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5節
那邊白衣長發會安排了人手在巷口窺伺,聞聽金吾衛大隊逼近,忙回來澆滅大鼎,熄燈關門,昏厥的孩童被人撥拉到墻角,使厚被蓋住,不使出聲。 王居士驚魂未定,怔怔瞪住武三思手中禪杖,撫著心口想,這是何物?這是何人?國師竟還不如他?一念入邪,便失了靜定,渾身顫顫發抖。 張易之踱步到武三思跟前,拿眼瞟著禪杖,室內光線黯淡,唯借杖頭智慧珠散出的些微光芒,可隱約照見人影。 武三思壓聲道,“這東西太顯眼,送進九州池恐怕惹人耳目?!?/br> 真是不老實,張易之牽唇一笑。 “禪杖這么大,自是不宜擱在宮里,倒是那個——” 他努嘴指武三思右手,武崇訓怕阿耶夾不住影骨,特為做了枚銀環,緊緊箍住影骨,再套上中指,乍一看是枚長腳尖銳的戒指。 張易之道,“佛指矜貴,你就不怕留下劃痕?法藏那老禿驢要與你拼命?!?/br> 武三思只管遷延。 “佛指是國師的命根子,藏得實在機密,小王再三刺探,方偷出來,為怕他起疑心,還做了枚假的換進去?!?/br> 功夫挺細致,張易之拿帕子掖了掖鼻子,“何時偷的?” “國師才住進長安太原寺時?!?/br> “韋武李楊四家果然有淵源,藏在楊家故宅你都偷的著?好手段!” 張易之頓時大笑,一面攤手去要。 武三思皮笑rou不笑,百般的不情愿。 “cao縱此物有些訣竅,萬一府監記不住,慶典上鬧出紕漏,就不好了,不如府監拿著禪杖,小王來使用佛指罷?” 張易之噗嗤笑出了聲,瞧信徒舞蹈使力過度,現下累得氣喘吁吁,都有些失神,一個疊著一個橫躺豎臥,不似人,倒似圈中牛馬。 說來說去,見識了佛指的威力,誰舍得放手? 他猜得到武三思的主意,今日指揮三五百人,明日便是三五萬人,莫說慶典上強逼李顯立安樂為嗣,便是來日自立,也未必不能,可是武三思卻忘了,奇門遁甲能驅遣的,不過是心有空洞,軟弱怯懦之人,譬如他自己,同樣目睹佛指神威,便未感到一絲一毫恐懼,反觀他人沉迷,簡直蔚為奇觀。 越想越生出一股自矜自豪,可見天賦異稟,與人不同。 人皆以為女皇篤信法藏,尊他為忠孝太后寄身,言聽計從,深信不疑,不止重金宣揚《華嚴經》,更將華嚴宗捧為天下沙門之首??赡瓿醴ú厝雽m,張易之卻愕然發現,他的青金石手串,竟與當初韋團兒那串一模一樣。 女皇見他詫異,輕描淡寫道,那是三十年前太后去世,國師親自雕琢的。 彼時張易之咦然問,“此等愛物,圣人竟肯賞了她?” 不想女皇搖頭,“什么愛不愛的,朕本就不喜歡青金?!?/br> 帝王心術深不見底,三皇五帝怎么治國他不知道,至少女皇什么都不信,唯獨信她自己。 張易之受益良多,打從心眼兒里沒把佛指當做要跪要拜的神物,只不過借勢暫用,待事情了了,埋回地宮便是,但他不肯細細教導武三思,把手收回來,輕輕負在背后。 那高顱白面的怪人立時出手,刀尖一橫,比在武三思腹部。 他不情不愿地交出佛指。 張易之接來往手上套,咦了聲,“竟是將好?!?/br> 又吩咐,“禪杖你送回去,有真有假方糊弄得過去,全換了假的,提防老禿驢事前鬧起來?!?/br> 武三思道是,“快五更天了,待下朝,小王去九州池向您說明用法?!?/br> 張易之低頭擺弄著,越看這小玩意兒越喜歡,隨口道,“暫且不必,我另有幾樁事情要設法辦了?!?