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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郁金堂在線閱讀 - 郁金堂 第216節

郁金堂 第216節

    這是女皇定下的老規矩,新人壓根兒不知道,但凡當初跟著她,由皇后而登臨天下的內侍宮人,出宮皆有重賞,連房子連地,包三代富貴,雖說太監沒有子孫,有錢么,貼上來認爹的可不少。

    高慈金不意張昌宗瞧著放肆,倒是個體恤下情的性子,若照往常,他只當他別有用心,可今日不同,他已是西風掃落葉,說涼就涼了的人,譬如楊思勖,便是陽奉陰違,說一套做一套,但張昌宗還肯客氣敷衍兩句,當真是人好。

    想起背地里編排他的瞎話,要多難聽有多難聽,高慈金有些不好意思,瞄張昌宗臉上,更稀奇,怎么說也是過了三十的人,皮子還那么嫩,眼尾紅通通的,帶著媚氣。

    “全靠圣人關照,不然……誒!”

    他搓搓手,情不自禁地與這男寵掏起心窩子來。

    “您是不知道,太監沒根兒,出去了倒是不cao勞,可一顆心往哪用勁呢?哪兒也用不著咱,破罐子破瓦,活的沒意思!”

    張昌宗噗嗤一笑,緩聲安慰他。

    “您放心,今兒圣人心境松快,瞧誰都順眼,況且是大朝會,四五百號人,一人說一句就下午了,什么事兒都定不下來,出不了紕漏的?!?/br>
    這真是老成之語,高慈金很服氣,難怪是兄弟之中是他更得寵,心心念念全是主子舒不舒坦,誰不愛用這號人伺候?比起來自個兒是差遠了。

    “那就好,那就好,過了今兒,我請您吃洗手蟹?!?/br>
    “——好??!”

    張昌宗一口答應,絲毫不跟他見外。

    兩人同時回頭去望高臺上。

    駐蹕的監門衛和千牛衛郎將各就各位,都在拿帕子擦銀槍頭,九州池里都知道,女皇最愛看長槍出頭,雪光锃亮一排排齊整的景象,為了討這彩頭,誰的槍頭磨花了,自掏錢重打。

    高慈金朝他拱拱手,走出去指人吹響號角。

    天光沉沉,寂靜的青灰色天幕上掛著明月散星,遠近殿宇的檐角紅柱,猶如浸在水底,只浮出上半截。隨著高亢凌厲的刺耳號聲,三省六部正六品以上職事官員順序從長樂門魚貫而入,兩道緋紅長浪翻滾著涌上復道,象牙笏板似其中點綴的貝母,一筆筆標識出文臣武將。

    算時間已然晚了,還沒有御輦的動靜,通花織毯上一行行一列列,全是跪坐的官員,半人高的絳紗單衣,人人面目相類,有人放下笏板向左近打聽,猜測圣躬如何,今日來么,唯府監兄弟周圍有種格外的寂靜,都不敢放肆。

    正說的熱鬧,忽地聽見高慈金提聲念,“起——”

    眾人忙站起來,整衣肅立,御輦由八人扛著,直抬到階下,當真是肅肅儀仗里,風生鷹隼姿,長秋垂眼趨近,左手扥著袖子,抬高右手遞給女皇。

    “眾位卿家——”

    她坐穩了御座,吐字清晰,全無久病之態。烏泱泱官員齊刷刷抬眼,見女皇斜倚扶手,屈腿盤踞座上,頭戴通天冠,其形巍峨如嵩山之巔。

    “辛苦諸位cao勞年余,朕大安了,有什么積壓之事,今日通拿出來議?!?/br>
    長秋默默退到門口,滿面嘆服。

    高慈金揣著手得意洋洋,“瞧見了罷,哪用得著擦底下?但凡圣人高興,腳都是收在上頭的?!?/br>
    果然如此,他們兩個反正站得遠,斗膽抬面目視女皇,也無人在意。

    “得虧換了那隱囊?!?/br>
    長秋踮起腳眺望前頭,仿佛是姚崇說了什么,圣人很感興趣,胳膊抵著他方才搬來硬面的方靠枕往前探頭。

    “您老退了,光憑我們,哪摸得準圣人脈門兒?”

    高慈金笑呵呵領受他恭維,指點了兩句,正說的忘乎所以,目光掃見悠游自在的張昌宗,便戛然而止,搖頭自嘲。

    “圣人不愛用內侍,跟前兒都是女官,你瞧,那年廢了顏夫人和才人,又把張娘子提起來了,她老人家心境好壞,猜得中是會伺候,萬一猜不中……”

    長秋也正擔心這個。

    “就是呢!我阿耶也說,哪有長久靠猜的?”

