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61節
突然之間,她覺得很茫然:那她算什么?過去這么些年,她在外明里暗里討好阿瑩,在家總是嘴甜哄一眾長輩開心,可她努力了這么多年,現在得到的回報又是什么? 所有人根本沒有猶豫,就把她丟掉了。爺爺,大伯母,她自己的父母,甚至討好多年的手帕交…… 她自以為精心構筑的生活,云二一回來、一抬手,就這么輕飄飄地給打碎了。 而她自己甚至只能害怕,還要被長輩一遍遍地暗中叮囑,說你二姐現在身份不一般,不要輕易招惹。 不一般——為什么就不一般了? 云清容又一次想起那天見到的畫面。那天她羞憤交加、怨恨詛咒,恨不得樓上的云二失足掉下來摔死,但……她也的的確確看見了。她看見她的書文,那耀眼的光華也不可避免地深深烙印進了她眼底。 這個不一般,是書文天賦?甚至根本修行都沒入門,僅憑著天賦,她就能被大名鼎鼎的司天監看中? 為什么? 云清容咬緊了牙。她耳邊依舊充斥著嘰嘰喳喳,是聶文瑩又換了第四種敘述方法,津津有味地講起她在星祠遇到云二的事。 她終于反應過來:別看阿瑩現在一口一個“討厭”,但其實,她終究是覺得云二厲害、傳奇,才會這么津津樂道——他們聶家人都是這樣!看人家長得美、天賦高,就立即被吸引過去……這天生仰慕強大的一家子! 慕強…… 她突然憤怒起來:為什么被仰望的人不是她?憑什么她是絞盡腦汁討好別人——還討不了好的那一個? 云三小姐心中那股難以言明的沖動,陡然變得更加強烈。 “不!” 云清容猛地抓起筆,有生以來第一次打斷了好友的絮叨:“我要修煉,我要修書文?!?/br> “……???” 聶小姐愣住。她瞪大了眼,驚奇又納悶兒,甚至忘了生氣。過了會兒,她居然噗嗤一笑,來拉她的胳膊:“看來真是病了,怎么都白日發夢了?!?/br> 輕飄飄的聲音,不以為意。這種不以為意本身就是一種輕蔑。 云清容暗中咬住了嘴唇。她沒有說話,心中的憤怒卻更高了一點。聶文瑩和她半斤八兩,可聶文瑩有一個的叔叔、兄長都前途無量,她有什么? 誰都靠不住,除了自己——云三小姐心中突然浮起了這么一個念頭。這念頭不怎么強硬,而是很柔軟、很哀怨,屬于對“世界”失望的少女的賭氣,很不成熟、容易改變,遠非剛強徹底的覺悟;但是,它的確出現了。 “練字吧?!?/br> 她抽出胳膊,蘸了墨、拿穩了筆,垂眼望著桌上雪白的宣紙。 剛說完這句宣告,她卻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串咳嗽。這回咳得有些厲害,逼得她不得不放下手里的筆,扭頭用手帕捂住嘴。 卻也正是這陣恰如其時的咳嗽,讓聶小姐剛剛燃起的怒火平息了不少。 “我瞧你是病傻了!”她哼道,“記得好好養病,等病好了,可不許再胡說八道!” 云清容咳嗽著,眼神卻變得更倔強起來。 但她沒有表露出來。 就像過去她一直做的那樣,她咳嗽好了,就按按唇角,扭頭對聶小姐柔弱一笑:“嗯?!?/br> 云三小姐太懂怎么陽奉陰違了。有些人也許天生就會這個。 聶小姐略一笑,正要說什么。 “給?!?/br> 一只手伸過來,將一杯淡金黃的液體放到桌上。兩位小姐扭頭一看,見是那位英俊而油膩的霍少爺。 “蜂蜜水?!被羯贍斝Φ糜行┹p浮,眼睛望著云三小姐,“云三小姐可要保重身體才好?!?/br> 云清容心里皺眉,面上卻還是露出驚喜的笑:“給我的?謝謝……是不是我吵到你練習了?對不住?!?/br> “哪里的話?!被羯贍斖α送π?,“云三小姐保重身體,比什么都重要?!?