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1節
“野了大半日,他還記得帶吃食回來?” 司馬銀朱簡直服氣,武延基的腦子難得動用,全花在哄姑娘開心上,倒是不吃白不吃,轉身命小丫頭,“去泡一壺濃茶,吃完了甜的清清口?!?/br> “哎呀——” 一見是她進來,李仙蕙面孔就紅了,露出悔之晚矣的表情。 “今日連我也不像話,你要執行家法,就來罷?!?/br> 說著攤開手掌遞出來受罰。 司馬銀朱笑著在她掌心輕拍了一記。 “古人云,千金難買你樂意。偶然吃了一醉,能值幾何?” “倒不是這個話?!?/br> 李仙蕙唇角帶笑,顯是玩得開心,但當著執掌宮規的女史,還是不好意思。 “頭先咱們商量過,瑟瑟輕狂,我阿娘離京多年,也鬧不清水里深淺,倒不如再看看局面。結果看他們一唱一和那么高興,我也忘了,竟跟著吃起酒來?!?/br> 司馬銀朱只管笑,李仙蕙忽然想起來。 “誒?你沒盯住武延基,也沒在家,去哪兒了?” 司馬銀朱挨著她在床沿坐下,默默撥弄她衣帶上金紅線絞的同心結,李仙蕙醉酒的人口里欠缺,等不得人伺候,自開了提籃拿蜜煎藕吃。 “我回大內看我阿娘去了?!?/br>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李仙蕙驟然緊張,身子往前傾,手里糖水差點灑出來,司馬銀朱輕輕替她端開,不等她問已是和盤托出。 “詔書上的名字還空著……” 私自傳遞詔書細節,尤其事關儲位,從顏夫人到李仙蕙,大家一條藤上的螞蚱,各個都是誅九族的死罪。司馬銀朱不到三歲進宮,二十二年浸染,宮訓規條流淌在血液里,怎么會犯這種錯? 月洞窗外一棵大樹,光禿禿的枝條扣著窗框刷刷聲響。 李仙蕙大氣兒不敢喘,遲遲轉過頭看著司馬銀朱,卻見她兩眼熠熠生輝,不光沒有畏懼之色,甚至帶著幾分喜氣。 李仙蕙沸騰的心事由是定了定。 這些日子,司馬銀朱常借口探望顏夫人回宮,實則李仙蕙心知肚明,她是去向圣人復命的,梁王府各樣動靜全在圣人掌握之中,司馬銀朱說出口的話,就等于是圣旨親傳。 司馬銀朱哪能不清楚她想什么,柔聲安慰。 “你放心罷,那日剛巧主客司郭郎中來了,我阿娘和上官才人沒脫開身,所以沒見到三娘和四娘,但是愛屋及烏,焉能不憂心她們的婚事? 李仙蕙聽了若有所思,自語道,“原來夫人也掛心這個……” 司馬銀朱忙起身正色行了個禮。 “縣主,我阿娘雖曾教養您,到底只是內廷女官,當不起您稱呼夫人?!?/br> “喚一聲夫人可遠遠不夠?!?/br> 李仙蕙拉著她的手再度坐下。 “我跟我阿娘不敢說實話,怕她難過,實則剛進宮時我是什么處境???圣人不待見我,武家那群愣頭青……” 她狠狠“呸”了一聲。 “只拿我當布娃娃戲弄,今天放個蟲子在我被窩,明天放把刀子在我妝匣。也就只有夫人,能愛己之子推及人之子。我雖沒吃過夫人的奶水,心里卻視她為養母,你就是我的親jiejie?!?/br> “我寬慰你的話,十來年都是那一句,還得再說一遍?” 司馬銀朱微笑看著她,薄薄的嘴唇一撇,李仙蕙心底些微的辛酸難堪乃至故作剛強立即煙消云散了。 “十來個狗也嫌的半大小子,別說你是犯了事的表妹,就算是親meimei,譬如把驪珠送進去與他們一處混,也得遭欺負。那都不是有意的?!?/br> “不是才怪!” 司馬銀朱噯了聲。 “武延基領頭欺負你,可你也沒輸,過了十歲,一年整他一回,害他人前出丑,也夠夠的了。那年圣人大宴,你套住他的腳脖子倒吊著掛上旗桿兒。嗨!連那突厥首領都沒忍住,當著圣人面噴了梁王一臉酒?!?