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01節
杏蕊訕笑,“郡主記錯了,您抓的是鳳尾?!?/br> 瑟瑟噯了一聲,摸摸渾身上下,訕訕放下手,尋常人家,拿首飾謝就罷了,瓔珞戒指塞給女史,更不得了。 丹桂看得笑了,“從前嗣王攆不上郡主,著急巴結女史,也是這副模樣?!?/br> 話出口便后悔,果然瑟瑟流轉的目光凝滯,望住地面自言自語。 “也是,我竟糊涂了?!?/br> 想了想推杏蕊,“你去說,青金馬滿了三歲才能上陣?!?/br> 丹桂大跌眼鏡,不信瑟瑟敢打這樣主意。 杏蕊跑進去,貼著司馬銀朱耳語,她果然明白,一張素臉春風里搖曳,沖瑟瑟比個響指,痛快地就像她頭回跑馬沒跌下來。 瑟瑟眼眶發酸,狠狠眨了眨,轉身就走。 第181章 瑟瑟回到郡主府時, 武崇訓已在枕園門口等她了。 重紫袍服映著金燦燦的龜符袋,火光耀眼,她迎向他, 自覺歷經滄桑。 “表哥忙完了?” 金烏將墜未墜的當口,涂抹出半天煙紫色的晚霞,更有種寧和的味道。 瑟瑟身染余溫, 眉眼含笑,和頭先大不相同。 武崇訓愣了下,原要行臣屬參見之禮, 手抬起來,鬼使神差地滑下去了。 “今日東宮出殯,我該陪郡主前往?!?/br> 他是李家僅剩的女婿, 等于半子, 不論公事如何繁忙,于情于理,都當在喪儀上支撐門戶,尤其武崇訓處事之溫厚周到,世人難比, 可是瑟瑟并不在意。 “你我一身一體,皆屬國朝,些許家事, 不該耽擱辦差?!?/br> 瑟瑟一面說著,伸手在他肩膀上摁了摁,滿面春風,步履未停。 武崇訓抽了抽鼻子, 意外的沒有玫瑰香氣,卻有股奶香。 瑟瑟轉到屏風后頭換衣裳。 沒到點燈的時候, 但夕陽濃艷至極,似把碩大羊角燈點在窗外,濃郁的黑影纖毫畢現,走馬燈樣把她豐潤的身影投在紙上。 武崇訓看了半晌,后知后覺意識到,這屋里替換了屏風。 窸窸窣窣動靜,是瑟瑟在里頭洗手凈面,彎腰脫裙子。 “頭先我老躺著,嫌玉石云版的屏風太牢實,憋得屋里氣悶,說找人做一架紙屏風,畫了幾張花鳥,總不入眼,索性裝裱了表哥的舊作,你瞧怎么樣?” 閑閑家長里短,說的武崇訓胸膛里熱流涌動。 丹桂幾個都讓出去了,他幾趟提步要過去,總不好意思。 還在猶豫間,瑟瑟已經走出來,頭發散著,脖子手腕上,首飾全摘了,空空套了件極淺淡的蝦子青連身長衫子,領口掩的低,腰上也寬松,下擺打開八片,露出撒腳的褲子,還是青色。 不必開聲,單這配色,已叫武崇訓眼前一亮。 心里水漾漾的滿足,瑟瑟但凡想,一指頭便把他勾住了,可這并不容易,總要耐心看他,看懂他,才做得到。 瑟瑟坐在藤椅上搖晃,發出吱吱嘎嘎聲響。 她臥床太久,乍然出門,站立走動總不得勁兒,武崇訓便置辦了這個,椅子后腳削短,用兩把長弓似的曲木連接前后,人盤踞其上,能動換,又不費力。 案上擱著晶瑩剔透的冰盞,出了月子瑟瑟便鬧心口燒,一定要吃,丹桂拗她不過,只得用櫻桃、番薯、荔枝等發熱的水果做。 她端起冰盞,拿勺子舀著半吃半玩。 