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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郁金堂在線閱讀 - 郁金堂 第214節

郁金堂 第214節

    法藏猶在震驚中無法自拔,看看他,再看邊上女子,愣愣無語。

    楊琴娘皺眉埋怨。

    “法師這鼎鼎大名的國師頭銜,真不知是如何得來,圣人最見不得人呆怔遲鈍,被這么些個市井伎倆唬得一愣一愣,出去怎么服人?”

    法藏面皮發燙,心道回回這二位聯手出擊,便要重溫當年顏夫人隨在女皇身側,一唱一和,字字犀利的可怖體驗。

    “禪杖是假的,智慧珠自然也是假的,全是表哥依照我描述仿制,這都不去提它——”

    瑟瑟指武崇訓,瞧法藏不信不服,還要反駁,壓手道。

    “至于那戲法兒,智慧珠中空,內里放入三面水銀鏡,火光入內,來回往復折射,幻化出各樣影跡,便能復現黑影捕人的景象——”

    她覷著法藏恍然大悟,繼而如釋重負的模樣,很是不解。

    “這主意不是法師先琢磨出來的么?”

    法藏斷然否認,“小僧何時耍弄過這等奇技yin巧?!”

    瑟瑟眨了眨眼,武崇訓原想為高僧留一線薄面,不得不應了,緩聲道,“那年我才入京,圣人召國師進宮講解玄理,定然是字字珠璣,字簡意深,可是圣人性情急躁,聽了幾句便頻頻打斷……”

    他這么緩緩導入,法藏便放松些,不由地跟著點頭。

    “您見言語難以說服,便取來十面鏡子,分八方安置,上下方也各安一面,讓鏡子面面相對,而在中間安放一尊佛像,再燃起一盞燈來照射鏡面,就利用鏡子中重重映照的影像,來說明什么叫做‘無盡緣起’?!?/br>
    武崇訓摸了摸懷里揣的棺槨,原打算此番若沒釣上張易之,立時收回影骨,以免損壞,但今夜動靜太大,連云巖寺的小和尚也跑來助陣,烏泱泱數百人,萬一金吾衛注意,甚至起了沖突,只要有人喊起來,監門衛與千牛衛一呼百應,只怕難以脫身。

    外頭一個長隨匆匆進來,向瑟瑟道,“金吾衛往上林坊去了,剛好走?!?/br>
    于是大家趕緊摸黑出去,法藏云里霧里,渾然無法視物,全靠長隨扶持。

    武崇訓怕他摔倒,緊緊傍在身側,輕聲繼續。

    “不止圣人嘆為觀止,我亦被法師巧思震撼,還記得那晚做夢,有駝隊自西域而來,聲聲駝鈴,您端坐頭駝,雙手合十,明明嘴唇翕動,卻黯然無聲,我就此種下了因果,常拿佛經翻閱,雖是無知稚童,偶然也有所得?!?/br>
    法藏抬眼審視他,仿佛久別重逢,當真與他曾有過一念靈犀。

    “敢問施主,夢中駱駝用的什么鼻勒?”

    瑟瑟走在前頭,聽他不以尊卑區分,稱呼武崇訓施主,狐疑回頭來看。

    琴娘拽她快些,“咱們倆就罷了,早把法師得罪了?!?/br>
    瑟瑟一笑,“我可不稀罕這個,叫我殿下才好聽呢?!?/br>
    那頭武崇訓邊走邊凝眸回想,“……仿佛是個元寶形?!?/br>
    “當真?”

    法藏被瑟瑟戲耍幾遍,心懷芥蒂,對他所言并不信任,狐疑追問。

    他祖上從康居國遷來關中,種種習俗盡皆保留,唯恐忘本??稻訃笋Z養駱駝猶如突厥人馴馬,自有一套祖傳的手段,以紅柳樹枝浸進油湯里慢煮,制成鼻棍穿透駱駝鼻孔,再以駱駝膝蓋處的短鬃毛搓捻成細毛繩牽制,就地取材又結實耐用,唐人斷難知曉。

    安樂郡馬是武三思之子,面貌氣質皆有相似,尤其暗夜中仰賴月光行走,面上明暗交雜,時隱時現,只瞧側面,兩人簡直如出一轍。

    方才他目睹武三思煽動他人,連孩童昏厥亦不為所動,任由踩踏,便在心底恨他殘忍,但不知怎的,法藏卻毫不懷疑,換做武崇訓去做戲,這個計劃便要半途而廢。

    “施主果然與佛有緣?!?/br>
    他上下打量一番,對武崇訓刮目相看,緩聲強調。

    “以棱鏡之光線折射解釋經文,確是小僧首創,若能為施主種下因果,那回入宮便不算徒勞,然郡主偽造禪杖,助府監發揚□□,卻與沙門初衷背道而馳?!?/br>
    瑟瑟聽了不樂意,扭頭奚落他。

