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161節
賀魯惴惴然,心虛又后怕,不明白這外鄉人從哪瞧出了端倪。 武延秀試出他一絲漏洞,整個人都精神起來。 明眸桃腮,污泥不掩國色,卻有刀刻樣線條剛毅的高鼻梁和窄下巴,真真兒兼具男女觀音之相。 公主喜歡觀音,賀魯每每從過往商旅手中買到或是搶到,總要揣摩許久,再去獻寶,以便從公主的嬌嗔或嗤鼻中總結規律,投其所好。 唐人觀音男女并存,男觀音留八字胡,女觀音梳發髻或戴花冠,姿態婀娜,一手持凈瓶,一手輕輕搭在纖腰上。 所謂水月觀音,乃是一尊精致的白瓷坐像,觀音手持柳枝、凈瓶,以如意坐姿態停歇在巖石之上,腳踏蓮花,背倚滿月,輕盈悠閑的猶如水中之月。 “你討厭葉護,我就幫你干掉他?!?/br> 賀魯一聽就急了,“不不不,我不是,我沒有!” 武延秀笑著示意他低聲。 “只要有一點點討厭,就能殺人,我教你,我那手下——” 指齜牙咧嘴的小寶。 “會巫術,還會下毒,你們突厥人不懂這些罷?” 第148章 郭元振趕去的時候, 幾個突厥巫醫正輪番給武延秀念經,灌藥水。 他捂著肚子往一只頭盔里大吐苦膽,偶然抬起頭急切呼吸, 喘氣抽抽兒,直打擺子。 他抓住胡子花白的老者,生硬道。 “勞煩可汗cao心, 郡王想來水土不服,我們帶的大夫就能治了?!?/br> 哥舒英忙上來擋煞,笑嘻嘻解釋。 “巫醫斷的也是離鄉不適之癥, 您瞧,他喝的藥方兒,乃是上兩年神都太醫擬的, 并非往常治我們這些粗人的方子。他在沙子里埋了大半個時辰, 口鼻里進了穢氣,催吐是常理,這病癥不兇險,您且等等,過了今晚就好了?!?/br> 郭元振略略放下心腸, 推開老人,不情不愿地向哥舒英拱手。 “葉護親自料理,還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再要吃喝什么, 需得咱們大夫瞧過了才能入口?!?/br> “那是自然,自然?!?/br> 哥舒英一律答應,當面用突厥語吩咐巫醫聽命于郭元振。 幾人對這命令極之意外,卻不敢反駁, 互相看了眼,齊齊躬腰退下, 郭元振這才消了火氣。 “請問閣下究竟怎么稱呼?” 哥舒英分外客氣。 仿佛使團冒指郡王并非怠慢可汗,反是一片好心,而他完全明白對方的難言之隱,還代表可汗明示絕無怪罪之意。 “昨夜閣下自詡郡王與我拼酒,騙得我多喝了好幾杯吶?!?/br> 偏頭看看蜷縮在石灶前的武延秀。 他們身處葉護的小帳,說小其實也不小,正圓形狀,方寸十來步空間,圓心豎著一根碗口粗的烏木大料,撐起整個裝飾華麗的鮮紅頂面,紅絲絳打的絡子覆蓋烏木,掛滿了狼牙、獸皮、羊頭等裝飾。 以之為中心,帳篷高度漸次降低,但最低處仍可站直,圓壁是幾層厚麻布料疊摞而成,掛著羊毛編的飾物,地上鋪滿了花樣繁復的毛毯,再用大沙包毛氈隔斷出里外兩塊空間。 武延秀的臥榻鋪在最暖和的灶門前,連葉護的床褥都挪到邊上了,可他人還病懨懨的,吐得搜腸刮肚,唇上發烏,半閉著眼無力加入對話。 小寶跪著侍奉,熱湯婆子捂在腳上,捧熱茶湯湊到嘴邊,他卻不要。 哥舒英看了搖頭,心里罵他暴殄天物。 黑戈壁的水井都是半咸水,喝了只會讓人更加口渴,突厥人有些簡陋的辦法澄清咸水,成品勉強入口,但還是很澀,唯王庭深處有口珍貴的井,傳說當年骨篤祿可汗就是為了這口井,才把突厥王庭設在黑沙城。 井水的咸度比黑戈壁略低,親貴們賴以吃用,偶然拿來待客,算極有誠意,但哥舒英對武延秀另眼相看,特特送來十個葫蘆,裝了野馬泊的甜泉水。這東西來之不易,取用一趟耗費人力就罷了,保存它更艱難,要埋在沙坑深處,不然地面上曬兩日,再打開發臭發黑,還只剩半罐。 “瞧郡王這般形貌,當不是好酒之人?!?/br> 哥舒英里帶著一絲好奇,甚至是親近的味道,目不轉瞬地打量武延秀。 郭元振不軟不硬地頂了句。 “那葉護就看錯了,郡王的酒量比小人好得多,至于小人么——” 他臨陣受命,與哥舒英虛與委蛇大半個晚上,酒喝了,劍舞跳了,手把手摔過跤,稱兄道弟,還是沒能摸透這位并非出身王室的葉護是何來歷,照突厥人的慣例,這情形很是不同尋常。 “小人是郡王打小兒的伴讀……” 郭元振編瞎話張口就來,毫無破綻。 “帝裔皇孫皆有這么幾個奴婢,雖命賤,時間長了,也和兄弟一般。