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53節
瑟瑟忙跪下,女皇寬大的赤紅衣擺窸窸窣窣劃過指尖,然后頭上傳來府監低徊的嗓音。 “都起來罷——” 顏夫人示意宮女奉上美酒,滿面笑道,“請圣人先飲幾杯,待月上中天,將好去外頭看畫兒?!?/br> 說罷她一頓,轉頭望向宴席末座。 只見那最后入席的青年毫無懼色,頭頸高高地昂著,淡淡笑著,對即將呈現的效果很有信心,她心下便也松了松。 “今年崇文館新選進十來位學士,皆隨駕同來,各個預備了絕活兒,其中若有一二能入您法眼,便不枉府監與臣等費盡心思安排?!?/br> 女皇撫掌一笑,看著張易之謝他,“辛苦諸位卿家?!?/br> 便有人奉酒給她,顏夫人牽住大袖陪女皇一飲而下,立時翻杯示意,眾人便忙不迭一道飲盡杯中酒。 如此酒席正式開張,密集的鼓點催促舞姬上場亮相。 只聽咚地一聲利落重錘,絕色舞姬右手背在耳后跳出來,整個飽滿曲折的身軀向左下方折疊傾斜,脖子上、手腕上,一圈圈纏繞的銀絲絞鏈墜著無數金片、綠松與珍珠,垂簾般遮擋住面頰,只露出線條優美的頸項。 周遭頓時響起連片掌聲,“好!” 張易之兄弟雙雙散開墨樣長發,也點了唇,也描了眉,比女郎還婀娜艷麗,一個穿件殷紅灑金線的紗衣,敞著懷,露出白皙精壯的胸肌,一個只著小衣,袴腿撒著,胡亂裹件葵綠喜相逢百蝶穿花的披風,懷里抱個海棠紅浣花錦縫的小枕頭,一左一右夾住女皇,逗得她前仰后合大笑不斷。 瑟瑟隔張桌子與琴娘、瑤娘劃拳,李仙蕙垂頭和武崇訓傾談。 張峨眉不知為何也格外興奮,特特與人換了位次,挨著琴熏和驪珠坐。小驪珠常日穿紅,鮮艷艷的挨在張峨眉身邊,眉心點一顆紅珊瑚珠,喜慶白嫩的像年畫娃娃。 張峨眉也不用人勸,一杯接一杯下肚,很快眉梢上便染出春色。 顏夫人早坐下了,與司馬銀朱并她近身的小丫頭銀蝶兒湊張小桌,銀蝶兒頭上別了枝晚開的明黃牡丹,花團極大,顫巍巍比她的頭還豐碩。 各席伺候的宮人安頓好杯箸,彼此望望,見眾人皆是自斟自飲,東倒西歪,便都走來敬顏夫人,你一杯我一杯,沒斷了線。 她挑著喝兩口,大半遞給銀蝶兒。韋團兒等幾個有臉面的大宮女也湊趣兒,在女皇身后排了矮幾,自管自開懷暢飲,只上官還守著宮規,雙手交握侍立,倒顯得鶴立雞群,格格不入。 觥籌交錯之中,太平舉高酒杯,看著肅容站在女皇身后的上官才人。 “婉兒,請!” 上官苦笑了下,舉杯一飲而盡,沒再多看太平的眼。 這兩年太平對她太過照拂,明目張膽,眾人已經側目,但更尷尬的是,她明明cao持內侍宦官的活計,卻頭頂內命婦品銜,真可謂鳩占鵲巢,牝雞司晨……自來宗室子與宦官親近便生禍患,對太平不好。 太平卻不計較,哈哈一笑,揮退宮人,親自斟了杯酒,大踏步繞過御案,轉到上官身側,蒸騰的酒氣和濃郁的熏香讓她行為出格,甚至有些放肆,挽著上官臂膀,把酒杯送到她唇邊。 上官為難地瞥了她一眼,“殿下別鬧?!?/br> “才人今日身體不適,不宜飲酒?!鳖伔蛉搜塾^六路,仰起頭替她解圍。 “哦——是這幾日么?” 太平目光在顏夫人臉上轉兩圈,忽地展顏一笑。 “倒是我疏忽了?!?/br> 顏夫人身上深緋小團花的常服一絲兒不亂,腰板挺直,大袖松松挽起,盤腿坐在黑紅兩色拼花的蒲團上。