    高慈金覷了覷他,語帶諷刺,“你阿耶知道他不會飛???”

    高慈金是內常侍,楊思勖是宮闈令,照理說高慈金是楊思勖的頂頭上司,可是楊思勖這人不服管教,又常替人出頭,在內侍中極有威望,多年與高慈金平起平坐,兩人的矛盾由來已久,長秋夾在中間,很受夾板氣。

    他惴惴道,“阿耶沒別的意思,就是……”

    高慈金哼了聲,“我知道,他嫌我對殿中省低頭,墮了內侍省的威風!”

    第196章

    殿中省與內侍省同為下三省, 各轄六局,原是并駕齊驅,井水不犯河水, 然顏夫人性情跋扈,帶管的六局上下,沒一盞省油的燈, 各個尚宮都把手伸老長,能多攬一樁事算一樁,十余年蠶食累進, 硬生生凌駕在內侍省之上。

    高慈金屢屢退讓,人都當他怯懦,然如今反正要走了, 不妨說兩句真話。

    “你阿耶沒錯, 可也不全對?!?/br>
    高慈金努嘴,指長秋看人堆兒里獨一份兒的張昌宗,長身玉立,面貌出眾就不提,人皆戴冠, 頭發梳的一絲不茍,獨他兩鬢毛扎扎的,像頭捋順了毛的貓。

    “你還來得及, 甭管你阿耶怎么說,你先顧你自家的前途,我瞧國公爺脾氣挺好,你要能巴結的上, 不如先隨到那一頭去,雖說圣人不能當真百歲, 縣官哪比得上現管?靠著他賺兩個活錢再說?!?/br>
    這是他的肺腑之言,當初要沒假清高,也學楊思勖認幾個干兒子,哪怕認來長秋這種老實頭呢?現下便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好話只說給自己人聽。

    高慈金咳聲嘆氣,悔不當初。

    長秋很意外,“高公公,您不老說,后宮難挑主子,大殿才是香餑餑?”

    “你這人怎么聽不懂好賴話!”

    高慈金壓著嗓子罵,若非正上朝,還想掄個巴掌。

    長秋比著手不敢動彈,預備生受了,可高慈金的胳膊才揚起來,前頭人堆轟然亂了,后排五品的不敢動,前半截三品四品的好幾十個人站起來,聳肩探頭,把御座周圍堵了個水泄不通。

    高慈金腦中嗡地一響,推開左右,繞開人群貼墻往前跑。

    御座高高架在七級臺階之上,比官員的腦袋還高,稍微轉換角度便能瞧見,他提著袍子跑不起來,昂頭去看,還好還好,御座后頭站班的六個千牛衛,都把手壓在刀柄上,不曾出鞘,舉儀仗的宮人也是滿面好奇,卻并無警惕之色。

    幾個官員忙亂之中側目來看他,都有些吃驚,向來端穩的高常侍怎的如此失態,他尷尬地沖他們笑笑,不得已放慢了腳步。

    人堆里有人提著笏板大聲道。

    “張氏兄弟鄙陋無知,哪里知道伊周的德行?伊周乃是大賢臣,備受歷朝欽仰,陛下任用宰相,不讓他們效法伊周,那要效法誰?”

    ——伊周?

    高慈金不知道他在說誰,中樞似并無官員姓伊,若說州府,官司何必打到御前?但張氏兄弟四個字就足夠振聾發聵。他不敢再往前了,重重喘了兩口氣,慢慢繞過銅鶴,走到張峨眉身側。

    “張娘子——”

    高慈金硬著頭皮向她致意。

    從前顏夫人領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把持得內廷滴水不漏,但那威風至大業門戛然而止,隔著永巷,外朝仍是內侍省的地盤,她不能走出來公然上殿,大家各有各發財。

    這兩年更亂了,張峨眉得寸進尺,竟趁圣人罷朝的幾個月空檔,日日跟隨空御輦從內廷走出來,大喇喇站在陛階之下。

    旁的宮人黃門,待御輦停一刻,撤出去時便跟著走了。她偏不走,也從不發言,交握著手站在階下,不倫不類戴一頂卻非冠,也沒什么表情,聽人議事極專注,偶有所得,還抬臉笑笑,真不知算流外雜官附席旁聽,還是奴婢。

    “——高公公?!?/br>
    張峨眉側頭過來,淡淡打了個招呼,仍舊專注那邊,分明張家在旋渦中心,她卻并不擔憂,行禮如儀,仿佛聽別人的笑話。

    高慈金哽住了,人堆里,那人還在侃侃而談。

    “我難道不知道,附和二張會得到好處嗎?但我怕胡言亂語,日后魏侍郎的冤魂向我索命,實在不敢昧心誣陷!”

