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68節
“什么了不起的阿物,就是個大壇子,比房子還大,上圓下方,和廟里一樣,燒香供奉,拜拜就罷了?!?/br> 咿咿呀呀一片嘶聲。 有人道,“了不得,敢說這個話,明天山上神佛降雷劈你?!?/br> 武崇訓嬉皮笑臉應他。 “喲——這么說你是有錢的?那剛好,你打個金人敬佛,保你嬌妻美眷也有,良田千頃也有,只把那金腳底板敲下來給我罷?!?/br> 眾人大笑,那人甩手賭氣,“我有金人,我還干這個營生!” “瞧見沒?” 武延秀不讓他走,拽住胳膊遙遙指向嵩山的主峰,峻極峰。 “四年前,那座山頭上立了塊封祀碑,碑文是我二叔寫的,有兩句甚妙,你要寫得出,金人也不必,圣人自賞賜金銀于你?!?/br> 人皆問,“如何妙法兒?求郡公透露透露?!?/br> 武延秀心情甚好,愿意陪人玩笑,板著臉當院兜了半圈,見人把酒壺藏在樹下,掏出來便小啜一口,悠悠然吟誦。 “心懸萬月,從雁塔而乘時;足馭千花,自龍宮而應運?!?/br> 有人聽了神往,“足馭千花……嘶,真是風流??!” 武延秀莞爾一笑,指他道,“不錯!我瞧你有入控鶴的苗頭?!?/br> 滿院子人哈哈前仰后合,他熱得久了,終于回到地盤,邊逗樂子,邊痛快扒拉掉皮質的護頸、護肩、護臂,露出貼身的白絹里衣。 這衣料太薄,汗水貼住皮rou,更顯出他紙片般削薄的身姿,混在糙漢堆里,飛眉入鬢,嘴唇殷紅,活脫脫是一枝花。 眾人都被他揍過,不敢明著輕薄,卻忍不住不看,裘虎一把撈他出來。 “散了散了,明天三更起來?!?/br> 推他到墻角說悄悄話,“偏你沒在,剛才你那相好來了?!?/br> 武延秀沒反應過來,“我什么?” “還瞞我?” 裘虎擠眉弄眼給了他一拳。 “你可真行,我就知道她不是凡人,漂亮成那樣兒,是女官?還是楊家、裴家的女兒?你膽兒真肥,在這兒也敢勾搭?嘖嘖,果然是這個!” 欽佩地豎起大拇指,想姓武的,平時瞧不出,相親事就不一樣了。 壓聲道,“約你后半夜見面,怎么樣,晚上燉只雞,才我叫伙房預備了,就是沒有山參、枸杞,怕勁兒不夠?!?/br> 武延秀腦子轟地一下炸開了,熱的臉上紅痕都別有風味。 “不能夠吧……?” 裘虎頓時起了疑心,咂摸著瞧他。 武延秀推開他拔足往屋里沖,沒一刻穿戴制服出來,鎖子甲又罩上了。 “別別!不是這會兒!” 裘虎跟在后頭喊,顧慮保密,緊追兩步,齜牙叮囑,“后半夜!二更!你這會子去不穿幫了么?” 武延秀已跑了,忽地剎住腳回來,弓韜惡狠狠頂在他咽喉威脅。 “你再敢多看她一眼!多提她一句,你瞧著,我把你往死里坑!” 裘虎愕然,他娃兒都抱兩個了,再說娘子也會使菜刀! 出了司政院,武延秀的步子就慢下來,一步步穩穩地走著。 兜鍪熱烘烘發燙,汗水直往下淌,扎得臉上傷口火辣辣的痛。 可他心里冰涼,冷靜的像含著冰棱子,盤算瑟瑟找他何事,為何不去找武崇訓?