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54節
武崇訓向來樂意栽培她,頭先送過許多名家字畫掛在她臥房,聽她早晚觀摩竟有些許心得,忙加點撥。 “可惜雨雖停了,還是陰天,不然半空添上一輪金盤,何等圓滿?” “咦,上次表哥說,世間事難得圓滿???” 瑟瑟輕笑著覷他一眼,神情俏皮靈動,引得他又呆了。 女皇也是滿懷期待落空,憾然道,“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誒,今夜十六,合該月圓,倒是可惜了?!?/br> 她的聲音毫無尋常老婦哀緩遲滯之感,反有種清越的激昂。 瑟瑟才要插話,只聽顏夫人道,“圣人莫急,明月說來就來?!?/br> 女皇訝異地扭頭回望,顏夫人含笑指向半空,朗聲道。 “請圣人品鑒?!?/br> 話音才落,人群爆發出一陣嚶嚶嗡嗡的低聲驚呼,韋團兒一臉激動,越眾向前兩步,抓住圍欄大叫。 “誒!真是月亮!” 眾人不約而同地往前擠去,后頭人推著瑟瑟,差點擠到張昌宗背上。 武崇訓不悅地回頭怒視,嚇退那冒失的小宮人,才轉過頭,便見墨藍天空與湖面交接處,一塊小小的光斑越來越亮,越亮越大,卻被水線束縛,遷延著將出不出,然后轟地一下,整個跳躍出來。 眾人頓時炸了,紛紛道,“哎呀!神了!真是神了!” 女皇也被這盛景驚艷,頓時酒意全消,贊嘆不已。 明月繼續爬升,轉瞬已經大如銀盤,巍峨壯麗地掛在半空,果然從山上看月又和在神都平原上仰望不同,竟如參差平視,特別的大,特別的亮,照得一波波湖水翻涌,月光激蕩。 她本來是個豪情萬丈之人,一時興動,推開張易之,揮袖壓住身后窸窣驚訝之聲,大笑道。 “夫人還要吊朕的胃口么?是誰能演算天地日月???” 顏夫人含笑抬手,示意一人上前。 只見他二十五六歲年紀,面貌英俊,神情沉郁,一把豐沛的美髯被風吹得激蕩飄逸,通身青衣落拓,僅以竹枝簪發,不像要攀附皇權的寵臣,倒像落了榜的書生。 御前久未見人清減至此,更兼月光不及燈火明亮,女皇瞇眼看半天,除了胡子明顯,幾乎看不清來人是何樣貌,遂掃興地一擺手。 “六郎,取頂金冠賞他?!?/br> 張昌宗笑而不動。 女皇狐疑道,“怎么?” 她轉頭望向宋之問,“這也在你推算之內?” 眾人頓時撫掌哄笑,場面一時熱鬧起來。 韋團兒玩笑道,“圣人最愛拿金冠賞人,這奴婢也算得出?!?/br> 口氣曖昧,甚至有股狎昵的味道,前后宮人也做賞玩狀,隨隨便便打量宋之問面孔身量,仿佛看件唾手可得的首飾。 宋之問神情鎮定,似乎毫無察覺,只專注地望著女皇。 “日月周行于天,無歇無止,猶如圣人千秋萬歲,恒常穩固,所謂天機,不能算,也算不出。臣區區尋常,膽敢推測演算的,只是烏云雨水罷了,實則云遮月不過片刻,月照云才是常理?!?/br> “算你知道深淺?!?/br> 女皇終于被挑起了一點興趣,盯著他看了片刻,唇角的笑意略深。 她勾手指,“——過來?!?/br> 宋之問提步上前,卻沒趨近女皇身邊,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步下臺階,停在了燃燒的羊脂油大燈跟前。 明銳的光線照耀得他青衫近乎透明,整個人似被一圈灼灼金芒包裹。 “圣人,請看?!?/br> 宋之問兩手舉高交錯,大拇指相勾,四指并攏忽閃,深邃的天幕上便猝然出現一頭隱約的大鳥,原來是他雙手遮蔽光線,投射而成。 眾人一陣低聲議論,獨韋團兒撇嘴不屑,“雕蟲小技,五歲頑童便會?!?/br> 話音未落,忽地叫起來,“快看湖上!” 只見湖面上亮出幾百個細碎的光點,細看乃是小舟,因從山頂俯視,更覺小的猶如一片片樹葉,隨著大鳥轉換飛行的方向,彼此交錯串聯,幾經變換,組成了一張筆畫簡單,但特征很突出的佛頭,畫風甚至略帶夸張戲謔意味,叫人一眼就認出來,卻都怯怯不敢挑破。 瑟瑟得過宋之問驛館解答之助力,方瞄準了武崇訓,此時有心回報,故意高聲驚呼。 “是彌勒佛?!” 兩道女聲彼此疊印,竟是韋團兒與她異口同聲,瑟瑟來不及思量,出口便掩住嘴向圣人低頭。 “孫兒失言了,請圣人恕罪?!?/br> 韋團兒也嚇得不敢出聲,訥訥伏在地上。 武崇訓也看出端倪。 彌勒佛的容相何等尊貴?連圣人禮佛,都要沐浴齋戒三日,頭先因有宮人碰翻蠟油污了佛像,府監說大不敬,竟打死了。 這回宋之問卻膽敢以數百小舟模擬圣人容相,雖說成像頗為相似,但如此星星點點,但凡有一艘走錯方向,譬如右邊耳下的紅痣錯了位置,面相由吉變兇,豈不就是自掘墳墓? 