昨兒郡王丟了,我們正使一時慌亂,指小人冒稱,實是怕才見面,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犯了可汗忌諱。倘若早知道王庭有您這樣清明能干的葉護,就不必撒謊了?!?/br> 半是吹捧半是試探。 “我們唐人有句俗話,撒一個謊,得百來個謊來圓,您瞧,如今不就是這么回事兒么?唯有請葉護體恤,可汗面前,替我們張張嘴?!?/br> 袖口一翻,滿把拇指大水滴形的藍寶在哥舒英眼前晃了晃,塞到他手心,退后半步長長作揖。 “偏是葉護救了我們郡王,可見天垂憐,也是有緣?!?/br> 天垂憐……可是這苦寒暴曬干涸之地,沒有天,也沒有神。 “天下可憐人多了?!?/br> 哥舒英攤開手掌,垂著眼把玩幾枚藍寶,無情無緒地道。 “你們南來的人不知道,從這兒到西州,一路不單水井罕見,還有大風,除了旅人、突厥人、吐蕃人的皚皚白骨,沒有任何路標。倘若為了抄近路,改走人跡罕至的路線,就任由沙漠擺布了?!?/br> 他語調很平常,可是落在武延秀耳朵里聽,就從中品出些許悲涼的味道。 郭元振也不敢往深里打聽,住在大漠,指望全家人整整齊齊,恐怕是難,何必提起人家的傷心事? “小人區區尋常,哪敢去西州?到這兒就掉了半條命了,只有葉護這樣的英雄好漢,才踏的平千里大漠?!?/br> 頓一頓。 “合該我們郡王命里帶喜,撞上貴人?!?/br> 哥舒英哼了聲。 那邊武延秀又是一陣狂咳大吐,小寶摁他不住,將近八尺的身長,在毛氈上翻騰起伏,如長蛇慘遭剖腹,催肝斷腸,扭曲痙攣。 他掃了眼郭元振,沒走近去料理。 人嘛,都一樣。 對受了自己恩果的人,就是比施恩于己的人更親近。 哥舒英也是如此。 明明從流沙旋渦中救下武延秀的是賀魯,可是聽了郭元振這么幾句心誠意摯的仰賴感謝,他就飄飄然起來。 擺手謙遜道。 “小事,你們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們信明尊,唯有行善之人敬奉的圣火,才能長明不熄?!?/br> 郭元振立時明白,對著正北方向做出禮敬的姿勢。 突厥人信奉拜火教,用毛氈制作明尊,放進皮囊隨身攜帶,每到一駐地,便用奶脂酥油涂抹圣像,掛上高桿,再在牙帳前方生一團熊熊燃燒的大火堆,作為祭拜。 禮畢,他轉過頭不解地問。 “昨夜公主在帳外窺探小人,定是十分不滿,才逃席而去,可為何葉護待小人倒很親熱?不嫌棄小人品貌不堪,試了小人的身手,又試言語?!?/br> 哥舒英哦了聲,理所當然道。 “我與公主情同兄妹,自然要替她查考未來夫婿人物,嘿嘿,其實昨夜我便疑心,人說李家男兒都生了一雙桃花眼,瞧人含情脈脈的,您嘛——” 他一笑。 “虎勢龍形,不似風流人物?!?/br> 郭元振嗯了聲。 “葉護真是客氣,沒說小人粗陋,如狼如虎?!?/br> “虎狼之詞……” 哥舒英哈哈大笑。 “在漢語中可不是好話,向來是罵我們這些草原沙漠上討生活的賤民?!?/br> 郭元振面上波瀾不驚,只慢悠悠瞥了瞥他腰上掛的銀鞘長刀。 “小人也聽說,突厥王族慣愛用一種從大食國來的彎刀,一半像劍,一半像鐮刀,刀刃很長,彎曲如半個圓月,揮舞起來便不斷劃出圓弧?!?/br> 哥舒英愣片刻。 他是個毫不掩飾的人,抬起銀鞘長刀在掌心旋轉。那刀長近兩丈,耍弄起來虎虎生風,人也好,兵器也罷,都便不得近身,他賣弄夠了,大笑著痛捶郭元振肩頭,搖手掀簾而去,瞧那意思,竟是把小帳讓給武延秀用了。 裘虎等并肩擋住門口,郭元振兩步沖到武延秀跟前急問。 “你沒中毒罷?” 武延秀腸胃泛酸水,一張嘴就冒味兒,艱難地擺手。 小寶扯狐裘蓋住他腿腳,這地方別的沒有,各色各樣皮毛應有盡有。 “不是中毒,郡王鼻子靈,受不得這股子羊sao味兒,才您來之前,他們硬灌了一碗羊下水,那味兒……” 武延秀聽不得這個sao字,張嘴又吐。 小寶忙替他捋胸口拍后背。 “別琢磨別想,您就想那嫩筍尖兒拌的小菜,綠豆糖水,冰盞銀臺?!?/br> 武延秀吐得人都虛脫了,竟是為這個。 “埋沙里沒事?” 小寶道是,“沒埋一會子,他們那藥也靈,用上就清醒了,要不是……” 及時打住了,武延秀感恩地望了他眼,急向郭元振道。 “他們以為我姓李?!?/br> 頓一頓,咽下發苦的膽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