    高慈金瞇著眼辨認,那人在魏元忠背后隔幾個位置,當時鳳閣屬官,黑黑瘦瘦,模樣真不起眼,中樞官員多從高門親貴出身,講究儀態容貌,如他這般說話說激動了,張牙舞爪,大馬猴兒似的上下竄跳,實在少見。

    “高公公不認得張說?”

    張峨眉沉吟了下。

    “也難怪,他憋在東宮幾年無甚建樹,才升了鳳閣舍人,屁股還沒坐熱?!?/br>
    高慈金恍然大悟,原來是他!

    頭先在石淙忤逆圣意,差點叫馬踏死,嘴上哦哦連聲,并不關心,視線只投向女皇,張峨眉望在眼里,雖然明知他盯完這場朝會便要收拾包袱滾蛋,卻還是忍不住抖摟兩句。

    “就是這號人,最適宜拿來殺雞儆猴?!?/br>
    “張娘子……”

    高慈金遲遲轉頭過來,聲兒都顫了,怕為耳聞這句話,犯在太歲手里,死的糊里糊涂,一邊咬牙懊惱,方才見了張昌宗太陽打西邊兒來,竟肯上朝,便該夾尾巴溜了,何必挨到如今?

    “方才我六叔說,張說夸贊魏侍郎,乃是當代的伊尹和周公旦?!?/br>
    張峨眉介紹前情,瞧高慈金一頭霧水,分明不知兩人是誰,便有些嫌棄。

    宮人在顏夫人手里,早開蒙讀書多年,所以丹桂、晴柳等出宮辦差,交接外臣,表現都很出色,內侍就太不爭氣了,到如今還是睜眼的瞎子。

    耐心解釋給他聽。

    “商朝的伊尹和周朝的周公旦,都是以攝政身份,凌駕于儲君之上,懷有不臣之心,犯上作亂。張說如此評價魏侍郎,不等于說他有意謀反么?”

    八月盛暑,熱風一浪趕一浪,打得銅鶴嘴里珍珠咕嚕嚕滾動。

    高慈金咽了口唾沫。

    “魏侍郎秉政多年,不會……不敢犯上的吧?”

    張峨眉翻了個白眼,沒再回話。

    朝臣們知道風雨欲來了,都慢吞吞抱緊了笏板。

    他們本就分出兩列,東列是親貴勛爵,由太子、相王打頭陣,往后一排排的親王、郡王、國公、王侯。兩姓宗室之外,承爵者多為武將,戴武弁,唯有張昌宗長衣飄飄,格格不入。

    右列則是六部的侍郎和郎中,小半從親貴出身,大多提拔自寒門。夏官尚書姚崇站的最近,一張臉平鋪白板,毫無表情,秋官侍郎張柬之則憤憤不平,幾度欲插話,卻都被姚崇狀似無意的抖動肩膀,攔住了。

    圣人在場,沒人指望太子膽敢如數月前那般,臉對著臉與張昌宗交涉,便都指望著相王,把眼朝著他,張峨眉看見這一幕,唇角勾起微笑。

    相王在眾目睽睽之下,也是當仁不讓了,起身持笏上奏。

    “張舍人癡心報國,當初在石淙寧死進諫,說話沒什么分寸……”

    故意提起狄仁杰。

    “狄相生前對他贊許有加,臣以為,不應吹毛求疵,抓住言語大做文章?!?/br>
    女皇沉吟了下,“嗯……”似有動搖,調頭望向張昌宗。

    張昌宗不慌不忙,微微一笑,概因來之前,張峨眉已給他預演過這一幕,定好了對策。

    “事過境遷,臣是不想提起當初的,但既然相王提起來……”

    他望望李旦,頗有種‘你上當了吧’的挑釁。

    “臣以為,那時張舍人官職低微,故意說些不知天高地厚的胡話,本就是為博取名聲,不然,他區區一個小雜官,哪能為狄相所矚目?又哪能當了元懷景的乘龍快婿呢?”

    “……元懷景?”

    女皇擰起眉頭,在遙遠的記憶中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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