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52節
她說的輕松,可瑟瑟是握著拳頭聽完的。 當初阿耶被廢,韋家遭了大難,她外公韋玄貞坐罪流放,到欽州不過數日便死了,身邊別無親眷料理,連骸骨都不知葬在何處。四個舅舅不滿弱冠,尚未娶妻便被仗殺,如此便是絕了后。 至于小姨,當年以皇后小妹的名頭出嫁,十里紅妝,何等煊赫?不想一時乾坤顛倒,便從天上跌落污泥。 照理說,出嫁女不該受娘家牽累,可她嫁的仕宦人家,本就打著勾連外戚的想頭娶親,一俟這想頭沒了,哪有仁義之心? 韋氏到房州不久,便聽說她被夫家嫌棄,和離后離奇地死了。 小時候的事瑟瑟記不清楚,長大后聽阿耶偶然提起,說那幾年阿娘收到家信便把自己關在屋里痛哭一回,回回如此,出來卻半句都不曾責備阿耶。 瑟瑟懇切道,“姑姑當初定然受了我阿娘許多連累,可是我人微言輕,倒要姑姑提攜,只能日后報答罷?!?/br> 韋團兒沒料到她這般坦白,倒愣了愣。 “郡主想多了,奴婢何德何能,與太子妃攀親戚?再說奴婢若當真是韋家人,恐怕活不到如今。實則奴婢不過是官戶婢罷了?!?/br> 瑟瑟糊里糊涂地哦了聲,并不懂是何意思,韋團兒只得細細解釋。 “郡主高貴,只知區分良人與奴婢,卻不知奴婢里又分三六九等。官戶婢乃是地方官員上貢的奴婢,倘若能得赦免,一免為雜戶,二免才為良人。當初韋家駙馬房在并州有一旁支,七品縣官,年年上貢馬鞍、馬鞭并麻編毯……” 她頓一頓。 “有年圣人,啊不,那年圣人還是皇后,瞧那毯子不喜歡,叫隨貢送些侍女來,進宮學新鮮花樣??h官老爺便采買了兩百侍女,奴婢因不知本姓,只得附姓韋。來了,才知皇后娘娘是縣官老爺的本家,也姓韋,她們都羨慕奴婢,竟傍上了大腿,沒想到后來……” 后來韋家像整隴地的麥子被人使橫刀收割,齊茬茬落了地,那陣子她不敢入睡,怕夢中被人砍了腦袋。 韋團兒想起來便不寒而栗,下意識攏了攏領口。 “……后來貢品名單剔了那毛毯,奴婢等散在各宮房,隨處皆有,也是造化,兜兜轉轉,竟得了圣人的青睞?!?/br> 她字字句句說的清楚,在瑟瑟聽來,又別有一番滋味。 她總覺得韋家慘,自家也慘,攤上圣人這么個百世難遇、鋒芒如刀的圣君,稍有忤逆便遭滅門,可韋團兒,區區一介編織毛毯的奴婢,竟也無辜受難。 “雖是附姓,可如今太子妃既然回來了……” 瑟瑟聽出她弦外之音。 “我阿娘光身在神都,也苦的很,連個能走動的親眷都沒有,姑姑倘若念舊事,就當縣官收養了姑姑做義女?如此算算,叫我阿娘一聲堂姐,也不為過?!?/br> 韋團兒不由地抬眼瞧她,心想安樂郡主真是能上能下,換個人,譬如后頭轎子上的永泰郡主,斷斷不肯自甘下流與奴婢攀拉關系。 可是她卻不知道,這座宮廷里的尊卑貴賤,從來不看頭銜品級。 府監張易之,是何等樣卑賤的出身,如今難道沒有坐在李家、武家頭上?又譬如她當初稍微動動手腕,就處置了皇嗣家一妻一妾,這悶虧李旦除了咬碎牙齒和血吞下去,又能如何?! 半空里,瑟瑟纖細潔白的腕子抬著,手指捏著碧青的帕子,絞絲金鐲推到手肘,一圈圈墜滿了滴溜溜許多彩色寶石,是個千金不換的明白人。 韋團兒忽地向旁邊一笑,躬身道,“郡馬來了?” 轎子停在空地上,巴掌大地方,又臨湖水,細體會體會,竟全無濕氣。 原來靠墻根擺了幾個兩人合抱那么大的銅鼎,焚松枝那樣豪奢地在戶外熏辟邪七香,茴香、丁香、藿香還算低廉,沉香也這樣使用,就太大手筆了。 