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 第116節
再然后,她得狠狠斥責他一番。 她想不出下流卑鄙的話罵他,也不屑學老咬蟲罵得難聽至極。她要用最清晰的條理,最鎮定的話語,一句一句地責問他,為什么要辜負她的真心,為什么要裝作萬事不懂,在她的雷區里踱步。 緊接著,她要與他冷戰,讓他意識到他的錯誤。 從前她想,夫妻倆得及時把話說開,千萬不能鬧冷戰??伤裣聟s覺得,冷戰當真有用。她知道冷戰解決不了問題,可卻會讓敬亭頤吃癟,叫她心里暢快幾分。 她要淡定鎮靜,用最瀟灑的姿態,面對欺騙她許久的敬亭頤。 她若無其事地進府進院,若無其事地洗漱沐浴,換上一身干凈的衣裳,這些她都咬著后槽牙做到了。 只剩下最后一件,召見尚在書房讀書的敬亭頤。 浮云卿本以為她已經足夠淡定,可沒想到,敬亭頤比她更淡定。 甚至淡定到了冷漠的程度。 她本以為她會仰脖抬頭,像個高傲的孔雀一樣,質問敬亭頤:“為什么要騙我?” 可萬萬沒想到,眼睜睜看著敬亭頤朝她走近,她卻連連后退,直到僵硬發冷的后背抵上了月洞門壁。 退無可退。 敬亭頤滿眸不解,“您傳喚臣,是有事要同臣說嗎?” 浮云卿乜著怨恨的眸,對上他闐然依舊的眼。她抿起唇,一臉倔強,什么話都不肯說。 敬亭頤輕笑,“臣想起一件事。您還記得么,秋獵前,臣說要給您禮物?!?/br> 言訖,手里攤出一件閃著暗光的紅珠串。 “可別小看這件紅珠串。您知道的,臣無父無母??稍诔歼€是襁褓里的嬰兒時,這件紅珠串就跟著臣。臣想,興許這是他們唯一留下的物件罷。不過這些并不重要。這件紅珠串由二十八顆百毒珠制成,氣味濃烈怪異,可人聞不到。這種氣味,能嚇退所有猛獸,哪怕是那日遇見的瘋獸變異獸,紅珠串都能將其驅散?!?/br> 敬亭頤手往前一抻,“您走后,臣心神不寧,總覺風雨欲來,好似有甚壞事要發生。臣怕那日的危險事再發生,臣不能時刻護著您,故而將此珠串獻上?!?/br> 又勾起嘴角,體貼地問:“需要臣幫您帶上嗎?” 意想之中的場景并未降臨,敬亭頤斂眸,反倒脧見浮云卿一臉震驚地癱倒身,癱坐在青石板地面。 浮云卿渾身發冷,身子不斷往后縮著。 還在騙她,還不想坦白…… 明明知道父母是誰,卻仍云淡風輕地敘述“無父無母”。她總算見識到了敬亭頤的可怕之處。 他說的話,興許真假摻半,興許全假無真,他的厲害之處在于,把假的說成真的,讓旁人分不清真假。 敬亭頤愣在原地。 浮云卿不對勁。 他慢慢蹲下身,想與她對視??伤凵穸汩W,寧愿看搖曳的竹影,也不愿看他。 敬亭頤想,她定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罷。 是不是浮路顧婉音夫妻兩口吵架,浮云卿勸架未遂,反倒惹了一身腥;是不是聽了不愉快的家長里短;是不是遭受了突如其來的委屈和無端的忌恨謾罵。 他伸出手,想拽出浮云卿的手腕,將紅珠串戴到她腕上。 可事情發展的走向,并未如他所愿。 “啪!” 響亮凌厲的巴掌倏地扇在敬亭頤左臉。不痛,但羞辱之意明顯。 敬亭頤側著臉,尚不知眼下是什么情況。怔忡間,便聽浮云卿吼他,話聲顫得不成樣子。 “為什么要騙我!大騙子!” 滾滾淚花似洪水決堤,撲滿浮云卿整張臉面。淚花順著她的下頜,流到脖頸處的衣襟里,狼狽不堪。 浮云卿想過無數種質問敬亭頤的語氣,唯獨沒想過像眼下這般,哭泣聲比夜里的冷風還重,眼前糊了一層厚厚的白幕,她看不清敬亭頤的臉色,只能顫聲質問他:“你明明有祖籍有父母,明明是正統的前朝人,為什么要騙我說無父無母,說你不是前朝人?” 她知道了,想必酉時拜訪二皇子與二皇子妃,聽到的要事,就是這件罷。 她知道了,知道他欺騙她不是前朝人,無父無母。 她還不知道,他是前朝皇子,他蓄意謀反。 此時再找借口,顯得太過虛偽。他不想假惺惺地給自己找理由,說之所以欺騙她,是情非得已。 他扭過頭來看她,說了句抱歉。 她知道他在欺騙她,比他料想的時候還要早。 浮路顧婉音只將表層的事告訴她,想是官家蓄意而為。 敬亭頤知道,今晚這事,是官家在激他行動。 再不起兵造反,時候就晚了。官家看不慣他與浮云卿黏糊膩歪,故而用浮路與顧婉音這兩張牌,往前走了一大步,逼得他連連后退。逼到他觸底反彈,逼到他不得已與浮云卿決裂,倆人分居兩地,誰也無法阻斷這場棋局。 