武崇訓站得近,垂首凝視,屢屢欲言又止,鮮紅櫻桃拌在碎冰里,淋了兩勺酥油,似還有蜂蜜,黃澄澄油亮亮,叫人垂涎。 瑟瑟知道他心里膈應,張不開口,便仰著頭故作難色。 “表哥頭先不準我與旁人相好,連你死了也不能,可做皇帝的人,難道要專寵中宮嗎?我肯,九州天下也看不過去呀,到時候小事化大,家事變成國事,靈臺郎掐指一算,還妨害國運,禍國妖郎的名聲,表哥就背定了?!?/br> 武崇訓失笑,看她一掃往日頹唐,胡說八道,喋喋不休,眼下雖有烏青,想來夜里失眠多夢,但人到底活泛了。 至于這話題,聽著雖荒謬,他還真琢磨了好幾個月。 “從前是從前,郡主從前與臣定下的婚后規矩,當改時也得改?!?/br> 瑟瑟嗯了聲。 “難怪人家說,做皇帝是世上最舒服的事,連表哥這樣端方的性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也肯食言而肥啊……” “表哥嘗嘗?” 瑟瑟拈起油亮的櫻桃往他嘴里塞。 武崇訓猝不及防,舌尖一絲冰涼的甜,什么瞻前顧后的主意都沒了,扶著她肩膀俯身下去,咬開的櫻桃推過去半個。 瑟瑟不樂意,一把推開老遠。 “說了給你就是給你的!不準推推讓讓,又忘了?” 滿面嗔怪,鬧得武崇訓不解她所說何事,瑟瑟蹙著眉捧住冰盞蹬腿,褲子太松垮,全蹭到膝窩上。 “我把我的心給你,你就不肯接著?” 瑟瑟瞧他丁點長進沒有,只管盯她腿肚子,便腹誹男人就是肚里癆。 抬起腳虛晃一槍,腳踝上銀鏈閃爍,直蹬住他肩膀。 “從前我是個小郡主,嫁人要四角俱全,實是不好意思說非你不可,往后我成龍成鳳了,還是要你,你可放心了?” 她坦蕩無忌,提起當初騙他哄他,只覺有趣兒,后悔是不會后悔的,重來一遍還是如此,面上掛著矜持的笑,打響算盤一筆筆問,你也沒有吃虧罷,至于武延秀,風尚需起于青萍之末,風壓根兒未起,干青萍什么事? “四娘——” 武崇訓眼角淚光閃動,卻沒有照單全收。 “你沒欠我的,人跟人,沒有什么應當應分,此一時彼一時,當日你肯答應一句絕不,如今你怕我顧慮為難,已是足夠足夠,我期盼的不是你踐行諾言,而是這些話說出口時,完全的真心?!?/br> 瑟瑟不明白,尷尬地抿了抿唇,回回他這樣眼潮臉熱地說話,都不像是說給她聽,倒像說給半空的神仙,又覺得壓根兒不需要弄明白,表哥還說過,人這一生時日長久,慢慢兒來,那她等著就是了。 要緊的還是給二哥、二姐報仇。 她揪住武崇訓的衣袖,切入正題。 “宮闈事,宮闈了!別說過百州府,四夷番邦,連兩京百姓,都不該陪著我擔驚受怕,我是這個主意,表哥以為如何?” 武崇訓哭笑不得,人家爭權,爭的是君臨天下,威加四海,瑟瑟卻全為一己私仇,又有點佩服,當真如此,算黎民百姓的運氣。 “臣不弒君?!?/br> 他開誠布公道明底線,“不愿,不能,做不出來?!?/br> “我也不弒君?!?/br> 瑟瑟把腳趾踩在他肩頭蹭蹭,面上帶笑,嗓音到底哽咽了。 “說來表哥不信,二姐最佩服圣人,死在圣人手上,她心服口服?!?