才琢磨出個道道,大門口被宮人攔住了。 他亮出千牛衛腰牌,不多時瑟瑟轉過泥金落地屏出來,幾個宮人跟著,環佩玎珰,香風細細。 他正色垂首,弓腰回話,帶得全身鎧甲嘩啦啦響,“郡主的吩咐,下官細細琢磨過了,行不得,還請郡主收回成命?!?/br> “我還當你的膽子比旁人大呢?!?/br> 瑟瑟寄予厚望,連射箭之辱都撇下不提,滿以為他來得這么快,必是一口答應,喜滋滋奔出來相見,沒想到落了個空,就撅起嘴。 武延秀便知猜中了她的心事,含笑微微抬頭。 錯落的門廊像幅畫框圈住她,殷紅櫻唇撅得高高的,抹得油汪汪發亮,帶兩粒細細的金漬,肩頭裹著砂綠遍地金的帔子,一只蔥白繡鞋蹬在門檻上,這大熱的天,她在屋里大概用冰厲害,竟還穿戴錦緞。 “非是下官膽小,實是郡主身姿嬌弱,經不得夜里風寒?!?/br> 瑟瑟惱火地質問,“那怎么辦?你們都上去了,獨我在底下仰頭看?” “辦法么,也不是沒有,就是要商量好,別出紕漏?!?/br> 說話的當口,武崇訓從后門進屋,聽說她在前頭,轉過來就很意外。 “誒,六郎?” 他以為武延秀去而復返,是跟他話沒說完,“堵在這兒干甚么?” 瑟瑟幾天沒見他,氣早消了,見他腰上掛的金紅荷包,正色奪目,且招搖地繡了一大叢芍藥,便有些高興,不過當著外人,不好意思拽未婚夫的袖子,遂扭著臉嘀咕。 “我哪知道你弟弟為什么拿張腰牌求見?!?/br> 一面說一面走在頭里,兄弟倆相視,都笑女人的小性子沒完沒了。 宮人內侍內院侍奉,從未見人全副鎧甲,連面目都罩住了,邊見禮退讓,邊好奇地張望。 三人進屋分賓主坐下,高椅上鋪著牙席,觸之冰涼。 武延秀環顧四望,贊嘆這房間果然是瑟瑟的路數。 幔帳重重墜地,不是赤金便是正紅,兩人合抱的大青花甕養滿了紅蓮,有開的正艷的,有含苞的,一捧捧赤紅杳杳,火光迸射。 窗下置了張繡花臺,人字架上撐開清淡的水墨畫,必是武崇訓的手筆,給她做繡樣子用,可畫上山水點綴小舟,遠山浮云蹁躚,到繡面上,就添了幾棵火紅的柿子樹,角落堆著幾只竹筐,亦是塞得滿滿當當,一下子把悠然退隱之意,改成了春耕秋收的熱鬧,就差兩個總角的胖娃娃。 五尺長的青玉盤子里供著冰山,水化下來,浸著拳頭大的水蜜桃,黃澄澄的木瓜,大串葡萄,李子、杏子、紅透的櫻桃。 武延秀久在千牛衛,風里雨里等閑事,難得進屋享受,翹著腳很閑在。 豆蔻轉出來,盤子里兩只小碗酸盛的甜果子羹,這兩口子胃口都小,不防一抬眼,被個鐵人唬了一跳,扎手扎腳地愣住了。 武延秀哼笑了聲,也不客氣,召她過來,仰脖一口飲盡,笑嘻嘻問。 “嫂子,您那主意,問過三哥么?” 瑟瑟枯著眉頭把兩手攥在懷里,沒好氣兒,“那還用問?連你都說不行?!?/br> 武延秀噗嗤一笑,閑閑瞥武崇訓一眼,還勸,“原就是個爛主意?!?/br> 親昵地招呼丹桂,仿佛常來常往。 “郡主不肯戴帷帽,你便該勸著些,哪能由她拋頭露面,到處亮相?尤其行宮男女雜處,缺了約束,便是太子殿下不理論,三哥聽說,又要生悶氣?!?