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69節
武延秀長到這么大, 摔摔打打,從沒人護持他,他也不欠任何人情面, 想如何便如何,凄清孤苦,但也格外恣意痛快。 看武崇訓吃癟, 遠比氣得武承嗣嘶吼咆哮更過癮。 他賣弄的抻開長指在下巴上撫了一回,強調極明晰的唇線。 世上哪有笨蛋美而不自知? 他美的全無瑕疵,更要展現, 汗水滾滾而下,就頓在喉結,亮晶晶一滴, 猶如邀人共賞, 豆蔻張口結舌,耳根子發燙,忙慌亂避開了眼神。 他清清嗓子正色道,“郡主非得這會子上去,我不敢招攬, 還是拉三哥一道罷?圣人看重三哥,萬一被羽林抓個正著,有三哥在, 板子打不到咱們身上?!?/br> 瑟瑟驚喜,“是么?” 眼巴巴望著武崇訓,“表哥,你說呢?” 武崇訓五指抓著椅背不吭聲, 武延秀又賠笑致歉。 “照理說,嫂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 不該推脫,可半夜翻山不是鬧著玩兒的,豺狼虎豹好說,打板子么,我替她就是了……就怕萬一出點子別的事情,我怎么向三哥交代?” 摘下弓韜拍在案上,以示尋常野獸不足為懼,要出事便出在他身上。 布面的口袋正面繡虎皮紋,扎口處磨得半舊,給香軟細潔的閨房添上一絲汗氣。瑟瑟順著他白花花被鹽漬色的袖口往上瞟,發覺單論身板,這小叔子比武崇訓還可觀。 她心下也猶豫,倒不是怕拖累武延秀見罪于圣人,而是怕武崇訓嘮叨。 計較再三,這么大的事,她非得親身見證,因轉頭道。 “表哥,不然——你抱我上去罷?” 滿臉大義凜然,豁出去了的決絕,武崇訓簡直招架不住,氣得心頭發懵。 武延秀妙目來回一掃,瑟瑟那樣兒,活像花和尚良心發現,要舍棄了rou體凡胎去奉佛祖,嘴上說的漂亮,滿身滿臉的不情愿。 就這——武崇訓要還不明白,就是個大傻子! 他笑得渾身亂扭,按捺不下。 丹桂生怕武崇訓下不來臺,忙插口進來。 “郡主不會騎馬,怕明天爬不上嵩山,非要今晚上去,郡馬您瞧,還有什么萬全之策?照奴婢想,圣人清早即起,這會子,一路上都站滿了羽林罷?!?/br> 武崇訓這才鬧明白原委。 這狗屁不通的主意,果然只有瑟瑟想得出來,也只有武延秀認真談論,一時又氣又笑,先打發不相干的人。 “丑前五刻,太常卿就要在神座上擺蠟燭了,你通宵不得睡,回去罷?!?/br> “得嘞!” 武延秀起身向瑟瑟告辭,轉過臉,有些譏刺地看著武崇訓。 “宮闈重地,原該重重把守,但此間修葺不大嚴密,圍著湖水高高低低,要守也難,畢竟山里,野豬也有,狐貍也有,三哥盯緊些,別叫人鉆了空子?!?/br> 他當說笑話,白眼左一挑右一撇,濃眉亂飛,一時八字一時倒八字,仗著面孔太俊,做怪樣也可愛,瑟瑟從沒見人這樣放飛肆意,笑的前仰后合。 武崇訓沒料到他說話這么難聽,錯愕驚住。 轉過味來,便明白武延秀仗著張面孔竄竄跳跳,無非是回敬方才不準他跟從郭元振的怨氣。 “你別忘了,我也干過一年羽林,御前的規矩,比你懂?!?/br> 覷了他一眼,施施然換出笑臉。 “我瞧抱上去也是個法子,朝辭來——” 指著武延秀。 “跟六郎跑一趟司政院,問千牛衛庫房借一副腰輿出來,就落我的印信。將好他管刀劍器皿,咱們也走一遭裙帶兒?!?/br> 武延秀不意武崇訓真肯陪他斗氣,愈發覺得有意思了,撇唇一笑。 “三哥啊,咱倆的買賣可得有來有回???” 一面說,提起弓韜甩在背上,瀟瀟灑灑地走了。 瑟瑟懶得過問武家兄弟共謀何等買賣,眼看朝辭跟他去了,簡直老鼠落在米倉里,跳起來走近,切切問他。 “表哥,你真肯抱我上去?” 武崇訓站起來撣了撣衣袖,換出正經神色。 “我與郡主尚未成婚,豈能有肌膚之親?你去換身便利衣裳,我陪你慢慢兒爬,實在爬不動……” “不拿腰輿嗎?” 瑟瑟急了,“停在半道兒上不是更難看?” “登峰之路只有一條,起了頭兒,斷沒有半途而廢的道理,不然天一亮,御輦動起來,你我困在路中央,幾百人看熱鬧丟臉,還犯了御前失儀的罪過?!?/br> 武崇訓話頭一轉,音調忽地有些肅殺。 “郡主怕自己不成事,連我也不信么?” 瑟瑟連連眨眼,恍惚覺得他意有所指,說的好像并不是夜翻嵩山。 “別瞪了?!?/br> 武崇訓負手催促這不開竅的女郎,“換衣裳去?!?/br> 瑟瑟往內室走,忽地遲疑問,“表哥,不帶刀劍呀?山上有沒有老虎?” 武崇訓懊喪又有點賭氣,“你別聽他胡說八道?!?/br> 看瑟瑟站著不動,“我赤手空拳也護的住你?!?/br> 武崇訓在外間等,丹桂和杏蕊跟進來翻衣箱。 瑟瑟還沒學會騎馬,向來不穿胡服,但李仙蕙有,不知被晴柳塞在哪,兩人埋頭大找,丹桂越想越不是事兒,挨到瑟瑟身邊。 “郡主,淮陽郡公……故意攀扯,您瞧把郡馬氣得?!?/br> 瑟瑟對著鏡子拆發髻,嫌簪環太多,大鳳冠八個腳勾住發絲,越著急越拆不開,聞言先嗯了聲,過會兒回過味來就笑她想太多。 “他才多大?還沒我大!” “明明大你好幾歲!他是臉嫩?!?/br> 丹桂不好意思明說,杏蕊插了句,“你臉紅什么?是他挖墻腳?!?/br> “呸呸呸!” 太難聽了,丹桂提聲支使她,“你別說話?!?/br> 杏蕊翻了翻眼皮。丹桂左右為難,瑟瑟漂亮,武延秀更美得令人目眩,人說紅顏禍水,看女皇就知道了,女人對美人照樣沒有抵抗力。 “總之您離他遠點兒!” 瑟瑟輕輕一笑,沒當回事,“我就是瞧他挺好玩兒的?!?/br> 鏡中丹桂憂心忡忡,瑟瑟拿玉簪晃了晃,引不動她眼神,轉身認真答應。 “別cao這些沒邊沒沿兒的心,你有空盯著我,不如囑咐豆蔻幾句?!?/br> “郡公哪看得上她呀……” 丹桂喃喃,那頭杏蕊翻出窄腳的袴奴和短衫,過來兩人幫瑟瑟換上,綁腿腰帶扎好,推到鏡子前一看,瑟瑟哈哈笑出來。 “竟成了個獵戶!” 她在鏡前叉腰弓背,越看越好笑,一輩子沒這樣打扮過,倒也俊俏。 一面照,一面問丹桂。 “你怎么不提防表哥?孤男寡女,深夜上山,得虧女史顧不上,等她知道,非指著我鼻子教訓三天三夜。你放我去了,明天她打你的手板?!?/br> “郡馬不一樣?!?/br> 丹桂拽了拽她領口,另理了個包袱。 “水囊沉重,讓郡馬背,您帶幾樣小點心,記得跟郡馬分著吃,上去了大家都餓著,完事兒下來才能吃飯,您這后半晌連明天一天,夠受的?!?/br> 瑟瑟以前不愛聽她們偏心武崇訓,現在聽,感受又是兩樣。 她提出來,兩樣都塞到武崇訓手上,理所當然道。 “我人不讓你扛就不錯了,東西全歸你拿,我的力氣,省點兒是點兒?!?/br> 偏頭問他,“行嗎?” 武崇訓無奈,看后頭丹桂跌足抱歉,便知道原不是這么安排的。 可是他對她,真是一腔‘有事弟子服其勞’的熱忱,唯一那點顧慮,便是害怕越做的多,在她眼里越不值錢,反不如有些人油嘴滑舌的分量。 “走罷,待會兒宮門下鑰了?!?/br> 他含糊道,轉身領在頭里。 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金烏圓滾滾直往湖里墜。 兩人順著宮道從角門出去,只覺周遭格外安靜,煙紫色的光影把朱漆梁柱、白墻、青瓦涂抹得幻彩繽紛,監門衛一句句高聲念出換班的口令。 瑟瑟興致勃勃,武崇訓卻有點失落,瞟了兩眼,輕聲道。 “人說夏天的夕陽最美,神都地勢平坦,好容易來了這兒,也沒好好看?!?/br> 瑟瑟心念一動,“那我們坐下看看再走呀?” 武崇訓沒聽見似的,往前趕了兩步,瑟瑟大聲問。 “你愁眉苦臉地干什么?” 武崇訓搖頭否認,“看夕陽不是隨隨便便的,要跟知己?!?/br> 他說著這樣沉重的話,目光卻并不灼人,安安靜靜的步伐,仿佛一汪平靜的湖水,瑟瑟的無名火也消了,發現跟他兩人待著,不說話也不別扭。 路修得很好,鋪了青石板一轉轉拔高,道旁樹木越來越密集、高大,仿佛一倏而功夫,日光的燥熱就褪盡了,天還沒黑,湖面已經沉浸成一種幽幽的深藍,瑟瑟被美景吸引,走到拐彎處,拽著枯藤,仰頭看天上的云。 那云一團團的,又深又濃,層層疊疊,像武崇訓紅袍下擺的云水紋。 她烏濃的側影更往外探出去,修長流麗的線條毫無遮蔽。 武崇訓茫然痛苦地看了眼,想起她搬進王府的第一場家宴,還肯熱辣辣地盯著他瞧,燙得他直往后縮,現在卻當他是盤子里的菜,愛吃不吃。 “郡主……” 他想催她,瑟瑟一回眼,亮晶晶的眸子在夜色里像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