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15節
九月十四,蕭紹矩與耶律行香啟程返遼。 滇人金人昨日已啟程,而遼人是外邦里走得最晚的那批。 來時聲勢浩大,走得時候,卻意外地靜悄。 天蒙蒙亮,蕭紹矩與耶律行香已經收拾好了行裝,與老浮家的子女一一說了場面話告別。 臨走前,倆人特意在浮云卿所乘的金車前稍作停留。 敬亭頤待在公主府內休養,因此蕭紹矩與耶律行香只見了浮云卿一人。 耶律行香仍覺愧疚,“那天的事,我很抱歉?!?/br> 浮云卿綻開燦爛的笑容,說沒事。 她明白,人人都有各自要堅守的立場,人人都有各自的難處。蕭駙馬掌權,可時局風云變幻,稍有不慎,一朝貴人便庶人,這種情況并不稀奇。 浮云卿也明白,她的安慰,其實對行香不起什么作用。她能做的,只是給行香一個溫暖的擁抱。 有句詩不是說,“山川異域,風月同天?!?/br> 都是皇家人,都明白彼此的身不由己。都是小娘子家,都理解彼此細膩的心思。 浮云卿抱緊行香瘦小的身。契丹袍服不比中原繚綾柔軟,硬邦邦的,扎得浮云卿臉蛋生疼。 她將那頂白角冠帶在行香頭上,真誠地夸行香漂亮。 中原奢華的白角冠與契丹樸實的黃面黑吻妝,奇妙地組合在一起,竟碰撞出和諧的美。 蕭紹矩將官家這盤局與敬亭頤詭譎的身份,一五一十地同行香說了一遍。行香對不舉發韓從朗這事,感到愧疚;更為眼前這位良善的公主,感到心疼。 行香想,浮云卿不知她自身陷入了深淵,反倒向深淵外的人施以援手。無論如何,還是希望浮云卿活得好好的,不要像她,膽小雌懦,體弱多病。 行香貼著浮云卿的額頭,做最真誠的祝禮。 “無敵薩滿神會保佑每個信奉她的孩子。祝你好運?!毙邢泸\說道。 晚秋的清晨涼得滲骨。通衢人影稀少,坦蕩的路面上結了層白霜,從腳底下那片地方,一直蔓延到無盡的遠方。白花花的一片,一眼望不到盡頭。 又是團聚后的離別,又是不知何時才能再見面的離別。 浮云卿掖緊手,在衢口靜靜站了很久。風刮得她頭一縮一縮地疼,漾起裙擺,在半空中旋了個漂亮的弧度。 卓旸將一件鳧靨裘披在她身上。 他陪著她站了半晌,聽她悵然問:“人這一輩子,到底要經歷多少次離別?” “無數次?!?/br> 卓旸沒有粉飾這個殘酷的事實。 浮云卿被保護得太好,是溫棚里養著的嬌花。凡事物極必反,受盡寵愛,意味著沒經歷過大的苦難。但凡遇上苦難,就得哭天搶地一番,怨恨世道不公。 他與敬亭頤是兩種教養方法。 敬亭頤主張讓她在溫棚里待著,逐步了解世間疾苦。他說,這不是溺愛,而是循序漸進。 讓她深入這個紛繁復雜的世間,不代表要一口氣拆除溫棚,倏地讓她淋雨受累。而是要慢慢引導她,先培養她走出溫棚的意愿,一步一步來。 卓旸不贊同敬亭頤這方法。 教養能一步一步來,但苦難不會等人。 苦難無情,并不會因你是嬌花還是野草,就制定兩套標準,區別對待??嚯y之所以令人懼怕,就是因為它待眾生平等。貴人能死于饑寒交迫,窮人也能死于酒足飯飽。未免浮云卿受更多傷害,他主張揭開溫棚,將眾生百態捧在浮云卿面前,讓她好好看。 因此他說:“生死離別,縱是大羅神仙也躲不過。顛沛流離,飽經風霜的人,對人世有一番獨到的見解。而聲色犬馬,金迷紙醉的人,有另一番見解。不能因為懼怕而拒絕逃不過的事,這是逃避?!?/br> 秋風蕭瑟,吹得卓旸愈發清醒。 “公主,往后您只會經歷更多的離別。臣希望,您能在一次次離別里,學會成長,而非總是抱怨,逃避?!?/br> 話雖無情,可人有情。 浮云卿側眸睞向卓旸,他身姿偉岸,眉眼凌厲,渾身是沖勁。 她說:“卓先生,我總覺得,你像蕭駙馬肩上那只鷹隼。囚籠困不住雄心壯志的鷹隼,我想讓你飛到天高海闊的地方去。待在公主府里,做個教書先生,實在屈才。你有沒有想去的地方,你跟我說,我跟爹爹說,讓他放你走?!?/br> 所以人不能只聽好話,也得聽聽無情話。浮云卿在慢慢成長,其實她已經能接受離別,并安慰自己:總會相遇的。 她也不愿因一己私欲,阻止旁人不與她分離。