/br> 丹桂有些發呆,嗯了聲,不知如何回話。 見慣了武崇訓那樣持正守禮的男人,事事有個規矩,又怕他想歪了,以為是她開門揖盜,引了這頭狼進來。 武延秀三口兩口吃盡,暢快地舉起空碗問豆蔻。 “小阿姐,再來一碗,真好吃!” 雖然面目全非,但那副肆意瀟灑,甚至帶點兒囂張的態度還是很特別,豆蔻一瞬間領悟過來這人是誰,傻乎乎啊了聲,兩手抱著碗去了。 瑟瑟抬眼,“六叔把那東西摘了罷?!?/br> 武延秀從善如流,抬手就摘。 瑟瑟大驚小怪地咦了聲,挽起袖子走到他跟前,想扳起脖頸看傷,才起勢轉過味兒來,訥訥嘖了聲,折回座位坐下。 “丹桂——你來瞧瞧,這是琴娘那種熱疹子不是?” 丹桂察言觀色,瞧武崇訓四平八穩的坐著,仿似無事,可是背后朝辭抹脖子瞪眼,她便知道麻煩,垂頭提步上來,抹下袖子隔住肌膚,仔細掰著武延秀的脖子看了兩遍,轉身回話。 “郡公臉上傷口是熱的,汗漬蜇太狠,不用上藥,洗干凈別捂著就行?!?/br> 瞧武崇訓臉色實在不好,小心翼翼道,“郡馬您說呢?” 瑟瑟這才想起他來,眼神一瞟又收回去了,臉直直朝那頭,錯不開眼珠。 鎖子甲燙出的紅痕密密交錯,蔚為慘烈,擱在他臉上卻不難看,仿佛有些胡女故弄玄虛,臉上掛張巴掌大的金紅絲網,影影綽綽,愈見嫵媚。 惋惜初見那件幞頭遮蔽太過,一俟摘掉,濃艷的眉目張揚閃亮,一雙桃花眼波光瀲滟,情意綿綿呼之欲出。 而且他右下眼瞼有顆淚痣,長得真是地方,不挨那么近壓根兒看不見,將好把雙含情帶媚的桃花眼勾勒出一絲端方矜持,不容輕辱的烈性來??匆娏?,就難免浮想聯翩,想他流淚時那顆痣什么樣兒,潑酒、潑水上去,又是什么樣兒。 嘴上噓寒問暖,“十六衛規矩這么大?好人都熱壞了?!?/br> 又叫杏蕊,“把那冰山挪到六叔后頭,你瞧他背上汗?!?/br> 還嫌不足,“打個冰手巾來?!?/br> 武延秀的第二碗果子羹加了料,入口就嘗出來了。 黃桃切的碎碎的,拌著葡萄干,淋了蜂蜜,他吃相也斯文了,小金勺拈在手里,冰涼的貼著唇尖,直甜到心坎兒。 鬼主意轉了七八個,忽地沖瑟瑟一笑,“嫂子,讓三哥抱你上去唄?” 瑟瑟臉上騰地飛起紅暈,咬著唇道,“……那怎么行?” 武延秀乖巧地轉頭再看武崇訓,說話就很有一套了。 “也是,三哥何等樣尊貴人?遙領揚州大都督,哪能做這種擔擔抬抬的粗活兒,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勞。這種事兒,還是我們小輩子跑腿才對?!?/br> 瑟瑟抿唇發笑。 多難得?有人掉書袋,她竟然聽得懂。 整本《論語》昨日念完,女史的考題只錯了一道,她望向武崇訓,想得他一句半句夸,卻見他寒著眉目巍然不動,簡直掃興。 武崇訓快把茶杯捏爆了。 這兩人打啞謎,當著他的面兒有來有去,簡直當他不存在!尤其瑟瑟,笑什么笑,滿臉嬌羞,到底在說什么! 第7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