/br> 這話真狠,武崇訓怔了下,李仙蕙的音容笑貌他熟悉之至,這點愿賭服輸的骨氣,也當真是她! 含著淚慢慢點頭承認,“是啊,二娘提過?!?/br> “可我的怨氣得有地方發,我們家也不能白背了賊名兒,他們冤枉我二哥謀反,我便當真謀了!冤枉我阿耶弒親,我便當真弒了!” 她句句鋒利,毫無避忌,武崇訓聽來卻不怕,簡直愛不釋手。 細細打量她,這花骨朵兒經了風雨,果然招展了。 rou貼rou的兩公婆,聞聲知意,他著迷她咬牙切齒的模樣兒,早知如此,作甚么事事攔在前頭,不讓她大發雌威? 瑟瑟噗嗤一笑,招手叫他靠近。 “我想了個好主意,以府監之矛擊殺府監,真才叫天理昭彰!” 武崇訓一聽就懂了,也覺此計甚妙,垂頭調侃。 “我阿耶又要賣了張家來投李家么?” 他握住她熱烘烘的腳丫往前推,搖椅不堪重負,頭重腳輕往下倒,武崇訓怕她頭暈,伸手來撈,卻見瑟瑟彎起手臂枕在腦后,很享受。 “女史道主弱則臣強,真是客氣,細細想來,當是主弱則臣病急亂投醫,若我阿耶支棱得起來,就憑圣人年近八十,阿翁又怎會首鼠兩端,左右亂跳?” 武崇訓默然無語,半晌不得不同意。 “阿耶不能滿足于春官尚書之位,不論君王強弱老幼,性情如何,只要提他再升半級,便肯肝腦涂地??ぶ?,當真要讓這樣人擔當群相之首么?比之前人,如狄相,如魏相,他……太不及了?!?/br> “從前我也敬佩狄相,也仰望魏相?!?/br> 瑟瑟不知怎的嗤笑起來,可是笑聲破碎,傷心斷腸。 “孝敬皇帝二十四歲猝死,先太子二十九歲自盡,我二哥,才十七歲!宮闈之爭,說白了,原與百姓無干!所以相爺們樂意管么,肯插手么?還不是由著君上想如何便如何!” 武崇訓安慰她,“宗室仇殺本是私事,相爺們是公器,原該無涉?!?/br> 這是事實,也是道理。 瑟瑟黯然點頭,做宗室時仰望帝位,汲汲以求時才明白,這世上并沒有一個人把皇帝當真龍,不過是舉起面旗幟,借來炫耀。 “反是阿翁姓武,管得我家半邊閑事,我那幾個兄弟倘若膽敢生出妄念,阿翁只照捧殺魏王府子弟的主意,便料理了?!?/br> 原來她還記得李顯有幾個庶子,從前不起眼兒,如今卻不同了。 滿京人心惶惶,女皇西幸長安的旨意一下,與恢復李唐正朔相提并論的,便是恢復自古以來的父子傳承。 武承嗣父子眼盲心瞎,正合捧殺,李重福卻未必…… 武崇訓眸光發暗,他已替她想在前頭了,只不必說出來敗興。 青玉大盤子里聳著座半人高的冰山,風輪架在后頭,虎虎地吹,那冷風夾寒帶水,嗖嗖打上面頰,冷得她半邊面孔發麻。 產后她莫名怕起冷來,室內用冰要搭褙子,今日顧著說話忘了拿。 “我們這些人,夫妻反目,父子相疑,兄弟鬩墻……都是應當的,可四鎮軍民不同,連張將軍、府丞,魏相等等,不該為這些事死了?!?/br> 武崇訓心底里絲絲顫抖,一忽兒明白過來,她這是把李重潤那份活法,也添到自己身上了。 不必再拿她去比武承嗣,比李顯,就算比圣人……也不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