再看頭頂山廊所通的盡頭處,三面小樓并后頭的閣子燈火輝煌,映著窗戶紙上一個個重疊的剪影人形,果然是要通宵玩樂的架勢。 武崇訓穿一身獵獵紅袍,從太湖石后頭轉出來,先向韋團兒笑了笑,“勞動姑姑專門走一趟?!?/br> 韋團兒伸手在他箭袖上輕捋了一把,親昵地打趣兒。 “郡主鬧不清罷了,你也胡喊,還是你瓊枝姑姑出了宮,見人都叫姑姑?” 并不等他回話,轉頭吩咐迎上來成群的兩排嬤嬤、宮女。 “剛巧長寧郡主不來,帶郡馬跟兩位郡主一道坐圣人跟前吧?!?/br> 瑟瑟眉頭一跳,這韋團兒當真有臉面,圣駕跟前,她說排布就排布了。 謝她照應,“有姑姑在,我還發愁什么?” 韋團兒一笑置之,招手喚宮女來問話。 瑟瑟等跟著嬤嬤爬上樓梯,兜了兩轉,便順著長長的廊子往主樓走。 那廊子果然如內侍所說,整個懸掛在山間,從起頭處看,幾百盞連綴的明黃燈籠活像水蛇身上嵌的明珠,在黢黑的山脈上起伏游動。 “別往下看?!?/br> 武崇訓走了幾步,回身握住瑟瑟的手。 他不說還好,一出口,李仙蕙和瑟瑟便不約而同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廊子底下亂石嶙峋,并無支撐,一重黑似一重,無邊無底,仿佛地獄十八層。 瑟瑟手臂上雞皮疙瘩竄起來,緊緊拽著武崇訓不撒手。 那燈籠隔幾步便有一盞已是吹滅了,以至于長廊看起來并不連貫,仿佛總有一腳會踩進虛空。 李仙蕙重重出了口大氣,手扶著巖壁道,“誒,怎的非上這兒玩耍?!?/br> 嬤嬤笑道,“郡主莫怕,奴婢們一日在廊上走十七八回,穩當的很!” 邊說邊狠狠跺腳,瑟瑟嚇得尖叫,啊了兩聲,自己也羞愧,捂著臉道,“哎呀,嬤嬤,您頭回走也不是夜里??!” 大家都笑起來,這才解了慌亂。 走到底,更大開眼界,鋪排闊大的三層樓凌空附在山壁上,上是排云,下無撐腳,仿佛憑空變出來的,也和宮中一般雕梁畫棟,真不知當初如何修建。 瑟瑟才要慨嘆巧奪天工,就見楊琴娘拿帕子掩著半邊面孔推門出來。 瑟瑟噯了聲,“琴娘?你怎么出來了?” 楊琴娘定睛一瞧,笑著說,“偏又遇見你?!?/br> 在武崇訓臉上多看了兩下,含著戲謔的笑意道,“怎么的?御前不能帶侍女來,就拖著郡馬服侍你?” 瑟瑟笑罵,“去你的!誒……你臉上怎么了?” 強揭開她手里帕子看,面頰上竟多出許多密密麻麻的紅點,像發疹子,大的摞著小的,怪嚇人。 “快別提了!” 琴娘讓她看了一眼就趕緊蓋上,癟著嘴道。 “我一到春天就長這些東西,從不敢出門,今年就怪了,春天沒發,還以為好了,不曾想才剛喝了一口酒,臉上又癢又熱的,全發出來了?!?/br> 瑟瑟摸著,不光疹子通紅,皮膚也熱的發燙,下頜還有幾個拇指大的風團,好端端一張臉全毀了,憂心道,“今年將好在這兒,請太醫院給瞧瞧啊?!?/br> “我們家的大夫不比院判差,人家說女科的圣手,治了我這些年,藥喝下去幾十斤,一點兒用沒有!” 她抱怨歸抱怨,人還是嫻靜知禮,瞧里面推杯換盞,圣人還在次間沒出來,便多說兩句,捂著臉,屈膝向李仙蕙叫了聲。 “郡主安好,臣女今日不宜見人,改日尋她玩耍時,再向郡主請安?!?/br> 李仙蕙笑著推讓。 “都是親戚,算年紀恐怕我叫你表姐……” “誒誒,這話不能亂說……” 她忙打斷,側過身道,“改日再序齒,連我meimei,一道細數數排行?!?