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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都市小說 - 郁金堂在線閱讀 - 郁金堂 第203節

郁金堂 第203節

    幾個人都笑起來,張峨眉像老母雞將著雛兒,護著他道。

    “郡王心眼兒實,您別笑話他,過幾年就好啦,名正方才言順,到時候自有那不世出的大儒教導,改頭換面,又是一番天地?!?/br>
    越說越離奇了,自三年前沒了太孫,兩京風平浪靜,無人提起另立的話,至于太子百年后傳位何人,還早得很呢!

    法藏皺著眉,品出這幾個人里頭,實則張峨眉是個魁首,便不耐煩瞎浪費功夫,索性直接出言詢問。

    “三年前,圣人命小僧并文綱法師、崔侍郎,奉舍利入明堂供奉,到如今正該交差了,卻西幸長安,宗室親貴并朝廷全在西京,可武周宗廟仍在明堂,那這佛國至寶,究竟要供奉在何處呢?小僧進京多日,幾個衙門都沒準話兒,推推攘攘,竟把我們撂在這兒了!”

    張易之和張峨眉互相看看,嘿嘿直笑。

    兩位高僧捧著佛指燙手,處處碰壁,他們早知道了。

    至于崔玄暐么,天官、鳳閣升起來的人物,哪里在意這些?

    一俟入京,聞得圣人患病,避居深宮,太子重臣一概不見,唯有張氏兄弟侍疾,便冒起火來,聯絡恒彥范、張柬之等等,嘈嘈切切,大發牢sao。

    張易之道,“法師明鑒,非是我等斗膽耽擱,實是難辦……您說的沒錯,武周宗廟在明堂,佛指既出法門寺,天下之大,別處皆供不起它!”

    法藏兩手一攤,有點兒賭氣。

    “那為何特特下旨,半路上把咱家召來西京?”

    “法師細想?!?/br>
    張峨眉抬起眼,仿佛額外賣情面給他,意味深長道。

    “圣人在一日,明堂宗廟自是供奉武家先祖,萬一圣人不在了……這李姓太廟,可就在長安吶!”

    法藏悚然一驚。

    想明堂巍峨建筑,彪炳千年,耗費黃金珠寶不論,單民工便動用百萬,可就因為還政李唐,遠則數年,近則數月就要棄置,心底不禁騰起一股惋惜之情。

    “明堂……可是修了兩回??!”

    張峨眉見他神思游綣,還在竟未思及自身,只得加重語氣道。

    “佛指貴重,若奉進神都明堂,至歸還法門寺,中間必是不能擅動,這福田運勢,就全著落在武家了。待下回地宮開啟,又要三十年,而太子已近五十,不是我胡亂說嘴,可未必等得著下回?!?/br>
    第183章

    法藏久未入神都, 一提起明堂,便不由自主地懷想起頂部那只振翅欲飛的金鳳,恰如女皇神采飛揚, 也如武周橫空出世,猛聽到這句,直心驚rou跳, 把著佛珠的右手顫顫發抖,碰的青金石撲簌簌響。

    行法術巫蠱預測圣人天命,已極僭越。

    何況預言尚未登基的太子?

    張峨眉這言下之意, 竟是嫌李顯命太長!

    法藏訝然望向李重福,想他身為人子,很應當跳起來, 拿大耳刮子扇在張峨眉臉上, 喝問她是何居心,卻見李重福非但不動氣,反而替她當起說客來。

    “五叔作為,乃是為法師解困。人之將老,最重福運報應, 若錯過了這回,恐怕往后阿耶每見法師,尤其年老體衰, 病痛纏身之時,便會耿耿于懷,責怪法師未曾替他想在前頭,把佛指供在長安太廟!”

    “這……”

    法藏頓時猶豫了。

    論輩分, 他因是為忠孝太后持戒,半生與女皇平起平坐, 在梁王、太子面前更高出半輩兒,昂著頭受禮。

    但論年紀,他比女皇小整整二十歲,才剛到花甲,自覺尚有一二十年壽數,夜來發愿,他不單要譯完《華嚴經》,還要將它推廣于世,成為中原禪門中最重要的經文。

    想實現這些宏偉的目標,非借助君王不可。

    尤其如女皇這般,將尊崇華嚴宗與思念生母融為一體,每每相見,便對他垂首坦陳疑惑,謙遜請教,甚至將法藏解答她疑問的對話編纂成文,舉國發放。正是因女皇的虔誠,國朝上下方崇佛成風,人人將《華嚴經》奉為圭臬。

    李重福的話并非危言聳聽。

    人老了,所思所想都是一樣,常想,若當初如此如此,豈非那般那般?

