。 后面跟著武崇訓,然后是他不認識的青年,后頭這個膽子最大,掠過張易之時忽地提步上竄,一下子松開馬韁, 右手拽住馬鞍,蕩開身形,老鷹捉小雞般從天而降, 刷地提起張易之的衣領,就把他甩上馬。 張昌宗看傻了眼,連聲喊,“誒!你放下, 阿喃!” 這話一出,遙遙沖到前頭的武崇訓夫婦, 不約而同回頭一瞥。 那手握禪杖的青年不知怎的,一整天下來都沒甚表情。 無論是張易之圍殺太子,還是百余青金馬闖進宮苑,都未令他稍作顏色,直到張昌宗呼救,方偏了偏腦袋,卻沒阻攔,反把禪杖拐在肘彎,借那順勢之力,打橫一掃。 張昌儀猝不及防,兩腿直如被斬斷,向前猛撲,一口血噴在地上。 緊跟著,他抓起禪杖盤在手心旋轉,頓時大棒橫掃,杖頭十二環撲簌簌響個不停,直如秋風席卷落葉,趕得左右人等刷拉拉躲避,來不及退讓的皆受重擊,一個個捂住肩膀手肘,痛得齜牙咧嘴。 人皆看得傻了,這禪杖長近兩丈,少說二三十斤分量,耍弄起來自是花樣兒百出,可這力氣,瞧他細削身板,還真難以想象。 張昌宗見勢不對,拔腿就跑。 阿喃笑了聲,握緊禪杖往前一推,杖頭狠狠戳在他背心,便釘在地上,四肢扭動,猶如死雁掙扎。 霎時間群馬奔騰而至,白衣僧侶也好,親貴百官也好,都顧不得了,囫圇混成一堆,抱頭往巷道另一邊躲避,唯有阿喃熟悉馬性,隨手抓住飄飛的馬鬃翻身躍上,經過張昌宗時,也如法炮制,擒了他在馬上,緊跟過去。 瑟瑟扭頭看見大感痛快,卻沒勒馬,一氣兒沖過了秋景門。 華嚴宗僧眾果然得力,以多勝少,從后偷襲,制伏了白衣長發會殘余部眾,司馬銀朱在香灰底下藏了大包繩索,這時候掏出來,正令和尚動手,把妖僧連串捆綁,提摟粽子樣綁在明堂跟前。 瑟瑟見了大笑,向她一揮手,“——走!” 幾步趕到燭龍門,武崇訓和楊琴娘下意識提緊韁繩,過了這門便是永巷,再往北,便是隋煬帝楊廣修的大業殿,如今叫貞觀殿。 差不多一百年前,大業殿簧夜失火,隋煬帝以為逆黨作亂,倉惶逃入西苑,狼狽藏匿在草叢間,可是羽林搜捕卻全無收獲,聽說,他便是夢見了數年后起兵于太原的李淵父子。 王朝更替,事后總有重重牽強附會,解釋這一切草蛇灰線,數年乃至數十年前便可辨識,但在當事人眼中,成敗遙遙未知,眼前只有一個又一個關卡。 瑟瑟也攥韁繩,含義卻截然兩樣,她是命青金馬加速沖撞。 ——轟! 與巨響同時炸開的,是李顯撕心裂肺的吼叫。 “瑟瑟!” 她在群馬呼嘯中悍然轉頭,身后百余匹青金馬訓練有素,明知是以卵擊石也毫不猶豫,甩著轡頭上細金絲編織的面網,七搭八掛的綠松、青金石墜子,直愣愣正面撞上宮門。 ——轟!轟轟! 一而再,再而三,瑟瑟振臂揚鞭,指揮群馬前赴后繼,不斷沖撞。 燭龍門是太初宮中軸線上的第三道大門,與長安太極宮遙相呼應,可太極宮五道大門皆是五道門洞,太初宮五道大門卻只有三道門洞。青金馬生性悍烈,一旦認主,寧死也要完成任務,可是百匹大馬橫向沖撞,三道門洞排布不開,有些馬甚至對著城墻也照撞不誤。 李顯站在馬隊后方,眼睜睜瞧鐵蹄肆虐,門樓上監門衛十余人,舉著弓箭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卻被飛土揚沙迷瞪眼睛,瞧不清一道道紅影究竟是何人。 “救我!我是張易之!” 張易之駝在楊慎交馬上,竭力板起上半身亂叫。 張昌宗幾近昏厥,雙手死死拽住阿喃腰帶,方才勉強未有落馬,下半身拖在半截,鞋早飛了,小腿被揚起的馬蹄踢來踢去,歪出不自然的角度。 守門的郎將顧不得分辨,奪過弓箭便往紅衣上射。 阿喃唯恐瑟瑟吃虧,一把禪杖連掃帶敲,撞得前馬東倒西歪,武崇訓在沙影中回神大叫,“慢些——” 他不予理會,排開群馬擠到前面。 頭馬最是矯健,比后頭那些挨得更緊,一匹匹抬高前蹄,互相踩踏,都要爭個破門之功。張昌宗被兩匹馬臀夾著,又擠又蹭,痛不欲生,兩腳蹬著青磚地,抱住他腰,發出高亢的痛叫,“別別!”拖得馬頭扭轉。 阿喃掙出性子來,回首凜然一乜。 張昌宗噯了聲,就見十二環杖頭撲來,他眼前一花,頭破血流滑下去,頓時被踩成破布袋子。 密密箭頭如落雨,從門頭噼里啪啦砸下,幾匹頭馬中箭,噦噦叫著甩頭,瑟瑟雙手被青金石和綠松石來回甩蕩,打得生痛,死死拽著馬韁不敢松手,混亂中琴娘被楊慎交推到陣外,滾在墻根底下喘息。 瑟瑟聽見耳畔有個熟悉的聲音,“你讓開!” 禪杖似陌刀,又似脫弦利箭飛射出去,重重砸上燭龍門,霎時人仰馬翻,武崇訓撲上來,抱住瑟瑟滾鞍落馬,門頭上士兵們發出恐懼的呼喊。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