銀蝶兒平日畏畏縮縮,貴人跟前不敢抬頭,今日熱酒灌得多了,竟膽敢仰起面孔直勾勾看太平。 太平腳步踉蹌,看她傻的有趣,索性傾身倚在她背上熱情碰杯。 “傻丫頭,慢些喝,喝不了的折在痰盂里?!?/br> 她又轉向顏夫人講話。 “夫人一個人頂得三個人用,什么事兒都脫不了夫人的掌心?!?/br> “殿下面前,臣豈敢稱什么夫人?” 顏夫人慢悠悠道。 她一開口,幾張桌子的動作都停了,排隊敬酒的宮人安靜地望著她,就只圣人幾杯快酒上頭,天旋地轉,閉眼倚在張易之懷中,張昌宗握著軟槌替她捶腿,也好奇地扭頭張望這邊。 “殿下也請慢些,好戲還在后頭?!?/br> “那是夫人小瞧了我的酒量!” 太平越喝眼越亮,提起桌上雙頭蛇的銀酒壺晃蕩,吆喝人道。 “添上些!” 顏夫人悠然一笑,“殿下的酒量自是隨了圣人,千杯不醉……” “這酒好烈,朕頭疼?!?/br> 女皇倚在張易之懷里翻了個身,忽地冒出句話,又睡過去。 顏夫人目光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后落在太平臉上。 “但李家的男人就……” 她頓一頓,仿佛這話有點難以啟齒。 “圣人駕臨石淙,好意攜皇嗣同來,誰知他早間面圣,竟開口要求削弱武家爵位,還封地于李家。宗室妄言干政,按律本當流放……” 四下鴉雀無聲,宮人們的笑意都凝滯了。 瑟瑟隔著御座,見后頭仿佛是說了什么大事,可恨管弦震天,只瞧見太平臉上咬牙變色,硬是聽不清,仿佛是有‘干政’兩個字,急的拿筷子敲桌臺。 顏夫人哈哈一笑,瀟灑地甩開大袖。 “殿下放心,他素來顛三倒四,胡言亂語,圣人怎會計較?所以只免了皇嗣的位份,不曾嚴加處置。譬如今晚,明知要侍宴,他偏嘴饞偷酒,天沒黑就醉的走不動了。這就是臣方才所說,李家男人量淺?!?/br> “你這個小……” 太平恨恨的罵聲被上官猝然截斷。 “皇四子醉酒,奴婢陪殿下去瞧瞧罷?!?/br> 李旦也短暫地做過皇帝,旋即改名武輪,改封皇嗣,但如今既已正式冊立了太子,皇嗣一說自然蠲了,卻還不曾再封,只好先籠統稱之為‘皇四子’。 顏夫人還是笑吟吟的,只當聽不見太平罵她,還在上官推著太平走開時,在她臉上狠狠刮了兩眼。 “才人既去了,明兒再來上值罷,反正有府監在,替你照應著?!闭Z氣里有股仿佛是親昵但又古怪的味道。 瑟瑟聽漏了幾句,不明白怎么回事,拈著一顆青葡萄遲遲未送進嘴里,腦子還在琢磨。 “郡主,” 照李仙蕙所說,宮中女官甚多,說是內執事,實則彼此勾連,影響前朝,譬如顏夫人便頗有漢朝十常侍之遺風,最愛結黨,而上官才人性情謹慎,文辭筆墨又在顏夫人之上,自來詔書必經她潤色方可發出,足見女皇寵信。 她嚼著葡萄,碧青汁水沁在飽滿紅潤的唇瓣上,更顯鮮嫩。 整個中樞都搬來石淙了,除了留守神都的鳳閣侍郎魏元忠之外,鳳閣內史狄仁杰、鳳閣舍人崔玄暐、鸞臺侍郎韋安石、秋官侍郎張柬之、春官尚書武三思等重臣全在山上,常朝卻一概罷除。 圣人寢宮的偏殿里,邸報奏章堆山填海,累得上官才人晝夜無休,宴飲卻不叫六部主官們來,順道定幾樁急事,整日只與男寵、女官、親眷廝混。 這便是人人頌揚的英主…… 瑟瑟心底哼了聲,阿娘說的不錯,這樣皇帝,誰做不得? “郡主,瑟瑟?” 