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70節
巖壁上鐵線蕨茂密叢生,細細的枝條柔韌卻帶小刺,刷地抽上瑟瑟面頰,正像九節鞭,疼得她嘶了聲。 武崇訓想替她看看,她反手抹了把,血蹭在草上。 “表哥叫過我四meimei的,現在怎么不叫了?” 瑟瑟折了根細蕨盤在手里,低聲問,“是怪我拿捏你么?” “不是?!?/br> “又扯謊——” 她狠狠瞪過來。 明明鋒利如刀刃,可水色盈盈,又像脈脈含情,武崇訓走了神,她要想殺他就好了,時刻拿這種眼神盯牢他。 蹀躞帶上銀刀子和小算盤因他的顫抖,撞著響起來,攪在風中叮叮當當,他不需要鼓起勇氣,這問題常日盤亙在嘴邊,一不留神就溜出來了。 “你喜歡么?” 有點出乎武崇訓的意料,她認真想了一會兒,篤定道,“喜歡的?!?/br> “我喜歡人家待我好,我知道誰待我好?!?/br> 再補充,“就算是武家人,對我好,我也喜歡?!?/br> 武崇訓嗯了聲,松弛下來,她肯領情就足夠。 腳下樹木成林,三陽宮各處亮起燈火,宮苑里花紅柳綠,略顯雜亂,畫中游那條棧道就很純粹,像一掛珠鏈墜在半山腰。 武崇訓含著笑,正要開口再訴幾句衷腸,忽聞嗖地一聲銳響。 一道火箭從宮門騰空而起,刷地沖上半空,將將及著他們所在高度閃了閃,照得樹梢雪亮,轟地掉下去了。 兩人都嚇了一跳,武崇訓跳到瑟瑟身前張臂戒備,還是瑟瑟先反應過來,這是武延秀知道他們上來了,故意使壞。 “六叔真調皮,表哥,為什么他從不跟大表哥來梁王府???” 武崇訓沒回答。 兩人默默走了一程,路越黑,她跟他的步子越緊,其實武崇訓懷里就揣著火鐮,可他偏不想用。 “有人生來就不招爺娘待見,也是沒法的事?!?/br> 好一會兒,他以為瑟瑟走神了,才聽見她道,“是啊,譬如我阿耶?!?/br> 第74章 雨是半夜下起來的, 潤物無聲,初時只打濕了瑟瑟睫毛。 武崇訓虛虛攏著臂膀,抬手在她頭上, 擋不住什么,可風一吹,兩人都不自覺往近靠了靠。 瑟瑟回眼望他, 這正經八百的郎君,根本不敢垂眸,瞪住烏漆嘛黑的前方, 仿佛那里有個目的地。 “表哥——” 她忽地駐足。 武崇訓收勢不及,轟地貼上她后背。 熱烘烘皮rou,周遭越冷, 觸感越明晰, 他無法抑制地攏緊雙臂抱住她,瑟瑟側頭才要吻他嘴角,他就撇開了。 一方橫行無忌,一方咬牙隱忍,方寸之地經不起她幾下折騰。 她近一分, 武崇訓的唇就抿緊一分,到末了豐軟的雙唇幾乎抿沒了。 他是那種敦厚的英俊,坦然持重, 越被威逼褻瀆越有美感,單是抿唇這些微的動作,便激發下頜隱隱棱角,仿佛極其艱難, 極其忍耐。 瑟瑟愛看他為難。 不卑不亢,又羞惱自責, 為那一點心猿意馬,倘若司馬銀朱在場,他能請下她的竹棍,自笞五十以儆效尤。 可是活人怎么經得起忍了又忍? 瑟瑟往他唇上蹭,裝出嬌小姐聲口,含混低語,“我冷?!?/br> 武崇訓不退了,“冷就老實些?!?/br> 抿唇貼她,是拒絕,也是柔情纏綿的碾磨。 “老實也冷?!?/br> 瑟瑟在他懷里從容轉身,“你抱緊些?!?/br> 衣料窸窣鬧得他頭暈,更別提柔軟的接觸,武崇訓面孔發白,一雙臂膀散了形,目光虛弱地落在地上,“那邊兒避避罷?!?/br> 他推著她肩膀向前走,山壁里一個狹小的凹槽,足夠兩人坐臥。 武崇訓掏出火鐮子,瑟瑟大大咦了聲,他此地無銀,“原預備這時候用,方才用了現下就沒了?!?/br> 瑟瑟輕笑,等他收拾地下雜草碎石,脫了外裳鋪出一塊陣地,便坐了。 候著他磨磨蹭蹭,并肩坐下,才脫衣裳。 武崇訓活像見了鬼,蹭地竄起來。 “干什么?” 她滿臉無辜,“表哥轉的什么齷齪主意?見人脫衣裳就想歪了?” 搭手擰他肩膀上的水,提醒道。 “二姐說你們往終南山打獵,打不著不準下來,慣來天當被地當床,生火也會,草稞子編枕席也會,竟是騙我嗎?” “確是山上過夜的,不然我不敢帶你走這趟?!?/br> 武崇訓把火鐮子遞給她。 那時大家男女雜處,心無旁騖,也脫大衣裳,也晾曬鞋襪,客客氣氣斯斯文文,不像挨著瑟瑟,似個孔雀比在近前招搖。 強作鎮定道,“你歇著,我去生個火堆?!?/br> 他手勢純熟,樹枝搭的三角架,底下松松填上枯枝敗葉,火苗一咬,熱力迫人而來,瑟瑟舒坦地唔了聲,脫了鞋擱在火邊,叉手解開半濕腰帶,她的衣裳比別人都繁瑣,腰帶上又是珍珠又是珊瑚珠,滴滴答答一串。 這回武崇訓不敢反應了,眨半天眼,往遠躲了躲,瑟瑟把腰帶繞在手腕上,湊近火堆去烤,閑在道。 “可惜下雨沒星星,我瞧表哥書架上有星圖,不然教我認個織女星?!?/br> 說起這些總叫他放松。 武崇訓懸了半天的心腸,后知后覺意識到,瑟瑟對他有種信任,在他面前是坦然無矯飾的,又或是如今的她壓根兒在任何人面前都懶得偽裝。 他直覺不能在這時候露怯,沉聲道。 “你認得北斗七星就成了,認什么織女?” 他的郡王紅袍坐在底下,袖子離火近,焦了一截,空空穿件白綢里衣,鮮紅的長袴,原也不是瓢潑大雨,烤這一會子鬢發上就干了,毛扎扎地。 瑟瑟撐著臉看他,“你離我再遠些,我還得認牛郎星?!?/br> 武崇訓噗嗤笑了,他的娘子不安分,總帶他領略別樣風光。 遠近無人,他說話也坦白,蹙眉問她,“你急什么?” 瑟瑟熱的發泡,把眼慢慢一撇。 “我以為表哥怕羞,經不得洞房里外三層人?!?/br> 就見他瑟縮著向外靠,人高馬大的一坨,坐如鐘站如松,這時候仿佛雪山迎日,就快烤化了。 “我的表哥,不疾,不徐,不驕,不躁?!?/br> 瑟瑟輕聲細語,腳尖往那邊輕蹭,直到挨上他趾尖,使的巧勁兒,腳上銀環帶的鈴鐺全沒響,免他驚動抬頭。 武崇訓的眼神盯著坑底灰燼,出了神,可兩頰染上緋紅。 喜歡他矜持,又想引逗他浪蕩。 想不通乖乖聽話的美男子怎么這么有趣兒,再不舍得讓給琴娘,就憑她那大刀闊斧有一說一的勁兒,豈不是殺雞用了牛刀? 吃他,細嚼慢咽才不糟踐。 武崇訓轉過頭,瑟瑟臉上鐵線蕨留下的細傷宛然,她渾不在意。 太漂亮的人都不愛惜容顏,他亂七八糟的想。 武延秀也是,論容色兩人真叫旗鼓相當,都是那一路濃艷逼人,若是素顏無妝,頭發梳光溜全扎緊在腦后,只覺五官順眼精致,稍微添一點顏色,就灼灼如焰火,轟地燒到人眼前。 一派兵荒馬亂,更顯出瑟瑟安靜。 平平常常一條牙色混蝦子青的十二破裙,每道褶兒掛上金葫蘆串兒,淺青襯了幾筆艷麗,簡直絕妙。 他想畫她! 這大活人,比他想象中最美麗的女郎更生動,更出人意表,集仙殿里那張只是他淺薄的理想,認識了真正的瑟瑟,才知道眼界短淺。 “——嘶!” 瑟瑟嚇一跳,看他捂著肚子倒在地上,兩腿緊緊蜷著,眼睛瞪得溜圓。 “你別過來!” 武崇訓音調兒都啞了,面目煞白,舌頭發僵。 瑟瑟拽住他衣襟往開一扯,就見一條光溜地細尾巴揚了揚,鉆到他背后。 陰濕污糟的灌木叢,幾粒螢火蟲縈繞,那蛇一擊得手,轉頭咻咻地吐紅信示威,就被武崇訓一把制住,還教她。 “蛇打七寸,你瞧,就是這兒——” 他捏著要害狠命掐下去,那蛇軟軟癱開,垂著尾巴。 “這能捏死嗎?” 無人響應,抬頭看武崇訓唇舌僵冷,已是無力開口,拼著最后一點力氣,把蛇遠遠扔出洞外。 “退開,你退,開……” 武崇訓兩眼往上一翻,人就暈了。 瑟瑟呃了聲,他肚皮上有道細小的傷口,汩汩往外冒血,量不大,但不停,先是鮮紅的,漸漸泛起黑色。 瑟瑟趴著聽他氣息,越喘越弱,大約知道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