    何況三年前的東宮慘案,傳說太子親手勒殺太孫并女婿嗣魏王,驚得永泰郡主落胎而亡,三尸四命,慘絕人寰,可見太子性情膽怯軟弱,必是遷怒之人。這種人,無事時還好,遇著溝溝坎坎,天不假年之時,恐怕非要把遺憾的怒火,盡數發在別人身上,才能痛快了。

    彼時他法藏興許已登極樂,人事不知,留下的《華嚴經》卻還要傳世,倘若因君王一念之怒,拆廟廢經……

    他這畢生心血,就全化為烏有了!

    “舍利者,甚難可得,最上福田,茲事體大,小僧一人做不得主!”

    法藏來回糾結良久,終于吐口念了句經文。

    幾人面面相覷,都不知他這是什么意思。

    獨張峨眉了然,輕快地笑了笑,起身做出送客姿態。

    “也是,文綱法師年歲略長,俗家又是姓孔的,孔圣人傳世三十余代,王朝興替見得多了,應付眼下局面,定有手到擒來?!?/br>
    這話說到法藏心坎兒里,又叫他面紅耳赤。六十歲的人,在個名不見經傳的女娃面前被揭穿了底細,真是露怯。然法藏修行良久,自能戒驕戒躁。

    當下從懷里掏出一串檀木念珠,撫了撫,遞給她。

    “張娘子眸正神清,眉間寬闊,絕非尋常女流……”

    張峨眉坦然接過來。念珠不曾上漆,木紋都摩平了,比起昂貴的青金石自是拙陋,但與僧衣芒鞋更加匹配,分明是他多年貼身之愛物,敝帚自珍。

    她很感激,立時套在腕子上,盈盈行禮致謝。

    法藏伸手虛虛一扶,“然小僧研習《華嚴經》久矣,深感宇宙萬法,有為無為,色心緣起時,互相依持,相即相入,圓融無礙……”

    “誒,誒!法師不必對牛彈琴?!?/br>
    張昌宗失笑,立時打斷了,“我等俗世俗人,往常聽高僧講經,皆從極小故事說起,方引出大道理,法師怎的上來就是這些……”

    他回想法藏言語,只覺許多字眼在腦海里飛,這才片刻功夫,已全忘了。

    “那年法師進宮,留下《金獅子章》,圣人揣摩良久,尚道不得盡解,我等智慧,比圣人下之又下,不足萬一,壓根兒聽不懂??!”

    “佛渡有緣人,國公當下不懂,并非智慧不夠,乃是緣分未到?!?/br>
    法藏淡淡解釋,仍把眼瞧著張峨眉,就見她念珠用力捏在掌心。

    “旁的大道理,我與六叔一般,全然不解,只知道佛家最愛說眾生平等,譬如阿郎是太子長子,與太孫原就相當,又譬如我乃圣人親手教養,又與幾位郡主不相上下,您說,這里頭難道還要分個高低貴賤么?”

    法藏無語,重新向張易之等告罪,便自頹然離去。

    張峨眉發笑,“瞧把他嚇得!五叔使個人跟他去,務必死死盯住了?!?/br>
    張易之應了,玉壺便拿圣人脈案來與他瞧,上頭勾勾圈圈,已使紅筆點出要點,張易之識字有限,向來文檔書案,皆是由張峨眉處置過,再奉與他。

    他翻了幾頁,咦然感慨道。

    “圣人身子骨兒真是康健,不枉我等小心服侍多年,尋常老婦若是久困室內不見陽光,性子總要暴躁些,圣人卻如常飲食,睡眠也不見少?!?/br>
    張峨眉道,“原沒什么大病,不過些許骨痛,不得不躺下了,昨日夜里悄悄扶起來,已是能走能坐,也是她老人家精明,借此機會,瞧瞧眾人反應?!?/br>
    “可恨太子十棍子打不出個屁來!”