敬亭頤艱難地吞咽了下,不顧浮云卿掙扎,強硬地撳緊她白皙的手腕,將那紅珠串戴上去。 紅珠串妙就妙在,只有他知道解串的方法。于浮云卿而言,一旦戴上手串,無論是扯是剪,都無法拆斷卸下。 “戴上?!?/br> 他強硬地命令道。 “很抱歉,但總有一日,您會明白臣的苦衷?!?/br> 浮云卿大喘著氣,緊緊咬著后槽牙,竭力掖住不聽腦子指換的淚花。 原本還有些委屈,她甚至在幻想,但凡敬亭頤可憐示弱,她還能賞他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不曾想看他執拗如此,不撞南墻不回頭,浮云卿氣得牙癢癢。 她不委屈了,她胸腔里的呼吸,鼻腔里的喘氣,都是氣急敗壞。 她動著全身力氣,想把手腕從敬亭頤手里拽出來。他不肯,死死扣著她的左手,甚至粗魯地捏出了幾道明晃晃的淤痕。 浮云卿心里清楚,這個時候,只要她可憐巴巴地說一句“敬先生,你弄疼我了”,敬亭頤就會松手。 可她偏不愿! 浮云卿抬起垂落在身側的右手,“啪”一下,又扇了敬亭頤一個耳光。 敬亭頤執拗,那好,她也執拗,看誰能拗得過誰。 什么臉面,她不顧了!什么難聽的話不能說,去他的! 浮云卿咬緊牙,抹去淚花,一字一句地說道:“敬亭頤,你讓我感到惡心?!?/br> 惡毒但又真誠的話,一旦說出口,便再也止不住。 “記住我帶給你的痛。以后,這樣的痛會更多?!?/br> 浮云卿手撐著月洞門壁,身子麻了半邊,但她依舊摸索著站起身來。 “你對得起我嗎?我曾經是那么愛你,甚至荒唐地在想,要和你過一輩子。我想,以后要和你搬到臨安郡住,小橋流水人家,郎情妾意,日子快活似神仙?!?/br> “旁人早提醒過我,你是個很危險的人。我無數次跟他們說,我三生有幸,遇到了這世間最好最出眾的男兒郎。他們對你有偏見,我告訴他們,你很好。對我很好,對身邊一切都很好?!?/br> “每每有貴女命婦相聚,我都要將我們從相遇到相愛的故事,從頭到尾地跟她們烜耀一番?!?/br> “我曾經有多愛你,現在就有多恨你?!?/br> 浮云卿氣不過,“跪下?!?/br> 她已經很久不曾折辱人了。甚至可以說,她從沒對人說過這么難聽的話,從沒扇過別人耳光,讓人跪她。 別人若是跪她,她還惶恐地將人攙扶起來。 跪禮,是公主能得到的最高尊敬,也是最折辱人的一種手段。 然而敬亭頤卻像失了魂魄的提線傀儡,聽話地跪在原地,腰桿依舊挺得比青松還直。 浮云卿垂眸,睞及他的右臂滲了血,血珠洇透了他單薄的襕袍。 他因她而受傷中毒,傷口用線縫合,前幾日剛縫好線,今晚就裂開了。深秋冷天,他穿得還像在夏日里那般單薄,似是毫不珍惜這副身子。 浮云卿讓他跪下,是給他機會解釋。 她的裙擺隨風蕩漾,是在催促敬亭頤趁她心還軟,趁她還沒走,趕緊示弱求饒。 可他依舊緘默,什么話都不肯說。 浮云卿抬起敬亭頤的下巴,“你當真什么都不說?” 月光灑在敬亭頤黯然神傷的臉龐上,浮云卿這才發現,他眼尾泛起一抹僝僽的紅。 他的眸里亮晶晶的,也許本就明亮,也許是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淚花。 他會因她的話而落淚嗎?浮云卿心里閃過這個念頭。 可下一刻,她便將其否定。 涼薄如敬亭頤,怎會落淚。他心安理得地欺瞞她,坦坦蕩蕩地承認欺瞞。好的壞的,他都說過了,他有什么哭的必要。 浮云卿低頭脧著敬亭頤。 良久,聽他說了句:“臣有苦衷?!?/br> 她問:“什么苦衷?” 不出意料,他又緘默無言。 浮云卿深吸口氣,像是做了個什么決定。 “我恨你?!彼f,“倘若你一直不解釋,那我們之間,就這樣僵著罷?!?/br> 她還是心軟,還是想挽回這段關系。她說“一直”,一直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年,甚至可以是一輩子。 她給了他無限時間,讓他解釋。 腳邊這位倔強的男郎,不論是真心還是假意,的確教了她許多道理,的確幫助她,一次次地渡過難關。 她的命,有幾次是他救下的。 一碼歸一碼,她恨他,這與她想報答他,并不矛盾。 浮云卿在敬亭頤面前站了很久,直到腳跟發麻,她才失望地抬腳。 不料剛邁了一步,就被敬亭頤揪住衣裙下擺。 一晚都沉靜的他,此刻蹙緊眉,滿眸慌亂。 他抬頭仰她,卑微地問:“您當真恨臣嗎?”