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死了很多年 第62節
眾人更是一凜,低頭稱是。 趙夫子收起嚴肅,又慢悠悠笑道:“也不怪你們。世人貪圖便捷,外頭的書本里很少寫到窺道筆的壞處。原本這筆也貴重難得,尋常人輕易接觸不了。你們不同,所以更要注意?!?/br> 她提起筆,用筆桿指著《鐵鎖星河》碑刻拓本的內容,開始講解要點。 說是碑刻,但內容其實是一首簡單的詩: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鐵鎖星河墜,晝光萬萬載。 詩文內容平平,但時隔四百余年,拓本中的筆畫卻凌厲依舊。一眼望去,仿佛能看見毫筆如何旋轉、流動,多用平轉而非提按,使得字跡不很工整,卻流暢霸道,直抒主人心中萬丈豪情。 “越是優秀的字帖,字帖內容與其中精神越是合二為一?!壁w夫子望著眾人,細細講解,“《鐵鎖星河》內容平平,開頭兩句描繪作者靜觀時光飛逝,第三句卻異軍突起、精神凌厲一轉,放話說要憑手中一根鐵鏈,鎖住諸天星河,讓群星墜落,從此世界萬年光明,何須再感嘆時光荏苒?” 趙夫子講得很用心,語氣也變得激昂起來。 然而,教室里一半的人都聽得沒什么反應。有些在走神,有些沒聽懂,只有少數人聽得入神,也跟著露出激動的神色。 這個班級的學生大多不愛學習,趙夫子也習慣了。 “注意看——” 她輕輕一敲墻壁:“靈文臨摹,最忌看一筆寫一筆。字帖是一個整體,你若眼中只能看見一兩筆,心中又何來整個天地?” “先全神貫注觀察字帖,注意基本的筆畫、結構。接著試著臨寫,反復調整,直到書寫自如。最后,再從頭領會字帖精神如何貫通每一筆畫,乃至墨跡以外的飛白?!?/br> 有人咕噥道:“聽起來很簡單,實際根本做不到嘛……” 又是那個霍少。 他是個滾刀rou類型的紈绔,即便被魯夫子拍了一下,也不以為意,還是那個嬉皮笑臉的樣子。他家有背景,書院里的夫子說到底也不能將他如何。 趙夫子知道這個學生的做派。 “做不到?” 她瞥他一眼,忽然看向云乘月。 “云姑娘,”這名和藹的老婦人微笑著問,“你可要現在試一試?” 她還沒回答,坐在前面的云清容已經飛快回過頭。 印象中總是假笑的、欺軟怕硬的三小姐,此時盯著她的眼神卻奇異又復雜。她嘴唇動了動,帶著一種云乘月不明白的緊張,輕聲問出一句話。 “你……你做不到的,是不是?” 她聲音真的很輕,但教室里更靜,所以很多人都聽見了這句話。 云清容卻已經顧不上其他人了。她只知道自己茫然地想:我練了兩年,只寫出過一兩個勉強合格的靈文,從來沒有寫出一篇完整書文。何況是第一次上課就要寫。 她近乎執拗地望著云乘月:“你也做不到的吧?” 云乘月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字帖,還在思考、消化剛才的知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拿起筆,蘸了蘸墨,也順帶看了云三小姐一眼。 “我不知道?!彼南脒@誰能保證啊,“我得先試試?!?/br> 第33章 一日傳說 ◎【修】◎ 說真的。 在這堂靈文課之前, 云乘月并不在意云三小姐。所謂不在意,也能叫漠視——她心中沒有任何云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記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稱呼的地方, 她就叫對方“云三”。 主要是懶得記。 云乘月就是這樣的人。盡管待人友善,但這不過是一種悠閑的習慣。說穿了, 就像有的人習慣警惕多疑,有的人就是習慣友善。 別人對她好,她也會快樂、會想回報;別人傷害她,她會憤怒和反擊。這個反擊的對象里, 也包括過去欺負她的云三小姐。如果時機合適, 云乘月也不介意順手讓云三小姐再吃些苦頭。 但也僅此而已。云三小姐沒有任何值得她正視的地方。她只會陰暗地藏在別人背后使壞,自身卻軟弱無力。一旦將她倚仗的力量擊潰, 她就驚慌害怕、不知所措。 三小姐連壞都壞得極其平庸、毫無威脅也毫無特色。記住她,還不如去記路邊的野花更有趣。 但現在不同。 在這個天陰欲雨的上午,云三小姐直勾勾瞧著她, 眼睛里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飛。云乘月忽然想起一句話, 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云三小姐緊著嗓子,問:“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對視的一瞬間,云乘月幾乎以為這是哀求。第一次,她認真凝視著云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視著其中的火星,覺得自己應該記住這個眼神。