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62節
“我算是明白府監怎么坑我了?!?/br> 郭元振牽唇冷笑,替他松開領扣。 觸手汗漬冰涼,頎長脖子上,還有幾道突厥巫醫施救的痕跡,拿白魚骨伏在手里刮痧,用力太大,鎖骨之間那道凹槽紅腫得凸起來,再抹西瓜葉汁消腫。 郭元振看了略感放心。 突厥因地利之便,醫者和藥材來自五湖四海,波斯、吐蕃、天竺乃至大食的草藥都有,只是價格比神都昂貴許多,譬如最尋常的刮痧,神都慣用銅錢玉環,這里卻以魚骨為佳,概因遠離海洋、黃河,魚最稀罕。 “未必是府監,昨兒我喝多了睡不著,想了半宿,他們算計他們的,倒也不相干,反正這里情形他們鞭長莫及?!?/br> 武延秀猶有余悸,哥舒英那樣人,哪怕插科打諢,有意收斂氣魄,也有種明晃晃的震懾。 “若說他是默啜的義子,恐怕就是前年劫掠河北道那個?!?/br> “原來是他!” 郭元振這便想起來,拍掌道是。 “他在相爺手里沒討到好處,過后圣人斥責,默啜請罪,說他擅自行動,已然革職。嘿!竟是紅口白牙張嘴胡說,不單沒革職,還當上葉護了!” 武延秀道,“默啜立了他做葉護,神都竟全然不知!” 郭元振也覺棘手。 默啜嘴上稱臣,實則借哥舒英刺探邊防虛實,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那回明面兒上遭狄仁杰擊退,回來卻升官做葉護,可見是有所得。 但看武延秀虛弱,拍拍他肩膀示意不可cao之過急。 “昨夜我冒認是你,年貌全然不對,那裴懷古又不會撒謊,嗯嗯啊啊,應對的處處漏洞,可是可汗看在眼里,卻笑瞇瞇地一句不問,葉護更是古怪,方才當面說起,也毫無異色,好像早識破了,昨夜不過順水推舟與我等做戲?!?/br> “閻知微呢,他是如何表現的?” 武延秀抬手撐住太陽xue,絞痛得他難以聚集精神。 郭元振氣惱道。 “真不知派他來作甚,竟是個坑貨,該他說話時蒙著臉裝醉,后頭我與葉護舞劍助興,聊入巷了,他又來打岔,說什么圣人寵愛淮陽郡王,不舍得婚配,拖到如今年紀老大,終于天降良緣?!?/br> 小寶插口,“嘿!哪壺不開提哪壺?!?/br> 武延秀聽得也直皺眉。 黑沙南庭藏龍臥虎,遠比他頭先以為的更兇險,外頭有個通曉漢語還會裝傻的彪勇武將,里頭這位葉護么,忠jian莫辨,撇開這二位,可汗與公主到底何樣人物,還全無頭緒。 反觀這頭,使官派不上用場,還避嫌疑,抻著姿態不來看望他。 其實看不看什么要緊? 受傷中毒小事耳。 可他們不來,如何商量應對?有這樣拖后腿的隊友,別聽郭元振抱怨的輕松,昨夜定是句句懸心,嚇得夠嗆。 滿懷歉意向郭元振,“難為你應付,全怪我不爭氣,沒抓住馬鞍?!?/br> “快別提了!” 郭元振不愛聽,抓住他手塞回被子。 “要不是突厥人來得快,我非揍他一頓,起風時他離你最近,怎不伸手?他官聲不錯,我當他古板而已,沒想到竟是個怯懦的小人!” 武延秀沉默了下。 恐怕就是因為太過耿直不屈,裴懷古才會在危急關頭,故意不救他吧?巴不得他死在王庭門口,不算使團罪過,又免了男子和親的屈辱。 “算了,大家都在一條船上?!?/br> 原以為真假郡王揭破,要來場大熱鬧,他一路密密打好腹稿,卻沒想到葉護高高提起,輕輕放下,根本不屑追問。 那倒也好,武延秀懈了勁兒,渾身發軟,眼皮子直打架,很想蒙頭睡過去,但心里空蕩蕩沒底,翻了幾回身,問他。 “我那幾樣兵器丟在沙里了,睡這兒真不安心?!?/br> 郭元振也是一腳踏空,有點無措。 “其實他們哪里在意來的是誰,起個由頭與圣人做親家就是了?!?/br> 武延秀默默半晌,翻個白眼大聲冷笑。 “合該把我三哥捆來!” 第149章 夜里郭元振不敢分散, 叫裘虎等編個排班,全在小帳里睡。 武延秀把大刀擱在手邊,弓矢橫在灶門前, 想想不放心,又把橫刀壓在枕下——突厥人沒枕頭,幾張薄羊毛氈卷個囫圇, 他便把橫刀藏在氈子里。 