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02節
自古及今,再英明神武的皇帝,為了保住權力,都會殊途同歸,做出與前代昏君一模一樣的蠢事。 但瑟瑟不同,只為一己私仇,她反而不留戀,不沉迷。 至于阿漪…… 武崇訓心滿意足,三歲開蒙,十歲讀史,他還來得及教養他,把所有理想灌注,令他健康而完善。原來他這一生注定輔佐的君王,不是武承嗣父子,不是李顯父子,是瑟瑟母子。 “自來封建親戚,以為藩籬,榮辱同心,盛衰一體……” 瑟瑟一字一頓背出司馬銀朱注解《左傳》之語。 太學講解《左傳》、《禮記》、《毛詩》,以顏師古、孔穎達的版本為準,但司馬銀朱所注,較前人簡明易懂,譬如這句,便是說君王封立親戚,建立邦國,猶如藩籬,拱衛宗室。 “郡主產褥之即,便提出給予相王京畿軍權,師法前朝,又解圣人疑心?!?/br> 武崇訓凝眸望住她,這是她甩在他臉上的飛刀子,又要撿起來了? ——那時不過一時氣話,如今卻是深思熟慮。 瑟瑟無奈地揮揮手。 “成制在前,自是遵循制度最少障礙,請表哥擬個底稿,我來上書?!?/br> “遠交近攻,借相王麻痹圣人,是上兵伐謀,郡主耍得好一手兵法呀!” 瑟瑟昂首乜眼,再扔出一句思索許久的結論。 “武周制度破空而來,如空中樓閣,無法推行。想來這回以后,圣人亦有許多反思,發覺唯有重新撿起李唐那一套,才能平穩過渡?!?/br> 第182章 長安四年三月, 長安,大明宮。 乍暖還寒季節,暮色晦暗冰冷, 半空灑下飄飄渺渺的雪粒子,任是穿戴再堂皇的人,臉上都有股晦氣。 提香宮人捧著匣子走來, 見小黃門打眼色,忙錯步往旁邊退。 果不其然,里頭稀里嘩啦, 一大群人魚貫而出。 領頭的和尚生的西域胡人模樣,膚白鼻鉤,但慈眉善目, 又不曾蓄須, 一對長眉雪白,落落掛到腮邊,赤足蹬雙舊芒鞋,穿件灰撲撲的舊僧衣,獨腕上佛珠耀眼, 乃是青金石,熠熠藍光閃亮,襯得他好一副得道高僧的仙風道骨。 “國師走這邊兒——” 張昌宗把腰躬得快貼下地了, 引路的臂膀往前伸出去,比金冠還高。 法藏乜了眼,不齒這男寵諂媚的做派,面上只做坦然領受, 淡淡道。 “國公爺怎能屈尊為小僧引路?” 張昌宗臉上淚痕未干,衣不解帶服侍了幾個大夜, 面皮浮腫,沉甸甸金冠勒在額上,卡出深深的紅印。 他笑得帶些苦澀,望了眼法藏身后十來位穿戴各異的僧道術士,男女老少都有,各個生著張故弄玄虛的面孔,乍一看,像是同個師傅教出來的。 滿腹牢sao,可惜蓬萊殿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讓閻朝隱送那幾個出去,自引著法藏往控鶴府的衙署走,邊走邊回頭,皺眉打量其中一個扶桑來的番僧,人生的胖壯粗魯就罷了,大大咧咧,撇著袖子橫沖直撞,掃翻了圣人最鐘愛的牡丹名種寶樓臺,也不知道扶起來。 忍了又忍,他沒有出言訓斥,眼睜睜看著那人走了。 “照您推算,圣人這回……?” 到地方,上座奉茶,張昌宗方畢恭畢敬請教法藏。 宮里有話不能直說。 尤其法藏,口懸天命,世人皆以為他雖是凡人,卻與圣人,乃至玄之又玄的武周國祚命脈之間,存在某種神秘的聯系,所以更要謹慎。況且法藏來了幾趟,與府監張易之皆是匆匆一晤,尚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 法藏端茶潤了潤唇舌,方重把兩手舉在胸前。 仿若水月觀音的千葉手勢,只多一串念珠,略顯不倫不類,但他的語氣補足一切缺損,格外誠懇地認真詢問。 “太醫怎么說呢?” 換來對面一聲黯然長嘆。 “到了這個時候,就不能只聽院正的意見了,不是小僧背后說人,院正能得圣人青睞,乃是因為擅長婦人科并小兒科,從四十年前,幾位皇子公主皆從他手上調理出來,實是勞苦功高,然眼前……” 法藏忖了忖,推心置腹地勸說張昌宗。 “什么正骨、金瘡腫痛、針灸,皆已不必,唯有大方脈、雜醫兩項,吊住圣人的性命,最是要緊?!?/br> “您真是誠心待我,若非如此,我哪能讓番子進宮來糟踐東西?!” 張昌宗深感安慰,情不自禁地抹了抹眼角。 “實是顧不得了。不瞞您說,圣人情形不妙,天人五衰之象已然應驗,可恨太醫院那幫廢物還喋喋不休,爭論些藥理深淺,脈案拿來我瞧,寫的盡是些無關痛癢的廢話!” 張昌宗說的隱晦,法藏頓時意會了,難怪連他來都見不著圣面。 所謂五衰,指天人壽命將盡時的異象,如衣服垢穢,腋下流汗,身體臭穢等等,天人尚且如此,況且女皇不過凡人,想來如今形貌,已是令人難堪了。 張昌宗捧面哽咽。 “非是我等隔絕天倫,實是圣人不愿兒孫目睹丑態?!?