/br> 云清容笑,卻不再接話?;羯贍斠仓樽R趣,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聶小姐來回看看,湊近了問:“你怎么突然跟他熟了?雖然是我家姻親,可我保證,他可是個花心浪蕩的混球?!?/br> 他是混球,你家臨時反悔的叔叔、兄長就不是了?云清容心中尖酸地罵了一句,表面卻柔和地回答:“謝謝你關心我,我就和他客氣一下?!?/br> 至于那杯蜂蜜水,云清容拿起來假裝抿一口,實際根本沒沾唇。 但過了一會兒,等她開始收心臨摹,一陣倦意卻突如其來。她眼前有些模糊,不由用力眨眼;模糊感又消失了。 這是怎么了…… 當—— 窗外一聲鑼鳴。下一節課開始了。 云三小姐不得不再次放下筆,等夫子進來講課。 但她等來的不光是夫子,還有另一道熟悉的身影。 剛剛還在幻想自己修煉有成、隨手一枚書文擊潰云二的三小姐,表情難以克制地皺了起來。 進門那道帶著淺笑、饒有興致打量四周的人影,不是云二又是誰? 云三小姐腦海中的幻象——倏然破碎。 她僵硬地站著,生出一點不好的預感。 …… 跟著魯夫子來到此處的云乘月,自然也看見了云三小姐,還有她旁邊的聶小姐。兩位小姐都愣愣瞧著她,云三尤其驚呆,又擺出了那副色厲內荏的樣子。 她們的表情還挺豐富……云乘月有些感慨,覺得這個年紀的青少年真有活力,反應一出出的,宛如變臉表演。 她也看到了那位霍油少,就是之前在星祠門口耍賴不成,反而被守衛教訓了的二世祖。這紈绔子弟看她一眼,就緊緊低著腦袋,仿佛有些心虛。 云乘月掃他們一眼,收回目光,也收回了心思。平時想東想西不要緊,上課還是得認真。 中級班的人數比初級班多一些,大多是束發、垂髾的少男少女,也有一些加冠的青年。他們自然比六七歲的小童沉得住氣,并不出聲詢問,只是悄悄打量云乘月。 也有學渣看見魯夫子那不怒自威的模樣,趕緊耷眉拉肩,恨不得原地消失。 夫子沒有進行太多說明,只道:“云姑娘暫時一起聽課,魯夫子旁聽。望諸學子安心上課、安心臨摹,書文首要在于凝神定心,不要被外物所擾?!?/br> 下頭答:“是,謝夫子教誨?!?/br> 這個班的夫子姓趙,是位有些年紀、溫和沉穩的老婦人。她和林夫子不同,沒將魯夫子關在門外,而是好聲好氣將他請進來,讓他從旁觀摩這堂課。 魯夫子吁了口氣,板著臉站到一邊。別說,他還真挺想看傳說中的云姑娘寫字的——這可是一眼就被司天監看中的人!魯夫子對書文一道很是熱忱,雖然面上嚴肅,心里卻跟貓抓似地,迫不及待想親眼看看這位云姑娘究竟哪里與眾不同。 呃,希望別是那一手爛得很有個性的字……想到之前無意窺到的自己,魯夫子簡直頭痛。 趙夫子對云乘月道:“后頭有張空桌,筆墨紙硯都可隨意使用?!?/br> 好巧不巧,那張桌子就在云三小姐背后。當她們擦肩而過時,云清容更用力地咬住了嘴唇。 霍油少也悄悄轉頭,小心看一眼云乘月,又飛快瞄一眼云三小姐桌上的蜂蜜水杯。他回過頭,無意識摸了摸腰帶,心中有些后悔:早知道,今天就不…… 趙夫子已經開始講課。 “靈文臨摹,顧名思義,就是臨摹前人書寫完成的靈文字帖?!彼f話聲音慢悠悠的,缺少起伏,有些像催眠的小調,“通過臨摹,我們能學習前人的筆法、觀賞字體結構,更能揣摩到前人的精神?!?/br> “只有領會了靈文字帖中蘊藏的精神,才有可能進一步從這股精氣神里找到合適的道意,從而凝結出書文?!?/br> “古往今來的大修士、大書法家,無一不是寫禿了成百上千的毫筆、染黑了一池一池的清水,潛心精研靈文,才能成功觀想書文,最終得成大道?!?/br> “不過嘛……凡事也有例外?!?/br> 趙夫子瞥了一眼云乘月,唇邊笑意更悠悠。 “世上生來有一些天才,一眼就能看出旁人一年、兩年、三年才能揣摩得到的靈文精神,觀想出書文雛形。