無論之后是否會產生實質改變,她都要記住這個眼神。 看似畏怯,實則燃燒著對新天地的新奇與對勝利的渴望。這種眼神不一定好,但絕對不壞。 “誰知道?試試吧?!痹瞥嗽聸]有笑, 只是這樣心平氣和地回答。 說完, 她移開目光, 去看最前面的《鐵鎖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里靜悄悄的, 沒有人說話。趙夫子悄悄讓開了一些,哪怕她本來也沒有擋住云乘月的視線。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內容。趙夫子講解的內容也在她心中回蕩;而且漸漸地,趙夫子的聲音被別的不知道是誰的聲音代替。那絕不是她自己的聲音,卻也不是她能記住的任何人的聲音。 ——曉望月輪去,暮待日色還。鐵鎖星河墜,晝光萬萬載。 那個聲音在說:初學臨摹,都從描紅開始,但對你,要求不能如此寬松。你必須一口氣完成。你看,仔細看,去看每一筆、每一個字??匆娏藛??它們不是真正靜止的。 聲音說:書法是很特別的,它是瞬間的藝術,當你的筆尖落下的一剎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體行筆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變。弈棋者落子無悔,書寫者落筆無悔。 聲音說:你要從靜止的文字里,看見當初寫下它們的人如何用筆,要看清每一個細節,甚至每一絲顫抖、每一次失誤。然后…… “……重現出來?!?/br> 不知不覺,云乘月喃喃著,聲音與記憶中的回音重疊。 云三小姐愣愣:“什么?” 云乘月沒有聽見。 她低下頭,心中只有她的筆、她的紙,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跡呈現在她腦海中,清晰無誤、纖毫畢現。她閉上眼也能看見一橫出去時的飛白、中鋒落下時的顫抖,那顫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卻宛如流星墜落的痕跡——星河墜! 筆尖落下,揉按流轉,劃出一豎又飛出一橫。 靈文臨摹,一在還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內藏的精氣神。趙夫子說,《鐵鎖星河》的精神要點,全在一個“霸道”上面。書寫者豪邁霸道到了極致,要諸天群星都聽他的話。 曉望月輪…… 云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對。 可是哪里不對? 她沉思著,手里筆畫不停,繼續書寫。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里,鵝黃衣裙的少女站在陰沉的窗邊,凝神靜氣,筆下墨色蜿蜒,沒有絲毫遲疑,儼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然而,在一旁觀看的魯夫子卻皺起眉毛。他抬起頭,和前方的趙夫子兩人對視一眼,都微微搖頭。 云乘月還在寫。 短短四句,她越寫越慢,動作越來越遲疑。最后,寫到“星河墜”三字時,她自己徹底停了下來。 紙面上,三行字靜靜躺著。 得益于這段時間練字不輟,乍一看,這些字都還不錯,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說沒有相似之處。 但…… 魯夫子搖搖頭,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須,道:“不成?!彼行┻z憾,也有些許失望,自己暗暗搖頭,卻又瞟了一眼云三小姐面前的紙,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來那丑得很有個性的字是云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筆。 趙夫子也走下來,彎腰仔細看了看,卻是伸手拍了拍云乘月的肩:“第一次寫,已經不錯了?!?/br> 云乘月卻沒動,也沒回答。她仍盯著那三行字,雙眉輕蹙,仿佛在困惑什么。 好強吧?!环蜃訉σ曇谎?,同時生出這個想法。這些年里,他們也見了不少天才,雖然都不及這一位傳奇,但其中也有好幾位第一次臨摹就成功的。 天才傲氣。越是被捧得高,對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 趙夫子就想安慰兩句:“云姑娘,再練一練就好?!?/br> 夫子想要柔和勸慰,卻有其他人想幸災樂禍。立即,旁邊一聲輕笑,嘻嘻地說:“你不是很厲害嗎?不是氣派大得很?剛剛還吹牛呢,現在就不行了?