    “不用假的,難道用法師那柄真的?里頭人多手雜,盡是些瘋子狂徒,萬一跌爛了智慧珠,或是扔進火里燒了,我可賠不起?!?/br>
    一句堵得法藏說不出話,圍墻上搭了張過墻梯,武崇訓怕瑟瑟腿軟,撇下法藏去托舉她,瑟瑟猶在喋喋不休。

    “我雖不信,卻知道沙門里甭管哪宗哪派,都講究個成年后再受戒,以免信徒一時沖動,過后懊惱。譬如法師自家,九歲開悟,十六歲燃指供佛,已然聲名遠播,不是直到二十八歲方才受戒么?里頭那些人——”

    她兩手原已搭在梯子上了,說到這里便又駐足遙指。

    多虧武崇訓了解她,搶先一步把她手壓回去,“邊走邊說?!?/br>
    瑟瑟裙子窄,抬兩下抬不起來,索性提高了挽在手里,便露出鮮紅的窄腳長袴,法藏避之不及,慌忙垂首默念佛號,她噔噔兩步翻了過去。

    然后琴娘,然后法藏,然后武崇訓,末了是朝辭壓陣。

    法藏心煩意亂,落地時腳底一歪,撲通伏在墻上,雙膝重重一痛。

    他嚇了一跳,年紀大把,可經不得摔跤,舉步又覺腳踝刺痛,正在躊躇,琴娘回頭問,“法師扭著了么?”

    他忙搖頭,“無礙,無礙?!毙⌒囊硪硖岵阶咦?,還可忍受。

    翻出來便有一輛堂皇大車,兩匹馬雪白駿馬拉著,富貴招搖,熏得玫瑰香沖鼻,前后仆婦小廝十來個簇擁,仿佛睜眼的瞎子,都瞧不見郡主從坊墻降落,還如往常在大街上,提個腳凳來接。

    丹桂瞧見灰頭土臉的法藏也無異色,兩手畢恭畢敬伸到跟前。

    “請國師解了罷?!?/br>
    法藏頓了下,不明所以,再見她鼻翼輕輕抽動,簡直大窘。

    原來那抹布是為遮掩光頭,臨時從廚房撈的,寺僧不沾葷腥,可是日日磨豆腐,抹布浸了豆汁,發酸發臭,還真近不得貴女的身。他訕訕抹了遞給丹桂,瞧她轉手扔在路邊,銀蕨又端花水來,洗了帕子替他擦頭。

    他渾身不自在,終于丹桂請他上車,方坐穩便聽瑟瑟痛罵。

    “那些市井無賴之徒,被府監引著,庵堂寺廟里開娼寮,養小戲,賺幾個污糟錢,發起財來忘乎所以了,又想長生不老,這才信了邪門歪道。法師便要普度眾生,難道還度這種人?”

    瑟瑟語速越來越快,急于說服他,盡快了結這場亂局。

    “內中有人父母早亡,家無余財,他又懶散,又軟弱,爛泥扶不上墻,扛大包爬不起床,瞧別人成家立業好熱鬧,他恨不得一撥轟全給燒了?!?/br>
    瞧法藏又是一副癡癡呆呆模樣,不耐煩地一揮手。

    “法師還不明白么?這些人全是我阿翁精挑細選,打成捆送到府監手里,難道我不知道他們的底細?借頭一用罷了?!?/br>
    第194章

    法藏聽得一句一驚, 腦子里嗡嗡回響,直如腦仁兒里敲鐃鈸。

    這才如大夢初醒,原來李武兩家通力合作, 要坑張易之一把大的,所謂大辦慶典迎佛指入明堂,兩邊都安排了陰謀詭計。

    可恨的是, 他們斗法,卻拿里頭那些可憐人當棋子下,都不心疼, 當下既恨張易之掛羊頭賣狗rou,污蔑了沙門的名聲,又恨武三思念叨十住菩薩幾句胡話, 篡改大乘原義, 不獨華嚴宗受辱,連天臺宗、法相宗亦被罵在里頭。

    武崇訓愛潔凈,見有花水,也拿來抹手抹胳膊,邊洗邊問。

    “興盛綢緞莊的王老板, 家門不幸,萬念俱灰,自拜在法師門下, 便散盡家財,連清化坊的宅子都捐了,卻為何又改弦更張,投入白衣長發會吶?”