/br> 想起當年盛況,小霸王似的武延基,腳在上,頭朝下,掛的比樹梢還高,嚇得舌頭掉出來,臉也白了,滿臉冷汗,被人救下來送到圣人眼前,還瑟縮著不敢說話,任憑圣人和梁王怎么問,也沒說出是李仙蕙引他一腳踩進陷阱的。 兩人笑了一陣,都覺得這樣青梅竹馬的感情真是難得。 李仙蕙與武家兄弟相處的不算和睦,但知根知底,武崇訓有一腔為人臣子的赤誠情懷,武延基窩囊草包,卻比武承嗣善良百倍。 “我阿娘說,如今才明白圣人籌劃深遠,兩家擱在一處養,哪怕結不成鴛鴦愛侶,到底比旁人親近,竟是從根上就絕了兵戎相見?!?/br> 李仙蕙的手微頓了下,果然,那道立儲圣旨——差的就是一紙婚書。 第21章 “想昔年,漢高祖之呂后也曾專權,雖未登基,但呂家滿門王侯,侄兒呂臺為呂王、呂產為梁王、呂祿為趙王,侄孫、外孫十余人皆為將軍,盡掌長安南北二軍,其情形正與今日武家別無二致……可是一朝呂后病死,劉氏諸王群起而殺諸呂,全族男女無分少長,皆斬之?!?/br> 司馬銀朱點頭,徐徐說出李仙蕙不敢直言的話。 “圣人英武果決不亞于太宗,從來不信什么萬歲千歲的阿諛之詞,人不過是人罷了,食五谷雜糧,便要生老病死,多少圣君天子連七十歲還望不到,哪有真龍庇佑了?圣人已是七十有五,常說這幾年是上天恩賜,白賺出來的。你瞧她愈發熱衷山水,耐不住京城長久無聊,便是因為死之將至?!?/br> 李仙蕙一驚,“太醫……” “眼下無事?!?/br> 司馬銀朱擺擺手,依舊是一副淡然神情。 “不過圣人就是圣人,想的永遠是五年,甚至五十年后。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倘若她是那等‘我死之后不論洪水滔天’的人物,又哪能贏得上官才人并我阿娘的傾心侍奉呢?其實圣人早已有心還政李家,卻怕多年嫌隙積累,她一閉眼,李家便要狠狠清算武家?!?/br> 頓一頓,她強調,“不止圣人,上官也怕,我阿娘也怕?!?/br> “怎么會?” 李仙蕙忙不迭擔保。 “這些年神都腥風血雨,李家蒙受不白之冤,確也深重,譬如皇嗣,便難免為劉、竇二女之慘死懷有怨懟之心,繼位后興許真的要報復。但我阿耶不同,遠在州府聽來凄涼,實則妻兒盡得保全,已是感恩不盡,而且受足十四年驚嚇,什么雄心壯志都沒了,能活著回京已經阿彌陀佛,哪還有力氣與人拼老命?便是我阿娘也想穿了,爵位高低不要緊,只要全家人守在一處,富貴榮華日子過著,還有什么不足?” 明里閑話家常,暗里卻是以退為進,狠狠扎了皇嗣李旦一刀,這種迂回而大膽的試探,根本不是李仙蕙素日行事的風格。 司馬銀朱不由感慨,到底還是圣人手段老辣,早在李顯進京前便放出‘還政李唐’的風聲,這一向又允李仙蕙住在這里,給足時間讓他們全家衡量得失,商量對策,這才敢抓住她方才拋出的魚餌。 ——人哪,還是要經歷練才有膽色。 “還提皇嗣作甚?” 司馬銀朱抿唇笑了笑,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 李仙蕙惴惴然不敢接口。 司馬銀朱哼笑了聲,目光悠悠轉到她臉上,“府監一早已經說服圣人,改立廬陵王,這才召他回神都……” “——啊,” 李仙蕙頓時手足冰涼。 要論這步棋,當真走的險,正如上回宋之問向韋氏分析的,李武兩家都有不止一個繼位的人選,因而所謂‘還政李家’,乍聽之下,于李顯上上大吉,細想,卻是左右懸心,因這消息,既可能是張易之拋出的魚餌,也可能是武家、皇嗣,乃至圣人在故意試探。 如今真坐實了,她又感到茫然無端,心海里一浪浪的波濤翻滾,若非身邊坐的是自幼相熟的司馬銀朱,簡直激動地就要厥過去了。 司馬銀朱倒是很平靜,順手從案頭抹來一把青玉石頂簪刮頭皮。 “定下來的事兒,生生拖到如今,概因圣人憂慮武家兒郎的下場。所以方才我問你那話,也不是白問?!?