再蘊養一段時間后,他們便能得到一枚完整的書文。古籍中記載的天生飛仙、天生圣人,皆屬此類?!?/br> 室內的目光,悄悄集中到了云乘月身上。 她只認真聽課,安之若素。 趙夫子面上流露一抹贊賞,繼續說:“這些天才的出現,往往能為世人指出一條新的書文道路,至少是新的方向。而往往,他們一生中也會經歷比旁人更多的劫難——所以,我們作為普通人,實在不必嫉妒。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其后的磨難,旁人未必承受得住?!?/br> 云乘月不由自主想起了薛無晦。她還記得他說,他三天就觀想出了書文,但這指的是完整觀想。以他的資質,是否也曾一眼即得靈文精粹、蘊養出精妙書文? 磨難嗎…… 等等,難道她也得經歷? 能不能選擇拒絕……如果“大任”可以賣錢,她可以賤賣,真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影子。她的影子靜靜投在地上,沒有任何多余的動靜,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影子,不可能回答她。 教室前方,趙夫子拿出一張放大的、教學用的字帖,貼在了背后的墻上。 “今日,我們學習一首詩,是四百余年前北康留下的摩崖石刻《鐵鎖星河》?!?/br> 摩崖石刻是統稱,指的是崖壁上刻下的文字。由于風霜雨露摧殘,只有筆法深厚、靈力雄渾、精神深刻的文字,才能長久傳世。這類石刻也能稱為靈文字帖,并且人人都能觀看,被視為書文瑰寶之一。 《鐵鎖星河》就是其中著名的一篇。云乘月這段時間閱讀書籍,已經知道“北康”是前前朝,距離大梁有些歷史了。 趙夫子拿出筆,正要示范。 下頭霍少爺忽然舉手,弱聲問:“趙夫子,《鐵鎖星河》好難……能不能先用窺道筆?” 趙夫子眼神忽然一厲,不復方才的溫和:“誰同你說可以用窺道筆?!” 不光是霍少爺嚇了一跳,云乘月也一愣。她記得自己第一次臨摹《樂陶墓志》時,就用的窺道筆。這是有哪里不對么? 霍少爺賠個笑,字斟酌句道:“學生聽旁人說,只要使用窺道筆,臨摹靈文實在很輕松,根本不用辛辛苦苦練習……” 后頭一聲重重的冷哼打斷了他。是魯夫子。 霍少爺縮著脖子看過去,迎面被黑臉的魯夫子罵道:“歪門邪道!入學第一天就反復強調過,窺道筆不能隨便使用!” 霍少爺被噴了一臉唾沫,面皮抽抽、不敢說話,表情卻很有點不服。 有魯夫子唱黑臉,趙夫子也就緩和神情,卻還是皺眉。 她嚴肅道:“窺道筆、窺道筆,顧名思義,是給你們窺道的時候啟發用的。等你們靈文臨摹的功夫合格了,開始觀想書文,自然可以用。而即便是觀想書文,也只能用在第一次。第一枚書文過后,最好也不要再使用窺道筆?!?/br> “但是,”趙夫子加重了語氣,“如果基本功太差,就依賴窺道筆來寫字,看似輕松,但日積月累下來,只會損害你們對靈文精神的敏銳性,影響日后書文觀想——得不償失啊?!?/br> “忽略自己的努力、憑借外力得到的東西,看上去再好,也只是水中月、鏡中花,風一吹就散!” 云乘月注意到,前面的云三小姐忽然微微一震,仰起頭。她看不見她的神情,卻能感受到她心中震動。 她略一思索,微微一笑,心道:也是好事。 她又想起自己的經歷,暗自搖頭:當初在帝陵里,薛無晦暗示她可以一直用窺道筆,果然是給她挖的坑。 看一眾學子都神色嚴肅,魯夫子又在一旁補充道:“如果誰不經允許就使用窺道筆,一旦發現,都逐出書院,沒有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