    張易之甚是遺憾,當初指著這一條硬是栽贓了他,如今偏卡在上頭。

    張昌宗也不甘心,“原以為病個三五十日,總該動彈了罷?”

    那頭法藏被人拿檐子抬著,從大明宮深處走了大半個時辰,才出九仙門,到了走馬樓。徒子徒孫等待良久,遠遠見黃門開道,忙迎上來,把他安置進自家馬車,躬腰恭送控鶴府的人走了,重上車侍候。

    車上坐著文綱法師,是與法藏同去法門寺請佛指之人。

    他是律宗高僧,十二歲出家,二十五歲講律,三十歲已然登壇,尤擅辯論,論佛門中地位,比法藏更高,只不及法藏有個國師頭銜,才屈居其次。

    聽了法藏轉述,尤其張峨眉一節,文綱法師直愣住了。

    法藏無奈道。

    “我瞧她年紀輕輕,談吐又極聰慧大膽,原想勸喻兩句,權勢地位猶如水上浮油,舀起一勺嘗嘗仿佛有滋味兒,然說到底,不過是一場空??!”

    文綱與法藏朝夕相處三年,華嚴宗與律宗雖是不同流派,于具體經文釋意上有些分歧,但到底同在檻外,又都是肩負本宗興亡的人物,彼此皆有惺惺相惜之感,便拿好言勸他道。

    “真實無相,塵色本空,人之貪念既生,豈是你幾句勸喻就能奏效?”

    “張家一心求死,我也不曾將性命看得恁重?!?/br>
    法藏說的很堅決,沒有氣壯山河的豪邁,但心沉似鐵。

    文綱知道難以改變他的決心,此刻他正滿是殉道之沖動,張峨眉有句話說的對,孔家后人,于這種事很看得開,君王刀斧再利,斬不斷孔家血脈,一家一姓尚且如此,何況佛門信眾數以十萬計?

    真逼到絕路上,赴湯蹈火而已。

    當年宇文邕滅佛,不也熬過來了么?

    文綱道,“一介寵佞,不值當你如此?!?/br>
    法藏咬牙切齒,“佛指決不能毀在我手上!天冷還好,熱起來,七層棺槨也難阻擋濕氣瘴毒侵入,所以太宗才挖地宮,百代苦心,我不做這個罪人!”

    瞧他還是心浮氣躁的模樣,文綱捋著胡子慢悠悠開解。

    “佛祖鎮日端坐蓮花之上,瞧他們苦海里沉浮,更無奈了。你呀,還是心有掛礙,惦記《華嚴經》未完,才被她拿捏住了?!?/br>
    法藏怔住,一念通明,頓時又悔又羞。

    馬車開動起來,恰法藏起身,顛得一趔趄,差點摔倒。

    佛門慣例,向來以簡樸為榮,所以車廂雖大,既無錦墊,又無軟枕,只有幾個破爛舊蒲團,大家擠簇著坐。法藏大把年紀,不想跌進人堆里,只得往邊上歪倒,砰地撞正車壁,痛得齜牙咧嘴。

    文綱越發笑了,指他徒孫去攙扶。

    “你站起來作甚么?謝我一句之恩么?罷了罷了,消停些罷!”

    “聽上座一句話,勝讀十年書?!?/br>
    法藏羞愧得無地自容,忙雙掌合十低頭下去。

    大家都是開宗立派的人物,律宗名僧輩出,連日本撮爾小國,派僧人遠渡重洋而來,還指名道姓,非要拜在律宗門下。所以法藏自創立華嚴宗,便生出后來居上的念頭,常與文綱比較,自覺不差什么,卻沒想到今日為張峨眉的威脅,反生出服膺之心。

    “咱們往后死了燒了,結出舍利子,方才算跳出三界外,如今嘛,還是要耐煩與他們周旋些?!?/br>
    文綱瞥了他一眼,“照我想,這事兒還有余地?!?/br>
    法藏聽得云里霧里。

    “圣人心性剛強,我是盡知的,孝敬皇帝二十四歲驟然薨逝,高宗尚垂淚人前,圣人愣是昂首挺胸,含笑如儀……”

    文綱擺擺手,叫他不必再提這些陳年舊事了。

    法藏已然脫口而出,“太子懦弱又愛記仇,這前后夾擊,哪來余地?”

    文綱鄙夷,“她說你就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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