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63節
硬是把平平無奇的窄領白布長襯衣,穿出連身掐腰長裙的窈窕,混不在意前后男男女女,盯著他那副水仙之姿張口結舌。 “太平公主愛打馬球,他甘愿做公主的入幕之賓,自要勤練技藝,朝晚陪她游幸打馬,快活地很吶?!?/br> 公主徑自翻個白眼,收回目光。 只恨從前拜讀崔湜許多詩歌,想象他揮斥方遒,孔武豪邁,卻原是一腔熱望對溝渠,崇拜了這么個混人,懊惱之余,不由遷怒于引介者,憤憤記上一筆。 瞧武延秀施施然自在,猶在自賞,便大聲冷笑。 “哼!聞說太平公主已然四十高齡?胃口倒還很好!” 武延秀挑眉,似憂慮自家前景。 “怎么?公主的胃口……不大好?” 公主一愣,瞬時瞪圓眼睛,伸著脖子硬要逞能。 “我知道你們女皇養面首,好幾十個,嘿嘿,一把年紀,她吃得下么?” 武延秀微微皺眉,有些事,人家做得,你卻說不得。 默啜任用劫掠過河北道的哥舒英做葉護,已是野心昭彰,但還不如公主的口無遮攔更能證明,俯身求親,不過是他的緩兵之計。 “公主是說控鶴府么?其實府中多為詞臣,并非全是侍奉人?!?/br> 這話公主又不愛聽了。 她立起眉頭,把手里馬鞭折了折,睨著他語帶威脅。 “你不用與我耍嘴皮子,哥舒英呢?你搶了他的帳子,不怕得罪我么?” 武延秀目光在她臉上認真捋了兩遍。 姑娘十七八,任誰見了都眼花。 這年紀沒丑人,哪怕怪模怪樣的異族,這位公主芳名哲哲,皮膚緊繃,唇色鮮亮,擺出氣鼓鼓的架勢也很可愛,可惜突厥人粗野,她身上有股腥膻的羊羔味兒,叫他分外懷念神都玫瑰,一抹沖鼻的甜。 “你看什么?” 她摸完前額摸下巴,武延秀的目光帶鉤子,叫她覺得自己是一尾魚。 “我頭上有鳥屎么?” 比起宋之問畫像上的明媚燦爛,她本人神情轉換太快太活躍,反而露怯。 武延秀轉看她身后幾個侍從。 女人做男子打扮,高靴窄袖,皮革加身,手持王族才能使用的彎刀,見他趨近公主,一個個扁扁的面孔薄汗微起,不像是見慣場面的樣子。 領頭那個尤其魯莽,怕他唐突公主,竟抽刀搶到兩人中間隔開。 武延秀噗嗤一聲笑了。 “您這幾位侍從,比深閨里嬌養的小姐還矜貴?!?/br> 淡淡道,“我是公主的郎君,不住在這兒,只有住公主的帳篷?!?/br> 公主瞪大眼呆呆片刻,這才想起他南來何事,頓時提起馬鞭打他,卻不妨太急脫了手,氣得指著他鼻子大罵。 “呸!我帶你去見阿父,這就殺了你!” 兇巴巴的恐嚇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武延秀對她還算有耐心,緩緩逼近,丁點距離,被他走的步步生蓮,戲臺上卡著節拍起承轉合,那身段兒那亮相,一回眸一頓首,突厥人聞所未聞,一腳跌進大唐旖旎繁華的夢境,全驚住了。 直抵目標的武延秀不住搖頭。 對手太弱,他滿身本事無從施展,只得悻悻撿起皮鞭遞上。 因她坐著,糊里糊涂還不會伸手,便彎腰送到她懷里,馬背上桀驁的姑娘縮成小小一團,囁喏望他。 “你……你讓開!” 領頭的侍從揮刀便砍,刀鋒直指武延秀矜貴的頭臉。 武延秀眉心一跳,錯步向后飛退——不妨幾步開外,郭元振動作更快,鐺鐺金石劈砍之聲,驚得公主與那侍從面面相覷。 是郭元振暴起發難,踢得頸上彎刀滴溜溜劃出銀光圓弧,兩刀空中相撞,擦著公主面頰震落。 公主粗喘兩口,自覺丟了面子,拔足沖到郭元振跟前,刷地一巴掌,緊跟著又打侍從,卻被郭元振拽住手腕。 “公主何必打自己人?” 他輕飄飄頓首勸解,仿佛剛才并沒挨她大耳刮子。 “小的就是干這般活計的,譬如旁人持刀威脅公主,便是她們替您擋刀,這時候您打了,下回她們動作略慢些,豈不是砍在公主臉上?” 言下之意,方才那腳是他放水,不然公主已然破相。 