所有人都低下頭,膽小的甚至腳一軟就跪了下去,慌張的喘息此起彼伏,只見府監斂容正色下拜。 “圣人乃彌勒轉世投胎,為光耀九州而生,所到之處皆現吉兆……” 一番話冠冕堂皇,分明要以率眾三跪九叩收尾,不想女皇卻含笑打斷他。 “難為你們費心?!?/br> 她看了眼低眉順目的瑟瑟,莞爾一笑,轉而溫言安慰慌亂的韋團兒。 “我佛慈悲,只懲戒jian邪之人,你雖糊涂,到底一心向著朕,何錯之有?” 說著想起來,“危月呢?” 顏夫人忙回稟,“公主聽說皇四子醉酒,急著去探望了?!?/br> “哦……” 女皇有些失望,看遍左右,上官婉兒也不在,湖面上小舟還舞得熱鬧,這片刻功夫,陣型已從彌勒轉為鳳凰展翅,直向遠山飛去。 “這花樣很好?!?/br> 她似是有些累了,慢騰騰敷衍了句,便散了精神,重重倚在張易之肩頭。 “他往后就跟著你辦差罷,你瞧著賞他,不拘什么都好?!?/br> 那聲調中的渾不在意深深刺痛了宋之問。 他孤零零站在明亮燈火之下,尷尬的仿佛被吊起來示眾的拔毛雞,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不,更糟,人皆望著圣人,已把他遺忘了。 女皇舉步向樓內走去,女郎們亦步亦趨,不再留意湖上動靜。 李仙蕙有點不忍,低聲向瑟瑟道。 “這編排起來要些功夫呢,若是留到圣人生辰演來助興,宋主簿恐怕一個五品就到手了,偏浪費在今晚?!?/br> 左近的武崇訓卻不同意。 “不過是街頭取樂的功夫,頭先人家說他有才,文字漂亮,我便存疑,鞍前馬后為府監打點多時,才拿出這個,匠氣十足!” 瑟瑟偏著頭問,“宋主簿的畫兒是不夠品格,可是表哥那種工筆細繪,千絲萬縷,用小舟如何體現呢?” “為何非要以小舟體現?” 武崇訓皺眉反問。 “繪畫書法,音樂詩歌,本就不該用來諂媚他人,更不該筆帶戲謔,圣人何等眼界,豈能看上這等下三濫的玩意兒?我瞧這主意定是府監想的,顏夫人如今也是為難,竟要與他做一丘之貉?!?/br> 說來說去,他把宋之問劃入府監一流自甘墮落的男兒,做什么都錯。 瑟瑟不再爭辯,入座飲酒,想著圣人明明不耐煩美男阿諛,卻對府監喜愛有加,又明明放任顏夫人打壓李旦,卻包容太平為他鳴不平,到底偏哪頭? 第58章 待酒席散場, 宋之問失魂落魄回到住處,他早想走了,反正席上無人在意, 杵在那兒倒招人恥笑,可是府監銳利的目光盯著,叫他不敢任性。 蒙頭睡了幾日, 沒去府監處點卯,也沒人來問,同院住的人, 如沈佺期、閻朝隱等,知道他一番賣弄沒落著好,結伴侍宴都不來叫他, 聚會也不找他。 隔著小花園, 隔壁呼朋引伴的熱鬧,他這里卻是孤月星輝,冷冷清清。桌子上堆著府監送來壓驚的玩意兒,金冠、玉佩,織錦綢緞, 還有一張蓋了吏部司簽章的字條兒,許他出京去兗州赴任,秩從五品, 就在都督手底。 宋之問惱羞成怒,一把全掃到地上,破口大罵。 “勾欄里哄妓子的手段!打量誰不懂?!” 沒精打采混了些時,一日轉過念頭, 便出門閑逛。 這三陽宮占地甚廣,整個山頭包圓兒, 上上下下蓋了十幾處宮院,所以中樞傾巢而來也不見擁簇,不過今日圣人起興登高,一早趁著涼快就去了,留守各處的宮人憊懶,聽著蟬鳴熱鬧,有倚在樹蔭底下打盹兒的,有脫崗玩耍的。 宋之問信步走來,一路無人查問,可謂悠游自在,倒白看了許多風景,直到頸下起了薄汗,腹鳴如鼓,想起該祭五臟廟了,才發覺已經轉過半邊山,再往前走,又是那日當眾折戟的‘畫中游’。 才要折返,石榴樹底下一人走出來,見了他便取笑。 “延清?呵,聽說你戲法兒變得不錯???” 宋之問一怔,沒想到區區一個太子校書郎,連東宮還沒開張,就有幸隨駕同來,他站定了笑笑拱手。 “我正說要尋個人說話,走,咱們下山逛逛,來了半個月,悶都悶壞了?!?/br> 張說道,“慢些,等我回去拿把傘?!?/br> 宋之問奇道,“咦,你黑成這樣,竟知道保養了不成?晚了吧?” “非也非也?!?/br> 張說搖頭奚落他。 “哪是為我擎傘?我黑皮黑面,人憎鬼厭,除非重新投胎,才能得你這張雪白面孔,你就不同啦,青云大道剛起頭兒,曬壞了可怎么好?” 宋之問恨得直咬牙。 他倆同科進士,當日簪花游街,即興賦詩,百余人中,誰比得上他宋之問文采風流,佳句如雨打落花連綿不絕?今日倒活成個笑話,誰都敢來踩一腳。 “——既然如此!” 宋之問寒聲發狠,一甩袖子與他割袍斷義。 “我不敢玷污你的令名,咱們只當不認得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