她已經意識到,她與敬亭頤成婚,于卓旸而言,是件很尷尬的事。 敬亭頤是她的駙馬,可以在公主府里待一輩子。官家會派給他一些零碎的活兒,他可以與好友隨意交流。而卓旸不同。他只是一位平平無奇的先生,非駙馬非面首,卻因她的疏忽,被困囿在四方院墻里。 這對卓旸來說并不公平。 因此她提出:“卓先生,過完年,我打算跟爹爹說清楚你的情況。我不是在攆你走,我一直想,我與你還有敬先生,咱們仨一起過一輩子該有多好……可我似乎沒辦法給你像模像樣的身份,我想把選擇權交給你,你來去自由。這樣,我們都能過得輕松些?!?/br> 卓旸一時無語凝噎。 他愿意看到浮云卿成長,可沒想到,她認清一些事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腳將他踢開。 “沒辦法給你像模像樣的身份”,這句足以表明,她對他沒旖旎心思。他們可以是互幫互助的“好姐妹”,可以是互損拆臺的“好兄弟”,可以是單純的師生,可以是情深的親人,唯獨不是情人,不是愛人。 他不是駙馬,浮云卿也不會將他納為面首。一個平平無奇的教書先生,沒臉沒皮地跟公主駙馬住在一起,他到底算什么? 卓旸認真地想了想,他是觍顏插足別人幸福生活的第三者。 “可您之前說過,咱們仨要在一起過很多年……”卓旸失落喃道。 “不,不……”浮云卿連連擺手,“我仍舊想要咱們仨在一起。卓先生,我意識到我的自私。當初與敬先生草率成婚,我幼稚地以為,只要我想,所有人都得圍著我轉。我想,您和敬先生一樣,都是我的人,所以我讓你們待在哪,不管你們樂意不樂意,都得待在我指定的地方。但這于你與敬先生而言,并不公平。敬先生說,他想跟我待一輩子。他是駙馬,是我心愛的人,我能接受他這份說辭?!?/br> 怔忡地踢開腳邊的白霜,她說道:“我不清楚卓先生你的想法,但我想,我不能像從前那樣自私行事。你還不懂我的意思么,我想放你自由,我想讓你有自己的身份,而不是無名的教書先生??傊?/br> 越描越黑,浮云卿撅起嘴埋怨,“總之,我從未想過要攆你走。貪心不足蛇吞象,貪心就是自私。卓先生,我想讓你陪著我,但不知你的心意。我喜歡咱們仨在一起過日子,但這只是我的想法。我不能把我的想法,不顧你的意愿,強加在你身上?!?/br> 她嘟嘟囔囔解釋了很多,但其實無甚大用。 在遇見浮云卿之前,卓旸想,他要是能娶到如意的新婦,必得一生一世一雙人。他不近別人身,新婦心里也只能有他。動了心后,他怨自己出場太遲,恨自己痛失做駙馬的良機?,F在,他什么包袱都不要了。 第三者又如何? 聽聽浮云卿說的話罷,她承認自私,可自私這事,只能消減,不能完全消除。無論她怎樣看待他,無論她解釋了什么話,卓旸只聽那一句:“我想讓你陪著我?!?/br> 卓旸荒唐地想,只要浮云卿愿意,他就能心安理得地做第三者。 他已經想好勸說敬亭頤的說辭了。 “咱們倆打小一起長大,同甘共苦,是交心過命的好兄弟。你應該沒有那么小氣,連我做個第三者這事都容忍不了罷?” 敬亭頤肯定氣得慌,會窮盡一切辦法,博取爭奪浮云卿的愛。 那又怎樣,浮云卿親口說:“咱們仨一起過?!?/br> 卓旸想,他也在成長,越成長越不要臉皮。事實上,不要臉皮才能心想事成。太要臉,那是不合時宜的清高。 卓旸悄摸往浮云卿身邊湊了湊,“臣明白您的意思,是臣誤會您了。您說的很有道理,臣期待新身份?!?/br> 聽及他這話,浮云卿心安地“噢”了聲。再睇他一眼,竟見他眉眼溢出了藏不住的欣喜。 男人真是奇怪,陰一陣晴一陣的,一句話惹急,一句話哄好。 但總算是把話說開了。所以啊,往后不能藏著什么話不敢說了,浮云卿心想。為了他們光明幸福的未來,她得多了解了解府里兩個奇怪的男人。 興許老天是個心里陰暗的,就是看不慣浮云卿過得幸福,看不慣她天天親這個笑那個,偏偏給她舒坦的日子里,加進一道邁不去的坎。 這月末,浮路與顧婉音算好時間,是時候該把局面往前推推了。于是酉時朝公主府遞了個口信,邀浮云卿去府里吃頓晚膳。 這個時候,珍饈閣已布好了膳。