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3節
“早知世間有明燈若法王,某怎會誤入賊門?” 張易之聽而不聞,跟武三思錯頭商量了兩句。 武三思便又轉向王居士,“外頭涼,你叫他們都進來罷?!?/br> 王居士如釋重負,拄著拐,一瘸一拐走到廊下,聽背后樂聲再起,法王揚聲大笑,方擦了擦冷汗。廊下蹲著個力夫,頭上裹塊濕抹布,北市攤販忙不過來的打扮,見他出來,警醒地提眸等喚,直到他擺擺手才又蹲下了。 天上一彎細金鉤,大半隱在烏濃云海,只露出個菱角尖兒。 當初明明已經富貴無雙,不知怎的,又異想天開,非要求個皇商的身份,經高人指點,尋常路子走不通,唯有貼著宮廷里的能人方可行,可是府監與顏夫人萬萬巴結不上,便想結交六局尚宮,或是韋七姨,興許也能成事。 所以置辦了這莊子,又買下清化坊宅院,重金裝飾打造,修竹涼亭,流觴機關,奇花異草繁茂……要不是日夜殫精竭慮cao勞,又怎會地動之時呆怔當地,逃不出去? 終究是一場空罷了。 他憾然搖頭,自把院落獻給白衣長發會使用,便面目全非,拔盡了植被,剩下光禿禿的青石板,百來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也光頭,也穿白袈裟,默契地貼墻站著,一排壓著一排,密密站了五六排,前后呼吸相聞,卻一動不動,伴著風聲竹葉沙沙,像石雕死物。 方才在屋里,法王沒叫他露出馬腳,但看到這群孩子的一瞬間,一股強烈的不安不知從何而來,攥住了王居士的心臟。 他咬咬牙,提聲叫道,“你來,跟我進去鏟香灰?!?/br> 力夫忙答應了,就跟在小和尚身后魚貫進去。 那白無常很警醒,目光掃過來便問,“這位是——” 王居士往常做生意,很有些裝模作樣的本事,忙擋在前頭。 “法王容稟,他跟小的一道在太原寺掛單,極虔誠的,力氣也大?!?/br> 壓聲補充,“在京沒有家累,叫干什么都成?!?/br> 張易之沒在意,武三思打量兩遍,撤開了眼。 當年講經,他便嫌法藏那副鷹鉤鼻子太突兀,拴個繩兒能牽起來走,不過神都胡人多,而且法藏來之前,痛下決心絞了養了好久的眉毛,拿筆往上挑,又拿泥灰在脖子上加了幾個痦子,低眉臊眼跟在人身后,簡直改頭換面。 “先把香火點起來罷——”武三思吩咐。 王居士高聲應是。 兩人合抱的大銅鼎,比他肩還高,火燭燒的勤,里外凝結了大坨黃澄澄的蠟油,他是熟手,踩個腳踏,提起鐵鏟搗香灰,殘疾之人乏力,使勁攘兩把,差點整個人栽進去。 王居士霍了聲,下地換人。 法藏輪上去,他會使巧勁兒,先把香灰搯出來鋪在黃表紙上,拿預備好的細網來回篩,再小心倒回大鼎,整平壓實,然后才把拔出來的香插回去。 忙活了好一會兒,那邊歌舞繼續,法藏聞著酒香,肚里罵娘。 自玄奘西行取經以來,梵文翻譯的真經大量問世,胡編亂造的偽經也大行其道,許多偏狹州府打著佛祖旗號招搖撞騙,竟有偽經受眾更多的情況,譬如這白衣長發會,自稱供奉彌勒,辦法會公然以醇酒美女招攬,便是邪門歪道。 一時整理完畢,武三思叫舞姬樂手并法藏皆退下。 王居士動手關門閉戶,點燃鼎中火焰,再去滅燈。 法藏藏在廊下灌木叢,扒著窗縫往里偷看。 夜深人靜,光線一黯,氣氛陡然凝重起來,只憑鼎中竄跳的火光,人人半邊面孔藏在暗影里,習慣了喧鬧的耳朵仿佛幻聽,反復聽見嬰兒凄厲的啼哭。法藏極力運目,這幫人許是長久素食,又常挨打,瘦且眼眶下陷,一道道傾斜的長影投在地上,似槍尖密集。 武三思起身離座,抓起禪杖大步走進人群。 