/br> “是啊,世人常說,美人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法藏感同身受,熟練地拍了拍張昌宗的肩膀,以示安慰。 “越是至親至愛,越不愿被他窺見臨終樣貌,情愿彼此懷念當初?!?/br> 太原寺地處積德坊,親貴云集,又是圣人為奉母恩建造,常有世家子來為爺娘燃長明燈,說起人之老邁難為,動不動淚灑當場,甚至嚎啕大哭。 法藏身為住持,見得太多了,張昌宗的做派與他們別無二致,真不知該夸一句孝子賢孫,還是罵他入戲。 “人生七十古來稀,圣人壽數已是難得,想當初,小僧與圣人結緣,正是圣人為忠孝太后cao辦后事,那時亦是且哭且笑,哎,真是回首當年月明中啊?!?/br> 提起忠孝太后,便不得不提兩句太原寺。 張昌宗眉頭緊皺,提壺灌入滾水,方欠身道。 “圣人當初著您老人家出山去請佛指,便不該,耽誤了《華嚴經》的翻譯,譯本至今尚未正式成文。但佛指三十年才現世一回,著別人去,哪壓得住陣腳,可是您瞧,這多不湊巧,佛指迎回來了,圣人卻又……孰輕孰重……” “經文哪有圣人要緊?” 法藏擺擺手,制止他繼續客套,微吁口氣無奈道。 “國公爺托付,小僧并非有意推搪,只佛祖制戒,不準僧人打卦算命,但方才那幾位左道諸法,譬如方術、巫蠱等等,也沒給個準數么?” 張昌宗心道,你不肯給日子,倒推別人在前?可見滑頭。 “圣人命格貴重,旁門左道哪里承受得起?斗膽去算,一個不當心,星盤都得叫崩爛了,這種事,只有您才能一錘定音吶!” 法藏嘿嘿長笑,心道,任是哪一派的法門,你巴巴兒地召來算人死期,卻連面兒都不給見,這從何算起,真當我是個活神仙么?! 兩下里僵持,張昌宗只管哀哀懇求,只字不提面圣。 法藏何等涵養,自是推磨□□,原地打轉,如此從黃昏耗到夜半,宮門下了鑰,還沒論出個究竟。 法藏饑腸轆轆,索性合眼盤腿,就在此地默念起經文來,一入那神妙世界,倒是把什么人君男寵拋諸腦后,只管五感通開,天人合一,虛空里萬籟俱寂,唯有一線杳杳香煙縈繞,似丹茜,又混著檀香,法藏神思漫游,許久慢慢睜眼,頓覺室內人影晃動,忙定睛去看。 就聽張易之朗聲大笑,撫掌道。 “法師好定力!” 法藏微微發怔,瞧窗外輪月,果然已過子時。 不禁疑惑,圣人命在旦夕,張易之的好日子一眼望到盡頭了,怎還如此神采奕奕?應當如張昌宗般如喪考妣,才對呀。 張昌宗身后又走出一對手挽手的年輕人,男的高個兒方面,做郡王紅袍金冠打扮,女子裝扮尋常,梳半翻髻,身段頗為苗條。 見法藏轉眸望過來,郡王只管含笑,女子卻禮數周全,依依福身下拜。 “方才法師誦經時,口吐蓮花,外頭蛙鳴蟲鬧都停了,好比九州池里掛的《經變圖》,萬獸來聽彌勒講經,俯首帖耳,似通人言?!?/br> 法藏面色稍變,這大半夜的,宮里怎么冒出個成年的郡王?又逢圣人病重,更加忌諱了。女子更蹊蹺,若說是女官、宮人,態度未免太從容,若說是張家親眷,又似在九州池頗有臉面。 凝眸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離座走上前去,托著她手。 “小僧糊涂了!張娘子恕罪?!?/br> “圣人拿我當親孫女兒般,您又是為忠孝太后才受比丘戒,這樣算來,我當喚您一聲祖祖??!” 張峨眉年紀不小了,還像閨中少女一般,拉著法藏袖子癡癡撒嬌。 張易之哈哈笑道。 “法師六年前發愿譯經,自鎖太原寺內,三年前又去了扶風縣,難怪不認得我這侄女兒,她呀——可叫圣人慣壞了!” 大家重新坐下,張峨眉有意叫法藏分清主次,笑著嗔怪上首的李重福。 “郡王與我換換位置,我與法師有話說?!?/br> 李重福忙不迭起身換到最末。 法藏品了品新茶,轉頭笑呵呵問,“張娘子是要算姻緣么?” 這話尖刻,扎得張峨眉面色稍變,張易之才要反駁,她已大方應道。 “我挑的小女婿,五叔不喜歡,才耽擱到如今,其實圣人早就點頭了?!?/br> 著重補充,“東宮冷清,不瞞您說,太子也急著辦喜事?!?/br> 看法藏似被震懾,再拿眼神挑挑李重福。 “你說是不是?” 李重福接不住她的機鋒,訥訥兩聲,張峨眉嫌他魯鈍,毫不掩飾地把眼皮子一翻,向法藏道。 “只是阿郎友愛兄弟,決意為太孫守制三年,才耽擱了?!?/br> 法藏暗忖,她倒說人口吐蓮花,就她這指鹿為馬的本事,也算一流。 當下雙掌合十,咦然笑道。 “原來是太子家的平恩郡王,小僧失禮,失禮!” 李重福不肯受他的禮,學識有限,不知該如何還僧人的禮,站起身別別扭扭抹了抹錦袍上的褶皺。 “大師是我的長輩,我……” 索性高舉雙臂,長長一揖落地,“我祝大師福壽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