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堂 第20節
張峨眉眼里更是兇光閃閃,流蘇頓時懊惱,但也只能硬著頭皮回話。 “門上說李四娘和南陽郡王吵起來了,正哭呢,朝辭請公子去勸架?!?/br> “大哥又給我找活兒了?!?/br> 武崇訓并不意外,起身整了整衣領腰帶,視線落在雷琴上,復又笑了笑。 “張娘子自得了這把好琴便常邀約,小王感念不盡,可惜俗務繁重,看來只有改日再聚了?!?/br> “誒——” 張峨眉整衣起立,這回笑的有點勉強。 “別是朝辭看錯了,南陽郡王最隨和不過,怎會惹哭表妹?” 武崇訓的語氣放得更和軟了些。 “大哥是隨和,待姑娘們尤其好,不過李四娘伶俐調皮,好比琴熏,一時鬧急了也是有的,我去瞧瞧?!?/br> “郡王很了解……” 他一笑,張峨眉就說不下去了,只得改口道,“人都說歡喜冤家,打打鬧鬧能過一輩子,客客氣氣倒成不了事……” 武崇訓又是堂皇地一笑,還沒開口,張峨眉已經好比被人半空敲了悶棍,再出聲已是意興闌珊。 “名琴配國手,這張雷琴在我手里耽擱了,原是要獻給郡王的,可惜今日時短,音還沒調好呢,郡王不來,就先收起來罷?!?/br> 她沉沉喚了聲金縷,“把那琴囊拿來,當心些?!?/br> 雪暫停了,天還是灰蒙蒙的,朝辭跟在武崇訓身側,從瑟瑟回府說起,重點卻著落在金縷那句話上。 “公子,控鶴府恨不得把您扒了皮,斬了塊兒,紅燒著吃了,您還跟他們敷衍什么吶?” 他唾棄地瞪一眼身后的望潮樓。 “就這號人,仗著宮里有個妖精叔叔,人模狗樣的!” 武崇訓皺眉道,“她也有苦衷,世人誰能選擇爺娘?況且你是堂堂男兒,怎好學女人在人背后嚼舌根子?” ——世上的壞女人多著吶! 朝辭嗤了聲,很是不贊同,“公子啊,她裝可憐拿捏你!” 武崇訓聽了失笑,大袖揮灑。 “我未動心,怎會受她拿捏?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罷了。琴嘛,當真是把好琴,我謝她這番心意?!?/br> 隨堤兩面臨水,沒遮沒擋的,風呼啦啦刮。朝辭腦袋上戴著護耳套兒,聽武崇訓說話,甕聲甕氣,三個字里漏一個,抓不住含義。悶悶走了一路,他忽然想通了,竄到前頭擋住武崇訓,興沖沖問。 “公子,您與張娘子這般,可是世人說的知音?” “什么這般那般的!” 武崇訓恨不得把暖袖摔到朝辭臉上,“女子要名聲,我不要?!” 第20章 司馬銀朱咣咣捶門半日,終于叫出個嬤嬤,那人一瞧是她,忙上來賠罪。 “哎喲這大冷的天!女史別凍著,快快進來?!?/br> 司馬銀朱扒開她進園,只見素日五顏六色的園景全變了樣,草木上淺淺一層薄雪已是半融作冰,琉璃般包裹著桃李梅杏的花苞,一顆顆晶瑩剔透。 她急急往屋里去,嬤嬤伸臂一攔,笑著指她看半坡上南北有窗的長亭。 “都在那兒呢,可惜女史來晚了?!?/br> 再去那邊,果然眾人已胡亂喝了一頓,如今酒足飯飽,烤著火,熏熏然都在打盹兒,侍女卻全不見。亭子里原擺著五六張方桌,如今都拼在一處成了長案,臨窗的花幾上原供著清雅的紅梅,七零八落甩在地下。 瓜果小食該一樣樣盛在細巧的白瓷盤子里,也亂了套,桌上、矮幾上、美人靠上,到處散著糖果,地下果皮也有,光面高足銀杯也有,八棱金杯也有,還有胭脂的香氣攪拌著魚rou腥膩。 