說完放開她手,撿起彎刀遞給侍從,幫她仍舊比在自己脖子上,老老實實貼著帳篷重新站好。 他是一本正經,小寶在邊上忍不住笑出了聲。 幾個侍從大氣兒不敢喘,都垂著頭當什么也沒看見聽見。公主咬牙切齒,威風卻耍不出來,只怕再動手,這一個也有武功,只能恨恨瞪他一眼。 有人匆匆闖進來,嘰里咕嚕說了一串突厥話,就見公主面色發緊,指他道。 “走罷,我阿父要見你!” 兩個侍從抽刀做押解姿態,武延秀抹抹袖子,背手在身后,老實跟她走。 “誒!” 小寶嚷,“我們郡王也有跟班兒??!要去同去?!?/br> 卻被郭元振攔住,“別——” 他望著武延秀的背影微笑,“一個人才好孤軍深入?!?/br> 小寶頓時明了,“這幫蠻子眼拙,以為郡王不能打?!?/br> 第150章 “你快些!” 武延秀一瘸一拐跟住侍從, 公主瞧他跛行吃力,便很嫌棄。 “叫她們背你得了!” “多謝公主抬愛,但頭回覲見可汗, 萬萬不可托大?!?/br> 武延秀搖頭,捶著左腿自暴自棄。 “這條腿從前還好,這回遠來千里, 日日坐在馬上,才不中用,公主放心, 給我幾日好好躺著,必能養好?!?/br> 他能騎了幾天馬,就弱成這樣? 公主皺眉。 可汗的大帳相去不遠, 一個高大卷發的身影在門前徘徊, 正是哥舒英。 她沒好氣兒,趕上去把他肩膀一攘。 “你倒躲在這里,叫我好找!” 也不等他回話,自掀起帳門進去。 武延秀落在后頭,經過他時著意看了眼。 兩人身量其實差不多, 但并肩站著,就顯出哥舒英肩寬腰壯,又是另一種英武, 配上劍眉濃黑,虎目兇光,迎風昂首,竟有幾分嚇人。 武延秀當然不怕他, 不僅不怕,還笑的春光蕩漾。 “多謝葉護讓席之恩?!?/br> 哥舒英一笑, 露出大白牙,“只謝這個?” 武延秀兩眼瞟著他。 他的面孔與突厥人很不同,膚色介于唐人和突厥人之間,眉骨扁平,細長眼睛,右耳掛了串滴滴答答的綠松耳墜。 武延秀邊笑邊去掀門簾,故意出難題考他。 “還當謝葉護一瓢飲之恩,人在陋巷,不堪其憂,不改其樂?!?/br> 引經據典,唐人讀書少些都聽不懂,可是哥舒英懂了,還遺憾搖頭。 “誒,郡王……原來不似我以為的那般明敏?!?/br> 武延秀聽了這話駐足,一瞬解過味來。 要是郭元振在此,為求穩妥,定然不接哥舒英的話茬兒,只等萬事俱備再來對峙,可是他忍不住。 緩緩回首卻是瞠目一驚,哥舒英紅衣灼灼,綠松閃閃,赫然在咫尺之內。 武延秀淡淡道。 “我還當感謝葉護,爭取到這一晚好睡,讓我歇足了精神?!?/br> “這還差不多——” 哥舒英很滿意,摸了摸下巴,加重語氣。 “我還給郡王備了一份見面禮,稍后奉上,請郡王笑納?!?/br> 武延秀心中一動,哥舒英已屈尊替他打起門簾,擺手請他當先。 就聽帳子里轟然笑談之聲。 武延秀抬起眼來掃看場內。 客席共有七八個人,副使裴懷古板著張臉格格不入,右邊另有一位紅袍金冠的武周三品大員,正入鄉隨俗地舉著牛皮水囊,暢飲馬奶酒。 見他進來,在座之人都回頭來看。 武延秀一眼便盯住了端坐正中的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 他正當四十盛年,身著綠綾袍,頭發袒露,以丈許帛練裹額后垂,形容正與數十年前,玄奘西行求法歸來,描述的一般無二,碩大寬偉的身軀,強壯而毫無贅rou,一望而知是戰場上身先士卒的人物。 卷曲蓬松的絡腮胡子從兩頰掛到胸前,正中一撮細致的編了小辮子,可是胡子上酒汁淋漓,已經喝得半醉,座下也如公主,鋪了張金燦燦的漂亮虎皮。 至于他那把圓月彎刀,比侍女所用大出許多,刀柄上錯金鑲寶,鴿子蛋大小的青金石分外顯眼,卻隨隨便便撂在腳下,仿佛隨時預備跳起來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