/br> 她仔細留意著李仙蕙的神色,語聲愈緩,循循誘導。 “圣人在權力高處騰挪了半輩子,為李家生育了四個兒子兩個女兒,手上沾滿李家三代血債累累,恩怨交織,斬不斷的情仇,最后卻還能受用李家百代的供奉。這種荒謬情形,如在圣人奪位登基前,誰想得到?誰信她老人家做得到?可是你跟我,都將親眼看著她被挪入李家宗廟,與高宗合葬……” 司馬銀朱越說越感慨振奮,甚至帶了一絲崇拜。 “所以她認定了,這世上最穩固的,還得是姻親血脈。府監提出再來一輪武李聯姻,圣人很是贊同??墒怯舶涯闳o武延基或是武崇訓,圣人也舍不得。再者,連他們兩個你都瞧不上,剩下那幾個不是更委屈你?” 司馬銀朱臉上掛著體恤的笑,可是李仙蕙卻感到后背心陣陣發涼。 她知道,女皇的意志已經被司馬銀朱打了個溫和的折扣,覲見至今,李武兩家還沒有請旨賜婚,便是陽奉陰違,觸怒了圣意。 世間至強悍之人主,譬如秦皇漢武,最享受的不是萬萬人山呼萬歲,而是所思所想,一舉一動,皆有人著意揣摩,先行一步,圣人亦是如此。 顏夫人的教導言猶在耳,司馬銀朱的引導昭然若揭。 李仙蕙連連眨眼,斟酌著道。 “倘若是我阿耶繼位,旁的我不敢打包票,夫人和jiejie定在三品以上?!?/br> 司馬銀朱沒說話,抹開袖子露出個金絞絲的活扣鐲,把那扣子掰開合上,碰的咔咔作響。 李仙蕙原本打齊了滿篇的腹稿才敢開口許諾,不想她卻是這副態度,不由擔心起來,細想一回,跌足懊惱,急著糾正道。 “我明白了,新君登基,六局二十四司現聽用的這些女官便得回歸正位,照舊只掌管衣裳、器樂、柴薪等等瑣事,再不可參與朝政……” “我雖有六品,身籍在宮闈局,已該外放。阿娘并手下尚宮都是寡婦,侍奉女帝文書奏章無可厚非,換男人如何使得?未免瓜田李下,只能自請離去?!?/br> 李仙蕙恍然大悟,“照你這么說來……” “至于上官才人,最最尷尬,當初圣人給她內命婦的體面,乃是體諒她沒籍入宮,若說發回原籍,她全族被屠,已是無籍可入,若說定一門親事歸入夫家,她又不肯,獨身婦人沒法晉封,才走了妃嬪的路子??赏笤趺崔k?難道背著宮眷的名頭,要陪新君睡覺嗎?” 提起武承嗣之年邁猥瑣,李顯之平庸畏縮,縱然是當著李仙蕙的面兒,司馬銀朱也大大地替上官抱不平,憤憤然呸了聲。 “想起來我就來氣!” 話到這里,李仙蕙原該替李顯承諾絕不打上官的主意,但這太令人尷尬,只得嘿嘿笑了兩聲,便僵持住了。 倒是司馬銀朱喚了聲二娘子,徐徐捋了捋因果。 “不過你別會錯了意,牢sao話都是我和我阿娘說的,上官才人你知道,絕不會提武家半個‘不’字?!?/br> 李仙蕙心頭一凜,司馬銀朱向來有話直說,所以這句備求周全的補丁,只能來自顏夫人。 一直以來,上官才人因與太平公主關系太親近,雖得圣眷隆重,卻處處規行矩步,謹慎小心,不肯結黨。而顏夫人的作風截然兩樣,從不顧慮前朝后宮之物議沸騰,只管結交朋友。 六局二十四司被她一手掌握不算,貼身服侍圣人的內侍省,乃至遠一層的秘書省,主事宦官無不由顏夫人提拔,其中緊俏位置,甚至直接從她家鄉招攬。 可想而知,圣人平日的只言片語,乃至張易之侍駕時的殷勤笑臉,全在她掌握之中。而詔書最終成文如何,顏夫人或難窺全貌,但那最最要緊的尚未落筆之字,她卻能從張易之口里討到真章,并且大膽傳遞出來。 “方才是我思慮不周!” 李仙蕙拔高了調門兒,被司馬銀朱抬手往下壓,才如夢初醒般地放輕。 “女人瀾袍高靴,前朝做官,律法上沒留口子??墒鞘略谌藶?,連圣人也是從石頭縫子里蹦出來做了女帝,難道女官上朝就不成嗎?” 她頓一頓補充,“不過,還要和我阿娘并meimei商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