李真真趴在長桌正中,半幅袖子叫酒浸濕了,手里還捏著一支梅花,左右她幾個兄弟俱是滿面通紅,鼾聲如雷。武延基坐在她對面,被冷風一吹,醉眼惺忪地抬頭觀望,認不出來人是誰。 司馬銀朱連聲哎呀跺腳,簡直不知道該從哪一個罵起。 嫌屋里味兒大,又不敢命人開窗,免得他們醉后著涼,只得先叫嬤嬤多喊幾個人來幫忙,再命廚房多多煮醒酒湯,往各處都送些。 再看,李仙蕙倚在屋角,半邊面頰貼住間壁上嵌的一塊碧玉雕得花籃喃喃摩挲,顯是喝了不少,正燥熱難當。瑟瑟挨她坐著,上半身趴在她懷里,發髻全揉散了,紅寶石的大蝴蝶掛住一縷長發甩甩蕩蕩。 豆蔻和驪珠擁抱著窩在瑟瑟腳下,還算知道冷,共蓋著塊大紅織錦的帔子,琴熏四仰八叉躺在桌底,足衣都蹬開了,露出圓巧巧的腳趾。獨武崇訓最清醒,大馬金刀地叉腿坐著,卻也失了往日體面,領口被粗魯地拽開,緊繃繃胸膛上隱約一記紅印。 “來者何人——” 武崇訓威風凜凜地吆喝了聲,驚得這幫人一個個睜開眼。 司馬銀朱沒好氣兒,猛地一拍桌子。 “何人?你姑奶奶!” 武崇訓尚未如何,武延基活像挨了一鞭子,嗖地竄起來,“誒!誒!” 杏蕊恰跟著嬤嬤進來,見了這醉貓憨態可掬的慫樣兒,忍不住哈哈大笑,前仰后合,司馬銀朱氣得柳眉倒豎,大聲呵斥。 “還笑!你們是干什么吃的?我才多會子沒在,由著他們鬧成這樣?” 罵的杏蕊直吐舌頭不敢反駁。 司馬銀朱把驪珠小心抱起來,交到嬤嬤手上,叮囑醒酒湯多添兩碗水,以免她人小經不得重藥,腸胃再鬧起來,再拽起瑟瑟塞給杏蕊,摸她額頭燙得很,罵了聲,“領頭胡鬧!”,又惹出她喃喃的醉話,念叨“來呀,再來呀”。 再拉李仙蕙,才一動,一幅暗金色貂絨的斗篷從她肩頭滾到地下。 杏蕊呀了聲,“這誰的——?” 李仙蕙懵然不知,遲鈍地眨了眨眼。 “不是我的?!?/br> 司馬銀朱揮手指派,“別管了,先送縣主回房?!?/br> 等女孩兒一個個架出去,她才讓朝辭進來帶兒郎們走。武崇訓腳底趔趄,經過時垂著頭不敢出聲。 司馬銀朱冷笑著乜了他一眼。 “平日當高陽郡王是個正經人,奴婢才敢逃個空兒,原來不過爾爾!這話傳回宮里,別說我阿娘,就連上官才人也要惱恨看走了眼?!?/br> 武崇訓羞得面紅耳赤,手掩住胸膛正欲解釋,司馬銀朱一眼瞄見武延基躲在他身后,撈起那件斗篷卷在懷里。 “站??!” 她立眉提聲道,“你的東西怎么蓋到我們縣主身上了?” “怎么著?我的東西臟嗎?” 武延基聽她吆五喝六教訓武崇訓便有些不滿,挑剔到自己身上更忍不住。 他知道司馬銀朱的意思,生怕她家寶貝縣主被人揩油染指,滿世界人里頭最防備的就是他,恨不得把李仙蕙裝金刻字的裝扮上,供在廟里吃香火。 “瞧瞧!你好好瞧!” 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大大方方張開斗篷,兩面翻著給司馬銀朱校驗,一邊抖摟一邊嚷嚷。 “瞧仔細了,可有什么手帕、扳指,小玩意兒卷在里頭了?” 話說的氣勢如虹,可惜窩著拐著坐了半下午,兩條腿早麻得不聽使喚,站姿就很滑稽。 “虧我好心,怕她坐在窗子底下漏風。再說了,至親骨rou,正經的表妹,打小兒宮里就是這么過來的。女史何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當著眾人的面兒,專拿我們兄弟做筏子?!” 