/br> 想起上回答應武三思的話,和聲道,“梁王放心,魏元忠一走,請立國公的折子便能遞上去了?!?/br> 打散了中樞再行事,亦是兩人早早商量好的,武三思頓時笑意盈面,愉快地拱拱手,交代了下屬幾句,便自離開。 張易之有爵位,但控鶴府監品級不高,不上常朝,唯大朝會方列席。 離坊門開啟還有一段時間,他百無聊賴,坐在院中吹風,正是天光漸亮的時候,天地間彌漫著濃重的霧氣,樹影人形似敦在水中,動動便漾出一圈暈影,群雄白衫垂地拖曳,直如奈河橋上。 撫著佛指,他沒話找話地問阿喃,“并州那一仗,打得很辛苦罷?” 他是張仁愿麾下逃出來的散兵,并州之戰武周慘勝,艱難殺敵三千,張仁愿聚集敵尸,封土成十丈高冢,雖是揚名域外,但那場面血腥難聞,慘不可言,觀者無不落淚。 經此一役,他寧死不肯再上疆場,逃回關中,拿西域香料行賄,重買了長安戶籍,就投在宜陽縣。張昌宗在儀仗中挑選舉事的首領,看中他刀法凌厲,性情冷漠,著意提拔到身邊,他默然領受,一個謝字都沒說過。 他說還好,“小的不善拼殺,跟在后頭養馬,聽說前線人死的太多,顧不上撿傷員,忽地靜了兩天,跑回來好幾十匹馬,都是認得路自己回來的,背上插著一叢叢箭,有的腿瘸了,一進營地滾在地上?!?/br> 張易之聽進去了,訝然問,“瘸腿的馬還留么?” 阿喃不耐煩地看他一眼,這問題有點多余。 “殺了啊?!?/br> 張易之看慣了漂亮面孔,越瞧他畸零的長相越喜歡,撐起下頜打趣兒。 “可你方才嚇得梁王腿抖?!?/br> 阿喃淡淡搖頭,“他不是怕刀,是怕小人不怕死?!?/br> ——鐺!鐺鐺! 晨鐘終于敲起來了,足足三千響,往復回蕩。 綢緞莊毗鄰北市大門,聽見人吱嘎噶開啟沉重的坊門,早起做買賣的小攤販等待良久,一撥轟沖進北市,街面上頓時熱鬧起來。 張易之抖抖衣袍,很滿意這把新收的快刀,更滿意戒指,欣然道。 “走!咱們回去辦大事兒!” 第195章 沉重的殿門緩緩開啟, 內常侍高慈金昂然提著衣袍,從復道拾階而上,一雙精明的老眼探照燈樣四下掃射, 不錯過任何紕漏。 女皇搬回神都大半個月了,太初宮如陳塘泛起老泥,上下歡騰。 兩京三座皇宮, 論風水、論建筑,論規制,各有千秋, 但太初宮是武周宗廟之所在,女皇一日不咽氣,宮人內侍一日能傲視群雄。 可自從三年前的東宮慘案, 太孫叛國通敵, 太子怯懦殺子,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子孫不肖,深究起來,終究是長輩的過錯。 女皇頹然敗興, 悻悻挪回西京,太初宮冷清下來,人人面上減了傲氣, 連帶他這位主理太初宮的內常侍,在同僚面前亦是臊眉耷眼,抬不起頭,年初往長安內侍省接受考核, 被人擠兌得張不開嘴。 不過此一時彼一時,去歲長安大明宮那邊, 都在咳聲嘆氣,說女皇熬不過冬日,新皇登基,定然又要筑造新宮,那大家都是明日黃花,眼睜睜看著新人冉冉升起,誰知今年他之所見…… 高慈金笑著搖頭,做皇帝多好?圣君長壽千春,哪那么容易交棒。 他抬手摸銅鶴燈的脖彎子底下有無污垢,指人大打開東西兩面長窗,收起帷幕,換細竹篾簾,女皇病后頭次上朝,最出不得岔子,手下都很警醒,不用他出聲支使,手指頭一勾,便小跑著上前料理。 “都仔細著些!” 高慈金吆喝,忽地誒了聲,一時眼錯不見,小黃門長秋居然提著拂塵鉆到御案底下去了,忙走去拽他出來。 “高公公——” 長秋一頭霧水,帽子上沾著蛛絲,“不是您說,圣人腿腳發軟,坐在龍椅上最愛踩橫隔兒?” “糊涂東西!那是哪年月的話?” 高慈金唾罵,瞧長秋抓著頭皮直眨眼,老實巴交的模樣兒,便納罕楊思勖是怎么看上他了?回眼瞧控鶴府那幾個討人嫌的主簿不在跟前,朝后宮努努嘴。 “你傻?沒聽見說……” 他壓低了嗓音,“圣人這一向回陽啦?” 長秋瞪圓了眼,張口結舌,仿似沒聽懂。 高慈金只當他是沒見過世面,悄聲提點。 “人吶,都一樣,到老了就得挨著年輕的,蹭點兒嫩氣兒,胳膊也松了腰也直了,樣樣順溜。你去,隱囊收起來,換個四方挺扎,瞧著好看的?!?/br> 隱囊是軟枕,軟團團沒個形狀,長秋蒙頭蒙腦出去,片刻抱著硬邦邦支棱起來的方靠枕溜達回來,說是枕頭,外皮兒重繡,靠著不舒坦,只能搭手。東西都是現成的,三五十種堆在耳房里,瞧高公公說用哪樣就是哪樣,但他想來想去不明白。 “高公公,圣人返老還童,怎么能叫回陽?” 高慈金拿眼打量他,“那叫什么?” 他不敢直說,捂著嘴悄悄道,“不該叫回陰么……” 啪地挨了老大一個耳刮子。 高慈金指著他罵,“白瞎你老子把你托付給我!我這兒用不起你,滾回去找你老子領巴掌去!” 左右圍上來勸架,“高公公息怒——” “真不值當的!” “孩子小呢,過兩年就好了?!?/br> 高慈金氣喘吁吁,恨不得再補一腳,然而殿門又開,逆光里,閻朝隱點頭哈腰,只差把那人扛在肩上抬進來,聽見這邊動靜,兩個都把眼灼灼地盯著。 高慈金愣了下,由遠及近,步伐輕快,竟是蓮花六郎張昌宗! 國公爵位高超,張易之兄弟都夠資格參加大朝會,但控鶴府職權不明,更不在國朝六省一臺九寺十六衛的行次里,原是女皇異想天開,胡亂設立。多年來,關于控鶴府其余人等能否參朝,文昌臺頗有些非議,下三省也常嘀咕。 所幸張氏兄弟都不理正事,張易之么,還有些跋扈,張昌宗是個實打實的閑人篾片兒,請他來,他還未必肯來,今日不知哪根筋長歪了,竟肯踏足大殿。 高慈金不好撒氣了,掄起拂塵,往長秋肩膀上狠狠來了兩下。 “老子過了今兒便致仕!偏是你這東西惹禍!” 他叉著腰,半是罵人,半是擺老資格給張昌宗聽,指桑罵槐,免得這炙手可熱的內常侍身份過期作廢。 “老子掌管太初宮這么多年,高宗閉眼那日,便是我喊的‘龍馭賓天’!你算哪個碗里的蔥?也敢跟我人五人六的!” “失敬失敬!原來高公公是枚定海神針!” 到跟前了,張昌宗盈然一禮,開玩笑。 高慈金詫異他挨了罵,還笑嘻嘻的,而且一改往常敞著懷的放蕩打扮,裝模作樣穿起絳紗單衣,里頭卻不肯規規矩矩穿中單,襟懷雖掩著,雪白細嫩的皮rou還是半藏半露,寬展大袖擼到肘彎,兩條胳膊香風縈繞。 “奴婢當不起!” 高慈金擺手,矜持地微微側身,不讓他套近乎,“國公爺饒命,千萬別拿奴婢取笑,這最后一日,錯不得!錯不得!” “哦——” 張昌宗想起來他為什么格外緊張了。 “是我忘了恭喜公公,您是蓋太初宮的老人兒,瞧著圣人一路走來的,跟他們那些不一樣!” 高慈金登時對他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