    法藏腳下抽的直痛, 很想彎腰揉揉,只怕失了威嚴, 寒著嗓子道。

    “王居士原是一片善心,偶然覺察□□囂張,連宜陽縣衙中還有人虔信,金吾衛也有被蠱惑的,方請小僧來親眼瞧瞧?!?/br>
    “要他cao心?”

    瑟瑟哼了聲,視線與法藏相接,唇角緊繃。

    “既是出家修行去了,紅塵人事,便當拋諸腦后,反是我等忝列宗室,身受黎民供奉,表哥又在官衙辦差,才當為長安百姓的安危著想,不能任由這種東西肆意招攬,醞釀邪禍。您方才聽見了,一個十住菩薩便要殺十人,他們那會里倘若有百來個菩薩,老百姓還過不過了?”

    車廂里暗潮叢生,三人都把眼盯著法藏,逼得他握拳咳嗽,心知肚明,兩頭都拿佛指做由頭,無論誰勝出,他與華嚴宗都不能置身事外。

    “即便如此……”

    法藏舔了舔唇,“眾生皆苦,小僧不能放棄一人?!?/br>
    瑟瑟嘖聲皺眉,暗罵這老和尚真是棘手,現成的陽關道放著不走,偏要去闖獨木橋,上回見到這么不識時務的東西,還是蘇安恒。

    想起蘇安恒——她在腹中狠狠呸了聲!

    真要說掌權了拿誰開刀祭旗,她預備的便是他,或添上法藏,也無不可。

    法藏瞧她皺眉瞪眼,狠色畢露,不似貴女嫻雅神態,倒如《辯經圖》里持刃的羅剎,頓時倔勁兒也上來了,咬緊牙關,堅決替人請命,兩下里僵持,靜夜中突然傳來噠噠馬蹄聲,前頭有人高聲質問。

    “是誰?”

    朝辭昂首傲然道,“安樂郡主深夜出東宮?!?/br>
    那人哦了聲,率隊控韁退開,有人高聲匯報,“都尉!北市有火光!”

    他們匆匆忙忙奔那頭去了。

    “舍利是假的,禪杖又是假的,我便換個假國師又有何難?”

    瑟瑟問武崇訓要來仿制的七重棺槨,一重重拆了把玩,自言自語。

    法藏也沉得住氣,兩眼往虛空里瞪著,語調依舊從容。

    “圣人當初學佛,便嫌沙門宗派紛呈,林林種種,有法相宗、三論宗、天臺宗、華嚴宗、禪宗、凈土宗、真言宗、律宗……不知何從措足,天下信徒亦皆如是。若是三十年前,郡主要滅了我華嚴宗,另捧他人做國師,自是易如反掌,旁宗亦有高僧,振臂一呼,應者如云,嘩啦啦取而代之。然這三十年來,不論是高宗所立龍興寺,還是圣人再立的大云寺,或是兩京的太原寺,皆由我華嚴宗弟子住持,所謂聚沙成塔,力眾海移,郡主要使旁人假冒小僧,三五年內斷難?!?/br>
    頓一頓,語帶威脅。

    “至于重頭再捧別宗,非得花個二三十年!”

    “大不了我答應你!”

    青金馬齊備,瑟瑟可不耐煩等待,抓起棺槨擲入法藏懷中,打得心頭劇痛。

    “秋后算賬,饒他們死罪,卻得上終南山修棧道!”

    法藏道這也無妨。

    “苦修明志,當真如此結果,小僧也隨他們往終南山講經便是了?!?/br>
    話里話外,并不確定瑟瑟能得償所愿。

    這條件也算可行,武崇訓品度瑟瑟神色,便催車夫速速回府。

    車輪轉起來,瑟瑟抽動鼻頭,俯到他肩上嗅聞,似有若無一抹漂浮游走的郁金香,似那人在雨里奔忙。

    她暈頭轉向,牽起琴娘的衣帶,并無所獲,轉頭狐疑問。

    “方才表哥坐著什么?郁金么?”

    如今這家香料鋪是杏蕊管著。

    并州之戰戰況慘烈,見者傷心,商路許久無人往來,以至京中郁金斷絕,庫房剩的幾十筐售價高企,從前論百十斤賣,如今全拆散了,一斤、兩斤的賣,哪還有人舍得砌墻,砌水池?磨出粉來做些把玩的器具,就夠叫人羨慕了。

    杏蕊瞧武崇訓面色不好看,忙道,“郡主方才在院子里著涼了吧?哪里還有郁金,最后兩筐都叫張刺史府上收去了?!?/br>
    張家,乃是相王的半個連襟,竇娘子的夫家,隨州刺史張崇家。竇娘子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冒險入宮,撫養相王的幾個兒子,相王恢復親王爵位后,知恩圖報,將張刺史全家接來神都居住。

    瑟瑟哦了聲,便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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