他摟住武崇訓的肩膀撐腰。 “怕什么?表叔、表嬸頭先都在一張桌子上喝了,醉了才后頭歇去。雖說男女雜處,人多些,有誰失了禮了?各個兒問心無愧!” 司馬銀朱翻著白眼不肯說破,只拿犀利的目光反復刮武崇訓,心道,就武延基是個傻的,什么都沒看見也敢打包票。真傳出去,郡王敞著胸懷與表妹們在一屋,成何體統? 武崇訓到底心虛,懷里揣起那軟團團物事,燙得他皮rou酥麻。 推開武延基,正色道,“別拉拉扯扯的,女史教訓的是,白日宴飲不妥,咱倆向長史領罰去?!?/br> 武延基向來威風不過一瞬,嗯了聲,便與他一道回笠園去了。 不提王妃得了信兒,把武家一干人等都拘回去罰打了手板,連驪珠也沒有逃掉,韋氏聽說又親上正院去給孩子們解圍,只說枕園。 司馬銀朱親眼看著丹桂給瑟瑟灌下醒酒湯,守著她睡了半刻,聽呼吸平穩別無不妥,才放下心出來。 分給李真真的宮女蓮實早等在門外,見她便言簡意賅地匯報。 “三娘醉的最厲害,躺下了沒一刻消停,且說胡話呢?!?/br> 司馬銀朱累得夠嗆,就勢倒在美人靠上,問蓮實討了塊帕子扇著風,嘴里呼呼地吁著氣抱怨。 “你瞧,這等沒臉的事兒,張峨眉從來不在,這便是張家有教養,府監根基雖淺,只瞧著她,我便服氣?!?/br> 越想越生氣,“李家這姐仨,沒一個真老實!” 蓮實瞧她罵兩個小的,連李仙蕙也帶上了,是真動了氣,忙勸解。 “三娘沒看見是誰扯了高陽郡王的衣領子……” 說著,偏頭點了點前頭李顯和韋氏住的院子,壓低音量。 “廬陵王妃叫我們出來的,先說做糯米丸子,后頭又說房里熏的香不對,丹桂幾番要回去,都叫她攔住了。所幸沒出什么事?!?/br> 司馬銀朱聽了后怕不已。 唐風奔放不假,女皇默許聯姻也不假,但律法和宮規并沒有明文放松,青年男女毫無顧忌地廝混在一處,倘若鬧出珠胎暗結的笑話,或是誰跟誰爭風吃醋打鬧起來,他們身嬌rou貴,撒個嬌討個恩旨就完了,于宮人卻是性命之憂。 想到一道出來四個宮女,獨蓮實思慮長遠,那幾個還做夢呢。 廊子并不寬,一邊是墻,一邊就是美人靠,不時有人經過,紫藤底下兩個嬤嬤提著漆籃探頭探腦,多半是武崇訓仔細,命笠園送酒后消散的小食來。司馬銀朱拉蓮實坐下,把回宮所得提綱挈領轉告給她,末了帶著無奈長長嘆氣。 “縣主為人再好也不過了,可添出來的這兩個,一個嘛暗里使勁兒,一個嘛精怪膽大,都得多長只眼睛盯著?!?/br> 蓮實知道司馬銀朱身為女子,卻有男兒的風骨追求,不能滿足于內職事官巴掌大的權柄,常以顏夫人乃至女皇自勉,從不見今日頹唐,便笑著鼓勵。 “縣主最明白事理,又知恩圖報,有縣主掌軸兒,我瞧李家翻不出風浪?!?/br> “這卻難說——” 司馬銀朱悻悻搖頭。 李仙蕙從前是孤掌難鳴,自然謹慎小心,走一步也要反復思量,如今嘛,爺娘一大家子回來,兩個meimei都是煮沸了的牛乳冒泡兒,尤其瑟瑟那脾性,越是亂越要稱王稱霸,不得攛掇得她失了穩重? 轉過長廊進了李仙蕙的屋子,她倒是已經醒了,披頭散發擁著繡被,正倚在床頭發怔,床頭且擺著一只雙層提籃,蓋著紅底折枝的方勝,正是京中著名食肆枕霞小筑的包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