那天別是運氣好,撞出來的吧?” 帶著嘲弄的年輕女聲,當即讓趙夫子沉下臉。她回過頭,冷冷道:“聶姑娘還是要記得同窗之誼?!?/br> 聶文瑩一撇嘴,毫無收斂:“她算什么同窗?喂,云二?!?/br> 云乘月沒理她。她甚至沒聽見。如果說云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還是“一個姓云的挺惡毒的小姑娘”,那聶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關的某人”。 何況此刻,她還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敗的臨摹文字。 “……云二!”聶小姐被忽略,自覺出了丑,惱了。 “好了,聶姑娘?!眱晌环蜃影櫭?。但聶小姐不聽,仍是不依不饒盯著云乘月。 聶家有勢力,他們實在無法將她如何。趙夫子板起臉,走回前面,說:“繼續上課?!薄M赃@種方式來阻止聶小姐挑釁。這些世家紈绔們再怎么扶不上墻,也得尊師重道。 但今天的聶小姐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聲音:“云乘月!” 連云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頭,生出疑惑:阿瑩雖然刁蠻,卻向來比較守課堂的規矩。她這是怎么了?云三小姐盯著那位好友,盯著聶文瑩眼中的火焰。 忽然之間,她得出了一個讓自己驚訝萬分的結論:阿瑩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面對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 聶文瑩為什么突然挑釁?云三小姐明白了:因為聶文瑩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個人。她,還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著的那群人;她從沒有被人才踩在頭頂過。連剛才她夸云二“有本事”,說的都是家里會求娶——可娶到了又怎么樣?當宗婦? 云三小姐腦海中不期然出現了大伯母的樣子,永遠優雅得體、滴水不漏,為了云家殫精竭慮。這就是宗婦。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么樣?她終于明白了,所謂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種說法。說到底,他們聶家終究還是要去使用別人。 云三小姐一直是個善于察言觀色的人,只是過去多年,她將這個天生的本領用在討好別人身上。而現在,當她第一次嘗試將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內心:原來此前,當聶文瑩輕蔑地否定她的書文天賦時,她自己也不是沒有類似的想法。聶文瑩說家里的護衛都只能給她賣命,可那只是因為他們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處,她們都在塵埃。 云三小姐怔怔地看著好友。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感覺到一絲戰栗:眼前看慣的世界,忽然顯得很陌生,而她竟然還戰戰兢兢地伸出手,想要親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里看看。 原來她不光是在害怕云乘月,而是在害怕整個世界。云三小姐微微顫栗著,面對這新鮮的一切。但她沒有移開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氣,專注地凝視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懷疑去審視。她想要證明自己的猜想是對的。莫名地,她覺得這很重要。 室內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匯聚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隱隱悶雷響起。 思想的河流往窗邊流,最終系在那垂眸沉思的姑娘身上。 “云乘月?!?/br> 聶小姐扔下筆,執著地說:“其實,你也沒那么有本事?!?/br> “——我知道了?!?/br> 云乘月忽然說。她舒展眉頭,露出一點微笑。 聶小姐以為這句是答她,不禁也翹起唇角,像松了口氣似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