小寶經了沙暴,看他像看眼珠子,不理郭元振呵罵, 非得挨著他睡,睡相又不老實,年畫娃娃抱鯉魚似的, 抱住他小腿攏在懷里。 武延秀狠蹬兩腳掙出來, 聽他在夢里呢喃,說的不知何處方言。 迷迷糊糊,在夢里賞雪品茗,畫舫開動起來,岸上小娘子搖著手帕叫。 “誒——別走, 等等我!” 船行飛快,小娘子撲簌簌往后倒退,瞬間縮小成細點。 武延秀吆喝艄公無用, 胳膊一撐,跳出窗口,咣當跌進河里,奇怪那水竟不冷, 濕噠噠暖和和地貼著心口,一睜眼驚了下。 圈椅上端坐個年輕姑娘, 卻不是他朝思暮想那個。 她坐牢整張虎皮,一身遍地錦對襟掐腰長皮袍,翹著二郎腿,眼睛大大的,瞳色蔚藍,頭上勒根抹額,當心拇指大的青金石,映著坑底火光明艷澄澈。 姑娘正俯身觀察他。 稀罕地拿鞭梢碰了碰臉頰,百來根細辮子本在背后,辮梢上珠子刷拉拉垂到胸前,紅紅綠綠,五棱八角,全撞上他心口,冰冰涼。 “你把我男人藏哪兒了?” 是標準的漢語,武延秀愣了愣,四下張望。 郭元振、小寶被刀架著脖子,抵在她背后,裘虎那幾個沒在,帳篷外頭在行鞭刑,撲撲地悶聲,有人挨不住嗚嗚,但沒求饒。 “公主——?” 武延秀坐起來。 這才發現襟懷大敞,也不知是被小寶,還是眼前人扯開了,觸手淅淅瀝瀝大片水珠。 兩指夾住鞭梢推開,動作溫柔但堅定。 她噗嗤一笑,回身向持刀侍從道,“這人有點兒意思?!?/br> “公主漢語說的很好,比賀魯將軍強多了?!?/br> 武延秀由衷夸贊她,并不吝嗇恰到好處的驚奇。 拉過前襟優雅地整理衣衫。 昨夜巫醫幫他洗頭,方便處理頭皮傷口夾的細沙,那時不曾編辮,只松松挽了個大粗麻花,睡一夜松脫大半,長長發絲綴在臉頰,將好遮掩住他方正的下頜骨,只露出尖俏下巴,愈發秀致如女郎。 “那個笨蛋!” 她不屑與賀魯相提并論,挺直腰身向后坐穩,晃著腳尖得意洋洋。 “你以為你們那套很難么?我想學,一會兒就學會了?!?/br> 看他分明不信,梗著脖子背誦。 “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br> 抑揚頓挫,字正腔圓,倘若遮住面孔,活脫脫便是位關中貴女,這下子不止武延秀,連郭元振也面露異色。 她清清嗓子,又換一首七絕。 “御蹕何須林下駐,山公不是俗中人?!?/br> “原來公主喜歡崔御史,這多容易?” 武延秀笑著感嘆。 “他最喜攀附權貴,在神都尚不著公主,常自嗟嘆,倘若知道能做可汗的成龍快婿,定然把自個兒洗刷干凈打個包,掛在馬上就送來了?!?/br> 公主頓感失望。 “原來他是這種人,他很想尚公主么?” “公主不知道?” 武延秀納罕。 “那該怪那位教公主背詩的老師,功夫不到家呀?!?/br> “你細說說!” 公主騰一下站起來。 武延秀高聲應是,從容地比比手。 “我與崔御史同朝為官,常常相見,再熟悉不過,崔御史出身顯貴,二十幾歲就中了進士,樣貌又漂亮——” 抬手比住面龐。 “不似我等嬌弱,生下來白吃碗飯,崔御史嘛,身段勁拔,最愛打馬球?!?/br> 公主聽得心向往之,怔怔盯著他。 北地苦寒,外頭越冷,帳里火坑燒的越熱騰,武延秀從山明水秀處來,不習慣室內干熱,一晚上烤下來,面頰艷粉,唇角干裂地滲出絲絲血跡,一雙桃花眼卻還水盈盈地。 真奇怪,她向來愛慕肌rou遒勁有力,擅長騎射,能彎弓射雕之偉英豪,為何對著這么個弱質纖纖,踹一腳怕他吐血的玩意兒,也覺甚美? 看了半晌,忽地醒轉,怕被人發覺,愈要兇橫地喝問。 “打馬球怎么了?” 武延秀不禁笑了,移步到水盆邊探照頭臉。 沒個銅鏡,也不知他們日常如何梳頭,他欠身伸出長指,沾著清水順了順眉尾,再抹幾滴在唇邊,稍覺潤澤。 “不怎么?!?/br> 武延秀專心臨水照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