禪婆子聽那口信傳得急,忍不住多想,問道:“難道是二皇子家出了什么事,拿捏不準,邀您過去商量商量?” 浮云卿扽平衣袖說不知。小廝催得緊,她潦草地朝敬卓二位交代:“你倆先吃,不用等我?!?/br> 旋即倉皇離去,生怕晚一瞬就會錯過重要事似的。 剩兩位先生在此,禪婆子也沒有在此侍奉的必要,遂福福身朝兩位先生告退。 兩位先生不是只知道吃的飯桶。敬亭頤胸口悶得慌,總覺風雨欲來,今晚必有變故發生。 卓旸說怕什么,“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你經歷的變故還少嗎?” 說是這樣說,可倆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沒有食欲,潦草地回院做事。 這廂浮云卿踅到了另一桌珍饈美食前,不過她沒心顧著吃飯。只因浮路與顧婉音面色凝重,都說有重大事要跟她說。 屏退婆子女使后,浮云卿好奇地問:“二哥,二妗妗,到底有什么事,開口直說罷。難不成是你倆吵架了?” 顧婉音搖搖頭說沒有,言訖又與浮路交換個諱莫高深的眼神,慢慢開口道:“小六,這件事我一直埋在心里,不知當講不當講。但一直瞞著也不是事兒……” 浮云卿回:“但說無妨?!?/br> 結果聽罷顧婉音的話,真想抽自己個大嘴巴子。但說無妨,噯,倒還不如一輩子不知道。 “秋獵前,郎君他在館閣里翻到了妹婿的祖籍簿子。國朝百姓的祖籍簿子都在戶部那里放著,而館閣里放的祖籍簿子,記的全是僅存的正統前朝人。所謂正統,是指祖祖輩輩都未曾與國朝人融合,世代都是前朝百姓。妹婿他祖籍在虢州,這個虢州,不是國朝的虢州,而是前朝隴西郡的虢州。妹婿隨他母親姓敬,他的父輩姓氏不詳?!?/br> 浮路搭腔附和道:“小六,二哥和你二妗妗都知道你不喜聽前朝的事,不喜接觸正統的前朝人??勺婕咀由系拇_寫得清楚。二哥知道,你肯定想親自看看那祖籍簿子,可你也知道,國朝皇室女不得入館閣。二哥也不能把祖籍簿子偷出來讓你看看啊。想了很久,還是想告訴你。秋獵事情重大,那時怕影響你發揮。后來林里遇兇,妹婿受傷,此后一直在養病,也不敢告訴你。今下就當我們實在捱不住心思了……” 話語嚴謹,沒有一處漏洞,斷了浮云卿所有后路與念想。 飯香飄進浮云卿鼻腔里,可她不僅沒胃口,反倒十分想嘔吐。 她竭力維持住體面,“我知道情況了,等我回去問問他?!?/br> 言訖慌忙想走,顧婉音站起身來挽留,“留下來吃一頓飯罷?!?/br> 浮云卿回她一個無比勉強的笑,“不用?!?/br> 今晚才算明白,什么叫渾渾噩噩,不知所措。 坐在金車里,浮云卿想了很多,但又想什么都沒想成。 被騙得很徹底,反胃,惡心,難受,郁悶,總之所有不好的情緒,都被她經歷個遍。 她愚笨的腦子,清楚地記得,那夜在溫泉池,她開玩笑似的問道:“敬先生,你不是前朝人罷?” 敬亭頤分明回的是“臣不是”。 她愛戴他縱容他,只要他說不是,那她從此不再追究。她相信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他說自己無父無母,浮云卿想他真是可憐。他未曾體會過親情的溫暖,那她會竭力將她享受過的溫暖,毫不吝嗇地分給他。 她要敬亭頤在她面前,不提前朝任何人事。同時,她也不會戳敬亭頤的痛處。 然而,他辜負了她的信任。他明明知道,她對前朝人事帶有明顯的偏見。他明明知道,她無法接受她的駙馬,她的枕邊人,是她最厭惡的前朝人,甚至是正統的前朝人。 她想,等回了府,她要先狠狠地扇他幾巴掌泄氣。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罵娘。她鄙夷有些人生氣時像個潑婦一樣扇巴掌罵臉,可當她氣憤到極點時,她竟也想扇人巴掌。二哥說,敬亭頤的家族,只剩下他一人。他娘也許壽終正寢,也許含恨而死。人都沒了,罵娘還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