連連呼喚中她扭過臉。 武崇訓才喝了點子酒,整張臉喜氣洋洋的,不知何時貼到她肩頭,鼻息熱烘烘地,神情比往日更粘纏。瑟瑟推他不動,看他一雙杏眼華光璀璨,仿佛是挨她踹一腳也要蹭回來的無賴相,倒笑了。 順手摘了桃花小釵在他肩膀上輕輕一拍,“你臉紅了?” 第57章 武崇訓艱難地咽了口唾沫, “你手指可暖過來了?” “什么?” 瑟瑟愣怔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在山廊上。 姑娘家怕黑怕得手足冰涼,多么狼狽? 偏他還念, 真是傻的冒泡兒,瑟瑟眼皮一翻,氣哼哼地掉轉小釵, 拿銳利的釵腳扎他胸口,武崇訓皺著眉沒動。 瑟瑟奇道,“誒, 不疼么?” 武崇訓神情古怪,仿佛是想再挨一下,眼皮兒顫顫的, 不敢抬頭對視。 瑟瑟艷光之凌厲逼人, 大白天對面晤談還好些,他尚鎮得住場面,但方才徘徊在懸空山廊上,有一段實在黢黑,大家頓住腳不敢動彈, 等嬤嬤擦火鐮子,卻是風大,幾次三番地, 火星一閃又滅了。 她望著主樓那一點輝光,急欲靠近,他卻只顧偷偷凝視她側顏。 終于嬤嬤手里火苗燃起,黃豆大細弱的丁點, 照得她眉骨浮凸,簡略輪廓呈現在虛空中, 就像他畫她,起手幾根簡單線條,最錯不得,然后那光明散開,現出完整的細節。 他在那剎那生出一股絕望的恐懼,預見到她的身姿五官,在中年之后必將更加冶艷,引來世間匪類如蠅附羶…… 他不怕與旁人競逐,因不信再有第二個比他用心更深更苦,不…… 他顫抖著打消了這自負。 瑟瑟根本不會為癡人所困,更不在意誰用心良苦,她像頭蠢驢,盯住掛在前頭的胡蘿卜,越順遂,便越自在自我,隨風逐火,而他不過是她偶然涉足的山泉野澗,清朗悅人卻難沉迷。 瑟瑟的注意力已轉開了,“你聽見沒?顏夫人說什么?” 夫人說什么,有什么要緊? 武崇訓心里黏糊潮濕,膩噠噠的想求個痛快。 太平公主是李家宗室的異數,人說伴君如伴虎,這老虎連食二子諸孫,殺的血跡斑斑,余者亦作鳥獸散,唯太平距離最近,卻絲毫無礙。武崇訓冷眼旁觀多年,知道顏夫人的野心,唯有拔了這顆釘子才得順意。 “方才顏夫人是說,李家的男人不勝酒力,譬如皇嗣,啊不,皇四子……便因酒醉不能侍駕,太平公主與皇四子向來親近,當是去探望了?!?/br> “——這,什么話???!” 瑟瑟一時覺得替阿耶挨了針刺,十分氣惱,一時又覺得這話倒也沒錯,阿耶的窩囊之處何止酒量?況且顏夫人彈壓四叔,原是尊奉阿耶的用意。 她晃晃腦袋,鼓著嘴替李顯不服氣。 “她記掛四叔,怎不問問我阿耶為何不來?哼,兄弟姐妹之間分出彼此,還有什么意思?!?/br> 武崇訓只覺她可愛,才要勸慰,張易之已扶起女皇,一干人等紛紛起身。 女皇如山的身軀倚在張易之肩膀上緩緩挪動,金步搖長長的流蘇垂落,墜在他殷紅紗衣的下擺,仿佛搖落萬點夕陽在海上。 瑟瑟隨眾步上觀景臺,頓覺清風拂面,蕩滌開人群,十分舒暢清爽,待適應了黢黑的光線,更看清湖水對面遠近的山脈重重疊疊,遂側身掩口輕笑。 “顏夫人好風雅,這景致確似青綠山水畫?!?/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