法藏大驚,法門寺集舉國之力仿制,不過三枚影骨而已,而十二環禪杖常年隱于地宮,世人難能一見,安樂郡主怎么打造出一模一樣的?人影密密匝匝,擾得禪杖上忽明忽暗,看不清細節,大體上極之相似,手藝真不錯。 武三思的長袍款式復雜,領口袖口紋理繁復,后襟極長,一路拖掃過去,擠擠挨挨的小和尚猶如海水,起伏著為他讓道,王居士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兩手捧著厚厚的大摞經文,卷軸佛像,最上頭還壓著兩件青銅小像。 及至銅鼎,武三思回身頓首,向諸人示意。 白衣賓客怒目肅然,紛紛砸碎酒盞,從懷中掏出含苞荷花,雙手合十夾住花莖,默默念誦,小和尚另有一套固定動作,全部盤腿坐下,將及成人大腿高度,火光照亮他們趣青的頭頂和木然的神情,更像廟里常見的石雕僧了。 法藏看得目瞪口呆。 簧夜聚眾,在兩京是大忌諱,金吾衛逮住當場可殺,可他們每月在此召開法會,火燭明晃晃隔街可見,卻從來無人查問,他滿頭冷汗,半晌想起來,洛陽令就是他們一丘之貉,自是做了安排。 張易之聽武三思吹噓年余,滿以為cao控市井狂徒十分容易,連他也能手到擒來,當真親眼見識了,單瞧這般整齊劃一的動作,就有些欽佩,再瞧他們情緒亢奮,面目臊紅但能忍耐住一聲兒不出,更是嘶嘶輕呼,忍不住點頭。 頭先張昌儀抱怨,法會頻繁,雖藏匿北市,夜里四面無人,但偶然周遭店鋪小伙計醉酒宿店,瞧見蛛絲馬跡,竟多事報往縣丞,差點露出馬腳。張易之還當他是下武三思的眼藥,這會子冷眼旁觀,果然鬼影曈曈,惹人生疑。 他在這里冥思苦想,那白無常十分警覺,輕輕抽刀出鞘,轉步擋在前面。 武三思忽地舉高禪杖,鼎中火舌陡然拔高,轟地直沖頂梁。 王居士配合地舉高經文佛像,一股腦扔進大鼎,其中一張絲質刺繡太輕,被火力一催,反翻卷著飛出來,也是湊巧,它面對眾人舒展地鋪開,幽藍底色,黑線素描,張易之視線受阻,急忙推開白無常,恰與畫像對面,頓時嚇得仰倒。 “府監當心——”那人一把扶起他。 張易之緊緊攥著袖子,女皇極之熟悉的面容,就在他眼前化灰。 武三思把這一幕盡收眼底,壓聲低吼。 “新佛出世,除去舊魔!” 第193章 人皆隨他無聲舞蹈, 振臂跺腳拍掌,扭胯甩頭抬胳膊,更有人激動地扯開衣裳, 原來背上刺了年輕彌勒的樣貌,寬頭大臉,覆蓋整個后背, 小和尚見了雙目赤紅,兩三個跳起來抱住他,被他旋轉著甩開。 武三思舉高禪杖, 指人群中一人,啞聲質問。 “殺一人為一住菩薩,殺十人為十住菩薩!你敢不敢當這菩薩?” 那人雙膝一軟, 往前出溜著跪地, 雙手扼住脖頸扭曲身體。 “十住菩薩端行十重天上,能駕云雨風雷,能滅日月輝光,門下信徒無數,受千萬香火供奉, 法身不滅,萬世齊昌!你敢不敢當這菩薩?!” 問聲急切,如暴雨催動起河水的磅礴, 一時山呼海嘯。 那人跳起來,不顧guntang,爬上銅鼎,蹬掉鞋子, 光腳踩著邊沿行走,眾目睽睽之下, 腳底白煙頓起,甚至散出rou香,可他仿佛并無痛苦,神情陶醉,雙手交替著在胸膛脖頸上下撫摸。 瘋狂的舉動像一碗水倒進油鍋,所有人往前沖,想撲進大鼎,卻被那人拳打腳踢,一個個攔回來,他甚至從火中抓起未燃盡的碎屑,往人臉上扔。 張易之看得目瞪口呆,喃喃問。 “不燙么?不燙么?” 沒人回答。 他隔著舞動的人群望向武三思,幾個孩子用力過度,在旋轉中昏厥過去,旁人也不停,踢得他們滾來滾去,一個嘴角滲血,分明受傷。被這些扭動失神的rou蟲襯托,武三思神志清醒,長衣飄飄,竟真有了幾分菩薩低眉的端凝。 張易之簡直按捺不住敬畏之心了,幾乎以為武三思空靈附體,不在凡塵。 可是白無常很冷靜,手壓著刀柄低聲提醒。 “府監,您瞧他右手——” 張易之倏然警醒,凝眸去看。 武三思右臂高高舉起,五指抓緊禪杖,杖頭上有一顆玉石雕刻的大珠,隨他動作泠泠轉動不停,光芒極之奪目,但他指縫里另還夾著一物,不起眼,才小手指頭大小。 ——??! 張易之猛地捂住嘴。 這便是,佛指舍利的神力么? 細小骨節,短而陳舊,和野地里撞見貓狗的骨殖不同,泛著淡淡的黃色,仿佛污漬浸染,乃是佛骨在歷歷時光中質地變化,呈現出玉質光澤。 佛祖涅槃是哪年月的事兒? 他有些糊涂,怔怔回顧半晌,是了,整一千二百年,夠輪回十余次李唐。 武三思還在逼問王居士,“彌勒要借你的宅院,你敢推諉?” 王居士猝不及防,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那群人全轉面過來,咻咻抽著鼻頭,似野狗聞見骨頭,只等他斗膽說出個不字,便要撲上來撕咬。 “彌勒要拆盡天下官寺,殺光天下僧尼,你敢不從?” “彌勒要毀天滅地,弒君弒父,你敢不從?” “彌勒要焚毀兩京,化人間為煉獄,你敢不從?” 聲聲緊迫逼人肺腑之外,武三思還在緩緩轉動手臂。 如傀儡戲藝人牽絲拉繩,把禪杖細長的黑影拉直拉長,拉得起立,從地上慢慢往王居士腳上夠,甚至拉出兩只張開的手臂,朝王居士猛撲過去。 王居士面目青白,一顆頭越仰越高,連裹頭巾都掉了,縱然早知道白衣長發會別有蹊蹺,事到臨頭,還是硬生生嚇破了膽,撲騰跌地,啊啊叫了兩聲,手腳并用地往人堆里爬。 張易之目瞪口呆,又是慶幸又是激動。 自詡君命神授,這等怪力亂神之物恰好為己所用,真是命中注定擺脫女皇而自立,又想世間庸人俗夫數不勝數,見了這等神怪,定是俯首跪拜,連帶持有之人亦要視作神佛降世。 他皺了幾遍眉,方壓住嘴角狂笑,瞧王居士仰面坐在地上,頭臉仿佛全被黑影吃下去了,慌亂地沒口子答應,唯十住菩薩馬首是瞻,要人要物要房子,通通予取予求。 他便笑了聲,拍拍白無常的肩膀問他,“你叫什么?” 那人推刀還鞘,低聲嘀咕了句。lk小說獨家整理 法藏木然站在寂靜夜里,幾不相信世上除了他,還有別人能催動智慧珠。 佛指確是佛門至寶,神圣不可侵犯,卻無力自保,千余年來,全靠智慧珠護持安危。當初佛祖涅槃,燒成舍利,天竺送出八萬四千個寶函,智慧珠便是裝在寶函中一并送來。 智慧珠的法力,唯有進入地宮之君王方可與聞,太宗李世民曾入地宮,故而知曉,也因此,影骨有三枚,十二環禪杖卻唯一。 他猛掐右手虎口,痛得嘶聲,又掐太陽xue,又默念真經。 不是做夢,不是走火入魔,亦不是妄想! 可若武三思無需修行,便能催動智慧珠,那沙門數百年傳承,歷代法門寺住持臨終遺命,連這回,他以華嚴宗上下萬余人終身不能得道立誓,原樣送還佛指與智慧珠,豈非可笑?! 布衣寒涼,法藏游思妄想,一忽兒覺得通身澳熱,仿佛室中妄人腳踩火鼎而不自知,一會兒如墜冰窟,懷疑數十年苦心孤詣,全是走火入魔。 他在原地皺眉苦思,全沒留意幾時身后站了個人。 “噓——” 法藏嚇了一跳,下意識摸墻邊禪杖,才想起早已送入明堂。 “法師回回見了我,都像見鬼?!?/br> 眼前是瑟瑟巧笑嫣然,也穿了件簡薄白衣,也把頭發攥個攥兒,自以為潛入室內亦可渾水摸魚,然五官太明艷,目光太清澈,一望而知不是一個路數。 瑟瑟把食指比在唇上,又指菩提樹背后的矮墻,法藏跟著她七轉八繞,鉆進一間狹小的倉房,數百筐石料堆在墻邊,一男一女高低坐在筐沿上。 見他進來,武崇訓愣了一瞬,起身恭敬道,“小王見過國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