/br> 楊家女此來也要相親事,武家子侄多,避諱是應當的,李仙蕙笑著答應。 “都依你的話,你跟瑟瑟好,平日多教教她侍駕的規矩?!?/br> 琴娘應了,又瞥了眼武崇訓,捂著嘴嘿嘿笑。 瑟瑟推她道,“說呀!什么那么好笑?” 琴娘笑得東倒西歪,半天才比出個三字在瑟瑟眼前。 “我告訴你,薛家那兩個下午騎馬摔了,千金公主家兒孫偷著賭錢呢,里頭大大小小,全是女孩兒,從府監算起,你家郡馬是第三個須眉!” “你的皮癢了!” 瑟瑟看武崇訓臉上不好看,深知他最厭惡與府監并列,忙推琴娘。 “快回去養病罷,頂個花面出來,夜里瞧見,真嚇人一跳!” 便目送她去,就見一人挑著琉璃燈遙遙從廊上走來,青衣廣袖,美髯飄飄,只瞧那把胡子,便知是宋之問。 瑟瑟一手叉腰,一手指他,“那不是男人?他來了,后頭還有好些?!?/br> 坊間都說士子是備選的男寵,帶出來,便是選新人與府監爭鋒,內帷之事不便宣之于口,況且琴娘不比瑟瑟已經定了親,不好在這上糾纏,只得恨恨瞪她一眼,掩著面孔走開,在廊上與宋之問擦肩而過,沒敢抬頭。 瑟瑟瞇眼眺望。 宋之問走走停停,時而向暗夜里瞧不清深淺的湖泊凝望,風吹著他手里八棱明格的燈籠,暖暖光芒搖晃,照得那張英俊面孔陰郁極了。 第56章 宮人出來傳話, “圣人就出來了,幾位快些?!?/br> 李仙蕙等駐足理了理儀容,推門進去, 果然環佩玎珰,從上座往下,坐的站的全是女眷, 人人皆穿新裝。 外命婦不同于前朝官員,對品級服色的限制寬松許多,尤其在外冶游, 朱紫青綠夾雜,簪鳳的也有,戴通草絨花的也有, 插一串珠的也有, 只求出色,不論地位高低。 至于一眾女官、宮女,也比在集仙殿時肆意招展,逾制插戴金玉,臂挽提花紗帛, 甚至穿戴朱紫兩色?;醒劭慈?,五彩繽紛,再襯著那鮫紗的幔帳, 珠玉雜串的垂簾,有種格外輕松的氣氛。 宮人領瑟瑟坐下,果然離御案極近,算是次賓席位, 不由地心中竊喜,頭先在宮中侍宴, 她和李真真總是陪坐末端,遙遙看旁人在圣人跟前手舞足蹈,這回托韋團兒的福,倒換到前頭來了。 顏夫人立在御案之后,照舊穿戴深緋常服、黑靴金冠,威風凜凜端著肩膀。三人向她致意,她目不斜視,卻在嘴角勾出一絲笑意。 再看對面占據主賓的太平公主,原來是位紅裙綠帔子的美婦人,鳳冠高髻,頸上掛成串拇指大的東珠,一雙丹鳳眼狹長上挑,如佛祖垂眸,眉間貼火焰金邊花鈿,頰上斜紅,嘴角還點了兩點艷麗的金箔,映著灼灼燈火,愈顯金光四射。 尚未開席,她已喝了幾盅,正勾頭扭向身后與人笑語,手里端著的水精高腳杯傾倒,琥珀色的酒汁全淋在牙席上。 李仙蕙向她俯首,她只隨意地擺擺手,嗔怪道。 “阿顯最沒用,說來嘛又不來了?!?/br> 李仙蕙想解釋,她已扭頭過去不理會。 盛名在外的上官才人與顏夫人比肩而立,三十來歲年紀,比顏夫人小了一大截,神情有種處變不驚的端凝,卻只穿了件深碧色平紋單絲絹的尋常宮裝,發髻上更是金玉全無,單系了條紫丁香的絲絳,比下三等宮人還樸素。 李仙蕙貼在瑟瑟耳畔提點。 “才人從掖庭罪女出身,向來不愛富麗閑妝?!?/br> 論圣人刀鋒之銳利,上官家正與李家一般深受荼毒,瑟瑟心下惻然,才要細瞧她,忽地周遭一靜,人皆俯身下去。 顏夫人含笑轉身,“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